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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此情可待成追忆(一) ...

  •   这一年的秋捺钵因为天子圣体违和而被取消,在上京离宫休养了一月余,扈驾北归帝都西京。宫廷中,开始忙于筹备太后四十寿诞庆典。萧太后崇尚节俭,寿诞逢十方有大庆,故庆典颇为隆重。

      又一次午夜梦回,雨竹听见长风如啸、声声幽咽。连绵阴雨,令初入冬的西京分外寒冷,她拥紧被衾,却抵挡不住彻骨寒意。不是寝宫里不够暖和,也不是被衾不够舒适。虽然从落胎的那一日起,隆绪便如他所言,对雨竹再也不闻不问,但她一切衣食用度依然是最上乘的。只是,昔年苍澜江水让她的体质变得极其畏寒,每逢冬季,当她一人独眠时,卧榻总归于冰凉。

      窗外传来“沙沙”声,雨竹了无睡意,起身披上玄霜为她缝制的虎皮大氅,走过去撑开窗户,狂风卷着雪花从窗格吹入宫室,寒意更浓。雨竹重重透了一口气,胸中几欲窒息的感觉冲淡了许多。身旁有人递来一杯热茶,雨竹接过茶盏,双手捧紧,透过杯盏汲取温热,冰冷的指尖一点点回暖,她没有回头,道:“姐姐,下雪了,记得去年我入辽时,也正下着冬日里第一场雪。”

      “娘娘——”身旁的人恭敬道:“雪夜寒意浓重,奴婢恳请娘娘保重凤体。”

      雨竹回神,侧首看一眼身旁的人,怅然道:“若雅,是你?”这才想起,如今陪侍在她左右的人是女官若雅与吟风,生长在辽国的汉人。

      耐不住若雅苦劝,雨竹又重新躺回睡榻,卧听窗外风雪声,胧朦间,仿佛又回到了大宋秋水园,寒月正用从梅花瓣上收集来的积雪烹茶,玄霜在旁边堆着雪人,她则一边品茶赏梅,一边指着雪人,“玄霜,你的雪人怎么越看越像你呀?”

      若雅守侍在帐幄外,隐约间,似乎听到细碎的饮泣声,凝神细听,却再无声息。

      “御园中的梅花开了吗?” 雨竹突然问。

      “回娘娘,前日已开了数枝,落雪之后,明日应该会开得更盛些。”

      “哦。”雨竹含糊应一声,一切又归于沉静。

      冬日里的第一场雪落了整整一夜,天亮后,大雪才止住,堆砌出满苑琼花玉树。御苑中的寒梅尽数绽放,凝为雪,错为霞,交相辉映。雨竹转过一树又一树,繁花如云,叠叠嶂嶂,寻不到边际。大辽御苑的梅林远比秋水园中的梅林宽广与茂密,却不是她想要的。伸手扶住积雪的技杆,刺骨的冷从手心透入心底,雨竹方能静心思索。

      轻语浅笑从梅林深处传出,雨竹不及回避,人已出现在她前方不远处,黑玉裘冠,夔龙锦袍,正是久未照面的大辽天子,在他身旁陪侍着明艳的云妃。隆绪的目光在雨竹身上停了一下,不过瞬息间,便越过她的身体,落在她身后一株白梅上。雨竹侧身让道,依照后宫礼仪俯身下拜:“臣妾参见陛下。”

      隆绪恍若未闻,脚不停步,从雨竹身前越过,衣袍摆动,带起一阵冷风,拂过她的脸庞。等不到他的准许,雨竹自行站了起来,从容向着相反的方向离去,彼此交错而过,形同陌路,他与她,本该就是如此。云妃诧异,对雨竹屈身一礼后,匆忙追上隆绪的步伐,气氛略显沉闷。前行一段路后,隆绪脚步一顿,侧首对云妃温言:“想继续赏梅么?”似在无意中,他看一眼雨竹离去的方向。云妃凝目望去,伊人已不见踪影,微风过处,玉屑轻舞,落英缤纷。

      梅亭处于梅林中央,梅树环绕,既便于赏梅,又可阻隔寒风。雨竹坐在萧太后的对面,专注烹茶。水雾升腾,透过稀薄的雾,萧太后注视雨竹,风华依旧、清雅娴静,看不出丝毫悲戚之色, “我以为,经历了这么多事,你会伤心难过。”

      雨竹抬眼一掠,美眸仿若秋影波光,潋滟明媚,“太后以为,怎样才是伤心难过的表现?痛不欲身、以泪洗面;还是,借酒浇愁,自轻自贱?”她把烹好的茶水注入杯盏,先拿一杯浅尝,惬意道:“嗯,终于泡得了一壶好茶。” 双手为萧太后捧上香茶,“太后可愿意品尝一杯?”

      萧太后轻晒,接过茶盏慢饮,“果然是好茶。”举目四顾,白雪寒梅,风和日丽,的确是品茶赏梅的好日子,她心平气和,道:“我的两个儿子,一个因你郁郁寡欢;一个因你远走辽阳。饶是如此,我还是无法憎恶你。”

      雨竹再为萧太后添满茶,道:“太后何不说得直率些,我对于您的两个儿子已毫无影响,对于您却还有用处。”

      “你对于我的确还有用处,对于他们却未必没有影响。” 萧太后放下杯盏,叹道:“我的儿子,我很清楚。但是——”她正视雨竹,笃定的笑:“我更清楚,你永远不愿再去影响他们。”

      雨竹举目远眺,远方的天空在雪原映衬下,更加明朗,她的心境也逐渐开阔,微微一笑:“是的,我不愿,五年之约也该改一改了。”

      “怎么改?”

      “我何时完整交出太后要的东西,就何时让我走,不需要五年。”

      “好。”萧太后爽快应承,又道:“你求见我,就为这事?” 入宫一年,雨竹从未主动求见过萧太后,更勿论晨昏定省。不是懂礼数,而是她不愿做萧太后的儿媳,或者说,不愿成承认自己是隆绪的后宫妃嫔之一。第一次主动求见,萧太后便知她必有所求。

      雨竹道:“我还想向太后讨要一人的性命,再求太后救一人的性命。”

      “你想要颍媛的性命?”萧太后了然,笑道:“她罪不至死,我没有理由把她的性命交给你。”

      雨竹也笑:“不需要理由,深宫中这么多人,病死一两个妃嫔,很正常,不是?”

      “你凭什么让我答应?”

      “齐国王耶律隆裕的安康,如何?”雨竹笑吟吟看见萧太后,“齐国王自幼痼疾缠身,虽暂时看似无碍,但毕竟身体赢弱,一生无法习武。那痼疾就如同刺骨箭簇,即便外部伤口合愈,箭簇却深入骨髓,天长日久,腐身蚀骨。痼疾如不尽除,只怕齐国王人生难渡而立之年。”

      萧太后薄怒:“这我都知道,当初我曾问过你,可有办法为隆裕除去痼疾,你叹而不语。”

      “但我并没有说不能治呀。”雨竹双手一摊,一脸的无辜,“齐国王当时不过双十年华,离而立之年尚早,何必着急。”

      “你——”萧太后气结,难得她竟有如此失态的时候,喘一口气,继而平静下来,“原来你是要把机会放在最有必要的时候使用。”

      “太后,侄女再亲,也亲不过儿子”。雨竹满面诚挚,道:“何况,颍媛与太后并无多少血亲,萧家女儿多得是,去了一个,他们自然会再送一个入宫,对吗?”萧氏虽为同一氏族,但每一宗支却各自为政,颍媛不属于萧太后这一宗支,血亲关系并不相近。

      “你对这一切倒是很清楚。”萧太后有些哭笑不得,却无可奈何,道:“你准备何时着手为隆裕除去痼疾?”

      雨竹见状,便知道萧太后已同意,微笑:“等颍媛不幸病逝的时候,不急,太后可以慢慢来。”

      萧太后冷哼一声,转首不再看雨竹,自行悠然赏梅品茶,她没忘记雨竹还有事相求。

      “我有一个女儿,五岁了,是陛下的骨肉。”雨竹低头饮一口茶,微凉的水流入喉底,冲淡了些许哽痛,“因为她的眼睛长得象太后,秦晋王的眼睛长得也象太后,所以,陛下不相信梦儿是他的骨肉......”手不由自主的握紧了青瓷茶杯,苍白得近乎透明。

      “是赵芷萱么?”

      雨竹点头,并无多少意外,毕竟在大辽宫廷中,能瞒过萧太后的事并不多。

      萧太后疑惑的问:“你确定这个孩子是皇上血脉?”她曾派人详查过赵芷萱的身世,在隆绪与隆庆之中,无法确定这个孩子究竟是何人骨肉,但确实是她的孙女无疑。

      “当年,我以无瑕之躯失身于陛下,跳下苍澜江断壁崖的次日,被隆庆救起,苍澜江心的绝谷中只有我与他二人,相依为命四个月,我怀胎四月,但我与隆庆之间清清白白。太后可向陛下与隆庆求证。”雨竹走到梅亭的边缘,倚柱而立,斜阳照着她单薄的身影,恍惚间,似乎又听到那个声音,“长乐,嫁给我,让我做你孩子的父亲。”眼中不由自主的湿润,多少次,她与幸福擦肩而过,长乐已不在,如同剑浩,一去,再也回不来了。

      萧太后沉思,眸中荡起一圈淡蓝的光晕,半晌,才道:“你们的恩怨,我也知道一些。这么多年,经历这么事,该恨的也恨够了,该罚的也罚完了。毕竟有过两个孩子,女儿都这么大了,为什么还要走?”

      “听说,我只是听说,太后不一定要回答,”雨竹神情恢复如常,“太后下嫁楚国公之前,曾赐鸠酒于楚国公元配之妻李氏。”

      “确有此事。”萧太后坦言,神情有些沉郁,“这一生,我唯一愧疚的事,却无悔,情之所钟,我不允许任何人与我分享。”

      “那么,楚国公呢,难道就无动于衷么?”雨竹笑意微冷,若有若无的不屑:“结发夫妻,无爱也该有情啊!”

      “怎会无动于衷,”萧太后瞟一眼雨竹,眼神有些凌厉:“但是,他懂得怎样才是最有利的取舍。”

      “太后认得我的父亲吗?”

      “闻名天下的儒将萧郎么?”萧太后点一点头:“当然认得,战场上的英雄,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都值得敬重。”

      “人人都说我父亲聪明绝顶,他却总在关键时候,不懂得作出最有利的取舍,如果当年他可以妥协,或许我的一切就不同了。”雨竹笑一笑,轻柔的话音透着刚毅:“而我,与父亲一样。我要走,不是因为恨,更不是为了惩罚,而是无法妥协;也许在你们的眼中,我是自讨苦吃,只要退让一步,便海阔天空,何乐而不为。但我做不到!以前还有孩子可以成为我妥协的理由,现在,儿子没有了;女儿,他不承认;唯一的理由也不存在了。”

      “隆绪这般待你,难道你就一点情份也没有吗?”萧太后眉稍微挑,略显不满。

      沉默良久,雨竹轻声道:“他曾对我说过,大辽的男人可以流血,却不可以流泪;无论如何伤心,都不可以哭泣。当他为那个孩子,在我面前落泪的时候,我很难过。”

      举眼望去,阳春白雪间,延绵不绝的花海,荡出眩目光泽,雨竹微微阖目,“可这并不能改变什么。有情无情,结局终归都是一样。我若对他无情,便不会甘愿留在他身边,更不愿在这清凄深宫中耗尽后半生;我若对他有情,便会在意其它女子的存在,我要的是独一无二,他却是拥有三千粉黛的君王,太后总不至于希望我学你,把陛下所有后宫妃嫔,包括您的亲侄女在内,全部毒死吧?”停一下,雨竹嗤笑,“或许还可以选择妥协的方式,与众多女子共侍一夫。然,这样的我,便不再是我;而是后宫中千方百计取悦于他、费尽心机争夺宠爱的众多女人中一员。对于这样的女子,我并无轻视之意,但不想、更不能让自己变得如此可怜与无奈。于陛下而言,后宫中多一个、少一个取悦他的女子,又有什么区别?”

      箫太后正色端详雨竹片刻后,笑了起来,温煦友善:“只有你,才配得上大辽的骄阳,可惜,同样姓箫,你却不是我的侄女。至于那个孩子——”她沉吟一下,多年不育的萧菩萨哥太需要一个孩子了,尤其是长得与雨竹相似的孩子,“你能否做到一生不与这个孩子相认?”

      雨竹明白,这是救梦儿的条件,她没得选。交握的双手一点一点收紧,纤长的指几欲绞断,指尖苍白无色。骨肉分离,总好过生死两茫茫。她挺直脊梁, “一面,我只见她一面,太后若能确保她一生安乐,一面之后,我便永不再见她。否则,请让我带她一起走。”

      “在寿宴上,我会让她认祖归宗,从此她一生都是大辽尊贵的安乐公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萧太后来到雨竹面前,摊开一掌。

      雨竹伸出手,两掌相击。她不是君子,但同样是一诺千金。

  •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更新晚了一天,我道歉.因为左看右看,怎么都觉得这一章咋就写得这么难看泥?想改,又了无思绪,大家先将就看一下吧.也许日后思绪理清了,会对这一章作一些修正吧.
    关于第三者的事,我想说明一下,根据辽史资料,萧太后年少时,先与韩德让有婚约,后嫁给辽景宗,景宗死后,她改嫁韩德让之前,先把韩德让的发妻李氏毒死.我只是根据历史资料来写,并不等于赞同她的做法,作为一个正常的女人,我也非常的反感第三者.在那个年代,强权就是一切,虽然萧太后这一手段极狠毒,但在当时,没有任何人敢有微言,包括李氏的儿女.
    至于女主,怎样都不算是第三者吧.她与辽主相遇之时,辽主还未婚,女儿也是那时所生.后来入辽和亲,也是被迫.在名义上,她与左皇后一样,都是辽主的正妻.在辽史上确有双后的存在,比如隆绪的祖父辽世宗耶律阮就有双皇后并存.
    小吴,谢谢你.我尽量争取七月份能结文,如果不能文,可能要推迟到八月份,请大家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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