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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此恨绵绵无绝期(五) ...


  •   隆绪一路狂奔向雨竹居住的宫苑,把一群随从远远甩在了身后。来到宫苑门外,他又怯步难前。凄冷月色,碧桂飘香,宫苑门前,桂树重影叠幢。隆绪站在树丛的阴影里,透过宫苑雕花拱门,望见苑内灯火阑珊,人影穿梭。前一步,他没有了勇气;退一步,却不舍得;心中只觉得恐惧。

      三名宫人匆匆走出宫苑,领先的女官手中捧着一个蒙着白布的木盆。隆绪心中一凌,莫名的痛,不自觉跨前数步,站在了她们面前。三名宫人看见他,惶恐下跪:“奴婢参见陛下。”

      隆绪指了指被放置在地上的木盆,道:“捧过来!”

      “陛下!”女官面有难色。

      随后赶上的近身侍从趋身上前,道:“启禀陛下,此举不合——。”

      “捧过来,听见没有!”隆绪厉喝一声。

      没有人再敢劝谏,女官抖抖瑟瑟的把木盆举到隆绪面前,他却又犹豫了一下,微颤着手慢慢掀开覆于其上的白布,满盆的血水轻轻晃动,晃红了他的眼,白色布帛从指间滑落。宫苑内的灯火,透过雕花拱门,一缕一缕,洒落在隆绪的身上,近身侍从看见他的面色青白,眼中红丝密布,不禁担忧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陛下——”

      “是男孩还是女孩?”隆绪问,声音乏力得近乎虚无。

      女官答:“回陛下,是一个已成形的男婴。”

      “这么说,”隆绪惨笑,“朕本该有一个儿子。”大力甩开扶持的侍从,冲入宫苑。

      寝宫内一片静谧,雨竹虚弱躺在锦榻上,眉心紧蹙,眼角泪痕未干。榻旁,寒月捧着一碗汤药,正低声劝慰。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锦榻周围的卧屏轰然倒下,隆绪踩着卧屏上的山水墨画,一步步向雨竹靠近,幽冷的眸透出犹如困兽的绝望,恨恨盯着她苍白的脸庞。寒月警惕的挡在了雨竹身前。隆绪泄愤挥出一掌,凌厉掌风把寒月扫向一旁,重重撞上窗枢,又跌落在地,半天不得起身。雨竹强撑起赢弱的身躯,望着他,静候着可能施予的各种惩罚。

      “你是不是人,你倒底是不是人?”隆绪在榻前站住,手一摆,指着寝宫外,声音嘶哑:“外面那个浸在血水中的胎儿,难道就不是你的亲骨肉?”他哽咽一下,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瞬间,雨竹眼中也盈满了泪。他的痛楚,也是她的痛楚,只是,他不会信,她也没必要说。

      他的手高高举起,雨竹合上眼,等着他的雷霆一击,太累了,能早些解脱也好。“砰”的一掌击下,却狠狠击在了隆绪自已的胸口上,他半跪于地,鲜血从口中喷出,洒落在素色的被帛上,艳红点点。“我欠你一巴掌,是不是?现在还给你。我还欠你什么,一条命吗?”他拔出靴中的匕首,强按在雨竹的手中,刀锋对着自己的胸口:“我今日一并还清给你,好让你我都有个解脱。”

      雨竹的手向后撤,但无力挣脱他的钳制,“隆绪,我不是有......”她话语一凝,虚弱的喘着气。

      隆绪的手微微松动,成婚一年来,虽然他多次要求,她却是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寒月急冲上前扶住雨竹,口中关切道:“雨竹,你怎样了。”雨竹的身躯突然前倾,锐利刀锋刺入隆绪胸口。鲜血沿着刀柄流下,染红了她白皙的手。握着刀柄,她怔怔看着他。

      隆绪凄切的笑:“要不要再补一刀?”伤口不足以致命,已足以让他心死如灰,哀莫过于心死!

      雨竹双手垂下,虚脱的倒在寒月身上,脸色更加苍白。她摇了摇头,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是枉然。

      隆绪艰难站起身,咬牙一把拔出匕首,胸前顿时血线如注,“哐”的一声,他把匕首狠狠掷出窗外,用手按住血流不止的伤口,缓缓后退:“你从此可以安心了,我再也不会打扰你。”退至门口,他深深看她一眼,绝然转身,走出她的视线。

      当隆绪浑身浴血的走出寝宫时,引得守候在外的妃嫔侍从一阵巨大恐慌,嘈杂的人声中,他强抑住晕眩,搜寻到萧太后的面孔,道:“母后,我不会再见她,请你替我保护她,不要让任何人伤害她。”

      萧太后焦虑的抱住儿子,连声急唤:“御医,快传御医!”

      隆绪固执握住母亲的手,殷切望着她。萧太后叹息一声,怜悯道:“我答应你便是。”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他终于放心,刹那间,陷入在一片昏天暗地中。

      寝宫里面,静谧依旧,雨竹在寒月的扶持下重新躺回锦榻,疲惫的合了上眼,许久,她呼吸声趋于平稳,想必是入睡了。守侍在榻旁的寒月悄悄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那把凝血匕首在月下泛着寒光。她轻轻吁一口气,坐上窗台,倚靠着窗枢的一侧,渐渐睡意朦胧。依稀间,仿佛看见了义父,黑色甲胄,白色骏马,从旭日的金色光芒中冲出,手挽长弓,那些正欲蹂躏她的禽兽,在他的箭下纷纷倒地,然后,他把手伸给她,“孩子,别怕。”那一年,她八岁,以为自己看见了天神,从此,这个神驻进了她的生命,一生一世。

      “姐姐,你现在满意了吗?”雨竹忽如梦呓般,低低的问。

      寒月猛然惊醒,本已极其安静的内寝宫,此时更加的安静,静得让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你知道了,在什么时候?”她问。

      “就在你有意推我一下,让我刺伤他的时候。”雨竹的声音微弱,气息短促。很多事情,想想就明白了,只不过,一直以来,她不愿意想罢了。

      来到锦榻前,寒月双膝跪地,“一切都是我做的,你怎么处罚,我都无话可说。”

      “一切都是你做的?”雨竹仰躺着,一滴晶莹的泪从紧闭的眼中泌出,无声滑落,“我防了任何人,唯独不防你;我不信任何人,唯独相信你;从六年前开始,我的亲人只剩下了你。一切是为什么呢?”

      “雨竹,你见过真正的地狱么?”不等雨竹回答,寒月轻笑一声,又道:“你当然不可能见过,金枝玉叶,得天独厚,尊荣的身份、惊人的美貌、聪慧的才智。既使在你最苦难的时候,仍然锦衣玉食,受人关心、呵护。而我,从小就活在地狱中,是义父把我带出了地狱。”

      她略略侧首,浓郁的痛不经意的从眼底流露,“我是一个孤儿,无父无母,无家无国。从懂事起,我就生活在边关的一家勾栏里。你知道勾栏是什么地方吗?天下最低贱的地方,尤其是边关的勾栏,更是低贱。当年,你失身于一人,便已痛不欲生。可你知不知道,那里的姑娘为了三餐一宿,每日至少要接客十人。还好,我当时年纪小,不用接客,当然,活得也不轻松。从早到晚不停的干活,无眠无休,累得象条狗,一年到头,食不裹腹,衣不蔽体,还要日日挨打,有时是勾栏里的人打我出气,有时是嫖客打我取乐,旧伤未好,又添新伤,体无完肤。我没有名字,他们都叫我‘死丫头’。那样的日子啊,惶惶不可终日,真不知何时才能到头,人命比路边的野草还要轻贱。我八岁那年,来了一群流寇,把勾栏里的年轻姑娘掳走,其他人全部被杀。在回他们老巢的路上,姑娘们不堪蹂躏,纷纷惨死。最后他们把目光瞄向了我,一群畜牲,连个孩子都不放过。他们□□着抓住我,撕烂我本已破旧的衣服,我以为我会象姑娘们一样惨死,就在那时,义父出现了,象神一般从天而降,射杀了那群畜牲。他救下了我,并收留了我。”

      寒月微笑,神情越来越柔和,秀美的脸庞容光焕发,“有生以来,我吃了第一餐饱饭,穿上第一件完好的新衣,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名字,第一次有人和颜悦色的对我说话......他待我就如亲生女儿,教我识字、习武,所有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义父给我的。他经常向我说起你——他最心爱的亲生女儿。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明白,义父是把我当作你来疼爱,把你所不需要的父爱,转到了我身上。可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义父高兴,我就高兴;义父所喜欢的,就是我所喜欢的;义父的悲伤,就是我的悲伤。我在义父身边无忧无虑的生活了八年。十六岁时,他开始为我选择夫婿,我苦苦哀求他不要把我嫁出去,终于,他同意让我再留两年。他以为我是怕嫁的小女儿心态,却不知,我是不愿离开他。在他心中,我只是女儿;在我心中,他是我的一切,恩人、父亲、兄弟,夫君,他是我的天,没有他,我便暗无天日,我别无所求,只求一生一世守候在他的身旁。两年后,义父重伤,你来到了边关,你是他唯一的亲骨肉。所以,由始至今,我是真心实意的爱护着你,真心实意的视你如亲妹。为了救你,义父付出了性命,我失去了我的天,从此一无所有。多想随他一起走,碧落黄泉,生死相随。但,我不能走,义父临终前,交待我要代替他好好照顾你,他的遗愿,我一定要做到,只要能让义父安心、让义父高兴,我做什么都愿意。”

      泪水沿颊滚落,越淌越急,寒月身前的乌砖地面湿成一片。雨竹震惊的看着她,第一次听她说这么多,第一次见她流这么多的泪,不禁有些动容:“姐姐——”

      “你是义父唯一的血脉,我不会恨你,除了你,我恨透所有害死义父的人——赵恒、宋太后、赵堇、还有你腹中的那个胎儿。最最可恨的,就是那个掳走你的辽人,如果他不掳走你,你便能采回药材治愈义父的病;如果他不坏你的贞洁,你便不会怀孕,义父就不会受连累而逝;他是一切灾难的源头,是害死义父的罪魁祸首。”寒月喘了一口气,狠狠拭去脸上的泪,冷笑道:“义父在冰冷地下孤独躺了这么多年,而这些人害死他的人却依然活得逍遥自在,这世间何来天理,何来公平?我既然还活着,岂能不为义父做点什么?

      “当年,你刚生下梦儿,我就想把她扔掉。玄霜凭着太后侍从女官的身份,强行将梦儿留了下。等到优柔寡断的宋太后终于下定决心,要把梦儿从你身边带走时,你已对那个孩子产生了感情。我在你的茶水中放了迷药,待你昏睡后,把梦儿抱给了太后。除却这件事是我欺瞒了你,此后几年,我的确对你忠心耿耿,一心一意守护着你。陪你来到辽国,大婚之夜,你告诉我,大辽国主就是当年那个毁你贞洁的辽人时,你可知,我何其的高兴?果真是天网恢恢!我以为你会为义父报仇,结果你毫无举措。渐渐的,我也想通了,你有太多顾虑,根本不可能为义父报仇。而我不同,义父便是我的家国,没有了义父,我就没有了家国,宋国的生死存亡与我无关,辽宋之战,我求之不得。从那时起,我处心积虑想杀掉耶律隆绪,却苦于没有机会。直到冬捺钵之时,我看到他不顾一切的为你挡暗器,才明白,你对于他,比性命还重要。杀了他不是最好的报仇方式,让他永远得不到你,一辈子活在痛苦中,才是最好的报仇方式。于是,有了后来的一切,我怂恿你与秦晋王私奔,虽然没有成功,却已足够让耶律隆绪痛苦。我砍断自己的手,因为我知道,只要看见我的断腕,你便永远不会给他和解的机会。你又一次怀上了他的骨肉,看得出来,他很在乎这个孩子。我在宫阶上涂蜡,在你的鞋子上做手脚,玄霜之死,让你心神恍惚,一切如我所企盼的那般,你在宫阶上摔倒并滚落下来,孩子没有了,你与他之间的一切维系也就斩断了。我推你一下,让你刺伤他,不是要他死,是要让他比死还痛苦。雨竹——”寒月跪行到雨竹身前,抓住雨竹的手,乞求道:“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我只想报仇,并无心伤你,你也不想要他的孩子,也不想要他的,对不对?”

      烛影摇曳,雨竹望着薄纱帐幔上的金麦穗,烛光在其间流转,忽明忽暗。许多事,虽然隐约已猜到,但亲耳听到,又是另一种痛。她缓慢却坚定、用力拂开寒月的手,冷冷问:“那么,玄霜呢,她也与你有仇么?”

      “玄霜的死是个意外,耶律隆绪频繁召见玄霜,颍妃以为他对玄霜有意,便来收买我,让我助她除去玄霜。我气不过玄霜为耶律隆绪出谋划策算计你,就想给她一点教训,诱使她打碎了那个御赐九龙羊脂玉瓶。我清楚你手中有免罪金牌,紧要关头可以救她一命,却没料到——”

      雨竹勉强支撑起上身,挥手一掌,狠狠向寒月脸上甩去。寒月没有闪避,“啪”的一声,生生承受了这一巴掌后,伸手扶住力竭摔向一旁的雨竹,平静道:“你要打我,以后有的是机会,现在身体要紧。”

      “没有以后了。”雨竹推开她,悲伤的笑,“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我再也不要看见你。”

      寒月惊愕盯着雨竹,许多,才醒悟过,不由惊慌失措,“雨竹,你要赶我走?我做错了吗,我没有啊——”自从义父去世后,雨竹便是她活着的目的,离开了雨竹,她该何去何从?

      “你错了,错得让我没有原谅你的理由。你以为,我不知道玄霜的所作所为?你以为,我与耶律隆绪关系缓和,真是因为玄霜的谋划?她心思如此单纯,仅是想让我过得好些,我便装作糊涂,顺水推舟。真正让我妥协的原因,根本与玄霜无关;是梦儿,还有我那个无缘于人世的儿子,我要让他们好好的活。我不是圣人,我也有私心,在权力的中心求取生存,唯一的办法就是撑控权势。既然注定逃离不了辽国皇宫,我便要让我那流着宋国人血脉的孩子登上辽国皇位,只有这样,才能自保。”雨竹摇了摇头,无奈道:“寒月,你没有家国,我却有家国啊!”

      “雨竹,让我留下来,你怎样惩罚我都行,雨竹,我、我——”恐慌中,寒月有些语无伦次。

      “走吧,你该知道,我的决定从不改变。”雨竹侧身背向寒月,不愿再看她。

      凉风穿窗过,烛火微弱晃了晃,无声湮灭;帐幔随风垂落,阻隔在彼此之间;窗外,天际一缕光线,划破了灰蒙蒙的上空。

      一步、一步,重若千钧,朱门攒金钉,在寒月的身后,徐徐合拢。回首,宫阙相扶倚朝阳,九天旭日的金光,没有给森冷的宫墙增添丝毫暖意。她被拦在了外面,雨竹被锁在了里面。寒月抱紧怀中的锦盒,紧紧挨着面颊,仿佛仍能感觉到雨竹的气息,虽然将她驱逐出宫,却为她准备了足以安逸过一生的金帛。“雨竹,我会在外面等你,我答应过义父的,要代替他照顾你。”她喃喃自语,多年的相处,没有人比她更明白雨竹。大辽皇宫的四方天,怎能让雨竹甘心驻足。

  • 作者有话要说:  在生活中,最具杀伤力的往往不是敌人,而是亲人.因为想不到,或者是想到了,不愿去面对.女主并非是愚蠢,但她毕竟是人,不是神,不可能万事皆在掌控中.父亲为她而死,导致她对父亲留给她的寒月,更加的亲近信任.事实上,寒月对她也在确是忠心,只是太过于重视义父,所以感情变得有些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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