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0、触光(15) ...
-
叶正宏刚结束今晚的应酬。
晚上来了几位重要的股东和长期合作商,他不得不陪着多喝了几杯。此刻脑袋像被重锤敲过,一跳一跳地疼,胃里也翻江倒海。司机将他送到门口,他摆了摆手,自己踉跄着推开沉重的雕花大门。
屋子里一片漆黑,死寂无声。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和脚步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他摸索着打开一盏壁灯,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更衬得整个家冰冷空旷。
他瘫倒在昂贵的真皮沙发上,扯松了领带,闭着眼,重重地叹了口气。
酒精放大了所有的疲惫和……一种深藏的孤独。
诺大的房子,华丽的装饰,成功的事业……此刻都填补不了心头那个巨大的空洞。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指纹锁开启的“嘀”声。
叶正宏勉强睁开眼,循声望去。
叶弛站在玄关,正脱下湿漉漉的冲锋衣。他脸上带着未散的寒意和倦色,看到沙发上的叶正宏,动作顿了一下,随即面无表情地换鞋,走了进来。
父子俩的视线在昏暗的光线里对上。
叶正宏的酒醒了几分,坐直身体,眉头皱起:“你怎么回来了?集训结束了?”
“没有。”叶弛的声音很冷,像淬了冰,“请假。”
“胡闹!”叶正宏的怒气瞬间被点燃,头疼似乎也更剧烈了,“那么重要的集训,你说请假就请假?马上就是关键选拔了,你知不知道轻重?!”
叶弛没接话,只是走到沙发对面,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和压抑的怒火。
“你为什么去找她?”叶弛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叶正宏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他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但很快被惯常的冷硬取代:“我为什么不能找她?我是你父亲,我有责任了解你交往的人,清除可能影响你前途的障碍!”
“障碍?”叶弛重复这个词,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嘴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她是我的障碍?叶正宏,你是不是觉得,我的人生,必须完全按照你设定的剧本走,不能有丝毫偏差?不能有任何‘不合格’的人出现?”
“注意你的态度!”叶正宏被他直呼其名和语气里的讥诮激怒,猛地站起身,酒精让他的身形晃了一下,“我这是为你好!那个林沚,她有什么?一个那样的家庭背景,能给未来的你带来什么帮助?只会成为你的拖累!你现在觉得有点好感,以后呢?现实差距摆在那里,迟早会出问题!我是在帮你及时止损!”
“为我好?”叶弛向前一步,逼近自己的父亲。他比叶正宏略高一些,此刻带着压抑已久的怒火和失望,气势竟完全压倒了对方。
“你所谓的为我好,就是在我拼命向前跑的时候,去伤害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用你那些自以为是的标准,去评判她,羞辱她?这就是你表达关心和爱的方式?”
“爱?”叶正宏像是被这个词刺中了,脸色骤然变得难看,酒精和某种更深层的情绪一起翻涌上来,让他口不择言,“叶弛,你别太天真了!这个世界讲的是实力,是资源,是门当户对!感情是最没用的东西!就像你妈……”
他猛地刹住话头,胸膛剧烈起伏,眼睛因为愤怒和酒精布满了红血丝。
叶弛的瞳孔骤然收缩:“我妈?我妈怎么了?你提她干什么?你有什么资格提她!”
叶正宏别开脸,呼吸粗重,没有说话。
但叶弛却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一直这么逼我,要求我必须做到最好,不能有一丝差错……”叶弛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寒意,“是不是因为……只要有我在,就时时刻刻提醒你,你有一段失败的婚姻?”
叶正宏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电击中了。他倏然转头,死死瞪着叶弛,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
这反应,等于默认。
叶弛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血液都好像要冻结了。他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这个给了他生命却从未给过他温情,只会用严苛要求武装自己的父亲。
“你看着我的时候,”叶弛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是不是总会想起她?想起她最后选择离开,抛弃了这个家,也抛弃了你?”
“闭嘴!”叶正宏低吼一声,额角青筋暴起,猛地扬起手。
叶弛不闪不避,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那一巴掌终究没有落下来。叶正宏的手僵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酒精、常年累积的压力、被儿子戳破最隐秘伤口的剧痛,还有那份他自己都无法正视的、扭曲的情感,在这一刻彻底击垮了他强撑的防线。
他颓然放下手,踉跄着后退一步,重重跌坐回沙发里,双手捂住脸。肩膀垮塌下去,那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冷酷严厉的男人不见了,只剩下一个被往事和孤寂吞噬的、苍老疲惫的灵魂。
“是……”许久,一声含糊的、带着无尽痛苦和疲惫的声音,从他指缝里漏出来,“……我留不住她,我什么都留不住……”
他的声音哽咽了,那是叶弛从未听过的,来自父亲脆弱的声音。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小弛……”叶正宏放下手,通红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和泪光,没有流下来,却比痛哭更让人窒息,“我一看到你,就想起她走的时候……那么决绝。我怕……我怕你也会像她一样,觉得这里冰冷,觉得我不够好,最终选择离开……”
“所以我只能逼你,要求你做到最好,让你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不需要依靠任何人,也不会被任何人抛弃……”他语无伦次,逻辑混乱,但那份深藏的痛苦和恐惧,却赤裸裸地摊开在了灯光下。
“我只会这一种方式……我父亲就是这么对我的……我以为这就是爱,这就是负责……”叶正宏抬起头,看着站在灯光阴影里、面无表情的儿子,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一种深切的悲凉,“我搞砸了,是不是?”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叶正宏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窗外淅淅沥沥、仿佛永无止境的雨声。
叶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父亲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心里来回切割。愤怒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悲哀。
原来这么多年的严苛、疏离、不容置疑的规划,根源竟在于此。一个男人无法承受被妻子抛弃的痛苦,将恐惧和扭曲的期望,投射在了与妻子相貌相似的儿子身上。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原谅?理解?
他做不到。
那些独自度过的冰冷夜晚,那些被高标准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刻,那些渴望一点温情却只得到冷硬要求的瞬间,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但他看着沙发上那个瞬间苍老了许多的男人,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个被他视为对立面和压力源的父亲,也不过是个被困在往事和自己的性格牢笼里,用错误的方式挣扎了半生的、可怜人。
“我的路,我自己会走。”良久,叶弛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更改的决绝,“不需要你替我清除障碍,也不需要你替我规划所谓的助力。”
他顿了顿,看着父亲浑浊的眼睛。
“至于她,”叶弛提到林沚,语气里有一种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与坚定,“是我自己选的。是好是坏,后果我自己承担。你,没有资格插手。”
说完,他不再看叶正宏的反应,转身,朝楼梯走去。
走到楼梯口,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还有,”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很轻,却清晰无比,“我不是她。我不会走。”
说完,他迈步上楼,脚步声在寂静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二楼。
楼下,叶正宏独自瘫坐在沙发里,望着儿子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壁灯的光线将他孤单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昂贵的地板上。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下得更大了。
————
三月的风还带着料峭寒意,但校园里的玉兰花已经急不可耐地绽开了满树洁白。
高三楼的气氛却比寒冬时更加凝重,空气里弥漫着咖啡、风油精和一种无声的硝烟味。
保送资格初审通过名单,在某个寻常的课间被贴在了高三楼一楼的公告栏上。
没有欢呼,没有庆祝,只有瞬间聚集又迅速散开的人群,和无数道复杂的目光。叶弛的名字,赫然列在最前面,后面跟着那所顶尖大学的全称和“拟保送”三个字。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全校。
林沚是从时小雨那里听说的:“沚沚!叶弛学长保送了!我的天,这也太牛了!听说那所学校本来的不打算招保送生的,后来不知道怎么了又突然收了。”
她正埋头刷题,笔尖一顿,在草稿纸上洇开一小团墨迹。心猛地跳快了几下,说不清是替他高兴,还是别的什么。
但很快,另一种声音开始像地下水一样,在课间、在走廊、在食堂的角落,悄然漫延开来。
“啧,果然是他。家里那种背景,拿到名额也不奇怪吧?”
“听说那个竞赛集训,烧钱得很,普通家庭根本供不起。”
“可不是,光请的教练和买的内部资料,就是天价。这哪里是拼实力,明明是拼爹。”
“人家起点就是我们的终点,有什么好比的。”
“就是,真要比硬实力,未必……”
话不会当着林沚的面说,但总会拐弯抹角地飘进她耳朵里。连时小雨都气得脸通红,回来跟她嘀咕:“那些人真讨厌!自己考不上就酸!叶弛学长明明就是靠自己!平时的成绩和竞赛奖项还不能证明吗?!”
林沚没说话,只是做题的速度慢了下来。那些窃窃私语像细小的针,扎在她心上,比叶正宏那些直白伤人的话更让她憋闷。
她知道叶弛有多拼,那些凌晨还亮着的灯,那些潦草却精准的解题草图,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倦色……这些,那些轻飘飘说着“靠家境”的人,根本看不见。
周五下午,全年级召开新学期动员大会。礼堂里黑压压坐满了人,领导在台上讲话,内容无非是鼓励高二抓紧,祝福高三冲刺。气氛有些沉闷。
就在会议接近尾声,主持人按照流程询问是否有学生代表想上台分享学习心得或感悟时,台下忽然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
一个高三的男生,在几个同伴的怂恿下,举起了手。
他接过话筒,站起来,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整个礼堂:“老师,同学们,我有一个问题,或者说,一点感想,不吐不快。”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去。林沚坐在高二区域的中后排,心里莫名一紧。
那个男生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高三年级前排某个方向,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不平:“我们大家都知道,高三的竞争非常激烈,尤其是顶尖大学的保送名额,更是凤毛麟角。我们很多同学,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刷题刷到手指起茧,就为了搏一个可能。所以,当我看到某些同学,因为一些……嗯……大家心知肚明的原因,轻松拿到别人梦寐以求的资格时,我心里,说实话,很不平衡。”
他没有点名,但“心知肚明的原因”几个字,咬得格外重。
礼堂里一片哗然,议论声嗡嗡响起。不少人的视线,已经明里暗里地投向坐在前排、脊背挺直、面无表情的叶弛。
林沚感到血液“轰”地一下冲上头顶,手指在膝盖上攥成了拳。她看到叶弛的背影,依旧纹丝不动,仿佛那些含沙射影的话与他无关。可越是这种沉默,越让她心里堵得难受。
台上的领导和老师显然没料到这一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
“当然,我可能说得不够客观。”那男生见效果达到,语气稍微缓和,却更显阴阳怪气,“也许人家就是天赋异禀,实力超群到能让学校招生组改变想法又重新招保送生,只是希望,以后这种机会,能更透明一点,让真正全靠自己的同学,也有点盼头。”
他说完,坐下了。礼堂里的议论声更大了,带着各种意味的目光在叶弛身上逡巡。
就在这时,高二的区域里,一只手臂,有些迟疑,却异常坚定地,举了起来。
是林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