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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放冻”旧制 ...


  •   回到别院时,天色已近黄昏,她意外发现李棠春竟已回来。他正站在书房的窗边,望着庭院中凋零的草木,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听见脚步声,回过头。目光在她沾了些许泥渍的裙摆和疲惫的脸上扫过。

      “今日去了码头?”他问。

      “嗯。”言幼微将药箱放下,走到桌边,端起他为她备好的凉茶,一饮而尽。寒意入喉,纷乱的思绪稍稍清晰。

      “看到了什么?”他转过身,正视着她。

      “漕丁苦役,十之八九已是民夫。‘放冻’旧制,名存实亡。运军空额严重,纤夫病亡亦不补充,工钱克扣,药石无着。漕船多运‘泥菩萨’及其他私货,致使官粮积压,河道壅塞。”

      她声音清冷,缓缓道出了最关键的信息:“民夫之间,私传‘泥菩萨’之称。观其描述,沉重非常,优先于粮米。”

      李棠春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仿佛她所言皆在他预料之中。她没注意到,他眼中亦悄然闪过欣赏。

      当他听到“泥菩萨”三字时,反应同她一般,眉头微蹙。

      “还有呢?”他问。

      “管理混乱,怨声载道。此非一城一池之弊,乃体系之溃。”言幼微最后总结道。

      李棠春缓缓踱至案前,在摊开的苏州舆图上轻轻点着,最终停下手中动作,目光定格在胥江与太湖交汇的广阔水域。

      他终于开口“你所言不差。蒋汉不过一隅之蠹。真正的巨患,在于这掌控了整个两浙路漕运发派、征调之权的发运司。他们的手伸得太长了。”

      言幼微瞬间明了,眼底寒意顿生。那可不就是她的那位仇人,两浙路发运司判官陈伸玉所在。

      他才是盘踞在江南漕运网络上的那只最大、最贪婪的蜘蛛。

      她看向他“所以,大人接下来,意欲何为?”

      李棠春抬眸,目光如窗外暮色,幽深难测。

      “疴疾已深,非猛药不能去。”他拿起笔,将舆图之上那处位置圈了起来,“明日,我便亲自去量一量,这河道被他们私改了几何,这水深之下,又藏着多少魍魉。”

      他此去,已不仅仅是为了验证她盗来的河防图真假,更是带着对这片水域之下那庞大贪腐体系的宣战之意。

      翌日,李棠春出现在了碧色山庄外的河道旁。

      他的目标并非那奢华山庄,而是将目光落在了水岸。

      岸边,几处新夯的土色与旁处迥异,岸边的一棵老柳树的根系裸露,断口尚新,显然是近期被大量走船冲刷所致。

      李棠春俯身拾起一块被水流磨去棱角的“青矿”碎屑。

      “修山庄是假,借清淤之名私扩水道、通行重载才是真。”他捻去指尖矿尘,眼神冷冽。

      看来那位苏州通判,贪的从来不只是金银。他借这山庄,在为太湖深处那条见不得光的“货路”,开着更方便的门。

      过了几日,终于迎来了休沐日,苏州城浸泡在端午节后的慵懒里,也让安济坊内一众人得以放松。

      言幼微提着竹篮穿过废弃桑林,裙摆拂过沾露的草叶,来到了城郊一处偏僻山洞。静立溪边,溪水几近干涸,只剩一道湿痕。

      这处荒郊山洞,名曰“松月听泉”,是独属她和陈沅、周饴三人的秘密地。

      “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言幼微满意地说到:“就叫‘松月听泉’。”

      当时的三人为想名字头疼了好一会儿。听到言幼微的想法后,周饴满意地点点头,陈沅则满脸崇拜,一个劲夸赞:“砚青,你太有才了!你若是男子,我定以身相许。”

      他们最初发现这个山洞时,无论内外都是一派荒废破旧的景象。洞口有藤蔓垂落,隔绝了外间的风雪与喧嚣;洞内则立着一尊挂着蛛丝的佛像,还有一个冰凉的石台和一张青石桌作伴。

      如今,洞内已是另一番光景,他们每回都带着从府内偷偷顺来的绸缎面料和糕点美酒,在此品酒吟诗畅聊,极其惬意。

      “砚青——”

      陈沅人未至声先到,杏子黄的衫子像道明快的光。她提着食盒,对周饴兴奋说道:“福记的五色水团!还热着呢。”

      所谓的五色水团,就是由糯米粉制成,表面染成五色,并塑造成人、兽、花、果等形状的团子。

      周饴跟在她身后,手里提着米酒、桂花定胜糕和香糖果子。他照例先巡视了一圈四周,才进洞在青石旁坐下,却发现言幼微不在洞内。

      二人围坐,烛火洒在满桌糕点和酒液上,陈沅正眼巴巴地看着。

      陈沅没忍住伸出手:“桂花定胜糕!周饴你快闻闻,甜丝丝的,像把整个秋天都吃进肚子里了!”

      周饴轻轻拍掉她的手:“人等齐了再动。砚青去取东西了。”

      刚说完,言幼微便抱着一个小巧的陶罐走了进来。

      “久等了。”

      陈沅眼睛一亮,盯着陶罐问:“这是什么宝贝?闻着有股辛冽的香气。”

      言幼微笑盈盈地将陶罐放下:“前些时日制的茱萸酒,本想早与你们共饮,奈何一直不得闲。”

      周饴为她和陈沅斟上一杯茶,了然道:“是了,那阵子漕司那边风波不断,你身在其中,难免受累。”

      言幼微打开陶罐,清冽带着茱萸特殊辛香的酒气弥散开来。

      陈沅迫不及待地递上自己的酒杯:“今日我可得好好尝尝能让砚青珍藏至今的手艺!光是闻着就觉得浑身都暖了。”说完,又夹起五色水团,满足地说:“前些时日的龙舟真热闹,就是后来仓廪走水怪吓人的。”

      言幼微笑着回:“都过去了。今日休沐,只谈风月,不论其他。”

      陈沅嚼着糕点,凑近言幼微,好奇问道:“坊里都在说你的婚事呢!那位李大人,待你还好吗?”

      “父母之命罢了。”她拿过酒杯,为他们斟酒,橙红酒液注入陶碗,语气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陈沅还欲再问,周饴将芙蓉饼推到她面前:“食不言。”

      “就你规矩多。”陈沅瞪他,转头说起坊间趣事:“你们可知,前街张医师前日看诊,把风寒诊成喜脉,被病家追着骂了半条街!”

      言幼微浅啜茱萸酒,辛辣直透肺腑。她顺着话题问:“近日安济坊可还安宁?”

      “安宁什么呀。”陈沅撇嘴,一口喝完杯里的茱萸酒。“张主事这两日脸色难看得很,听说他珍藏的一方端砚不见了,疑心是哪个学徒手脚不干净,正暗地里查呢。”

      言幼微为她又倒了一杯,揶揄她:“慢些饮,这酒后劲足,小心醉了抱着药杵说胡话。”

      周饴忽然开口,看向言幼微:“仓廪走水那日,我在附近送货。你上次说想找些旧木料做药柜,丙字仓后堆了些废弃船板,倒是合用。”

      言幼微会意,感激回道:“有劳记着。过几日得空去看看。”

      陈沅好奇:“你要打新药柜?我那还有些零碎绸布,可以给你做帘子。”

      “不急。”言幼微给她添了块炙羊肉,“先顾着你的点心吧,福记的五色团子凉了就走味了。”

      三人笑谈间,言幼微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向漕运。陈沅心直口快:“最近码头上查验是严了不少,我听长辈说,有货船被扣了两日,说是要查什么私货。”

      周饴也听闻了此事,偶尔补充几句码头见闻。言幼微沉默地听着,从零碎的叙述中拼凑出了信息:漕司近日确实在严查某些特定商号的货船,而这几家商号,似乎都与白年有些拐弯抹角的关系。

      周饴见她们二人神色微赧,笑着转移话题:“说起来,这茱萸酒,《风土记》有载,‘俗尚九月九日,谓之重阳,茱萸到此日成熟,气烈色赤,折其房以插头,云辟恶气’。”他学着老学究的模样,“咱们今日饮此酒,也算是应了古礼,驱邪避恶了。”

      “驱邪避恶好!”陈沅立刻举起酒杯,煞有介事地对着四周虚敬一圈,“愿这酒气,把那些盯着咱们安济坊药库的牛鬼蛇神,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算计人的坏东西,统统赶跑!”

      日头渐高,林间蝉鸣聒噪起来。三人酒意均有些上涌,周饴开始收拾着桌面。

      陈沅看着言幼微,笑的明媚:“今日小饮,感觉积攒了好多天的湿气都被赶跑了。砚青,以后咱们年年都酿,好不好?”

      言幼微将剩余茱萸酒封好,灿然一笑,眸中冰雪消融:“好。”

      收拾好后,几人出洞。言幼微提起竹篮,最后看了眼这方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小天地。

      三人同乘一段便分别了,陈沅和周饴回了安济坊,言幼微回漕司别院。她在马车上,回望两人离去的方向,心绪难平。

      这世道,谁不是戴着面具活着。纵然亲如挚友,也各有不可言说的秘密。

      桑林外的苏州城,还等着她继续入戏。而这场戏里,每个人都是棋子,每个人也都是棋手。

      接下来的几日,言幼微除了安济坊事务,还多了一项任务:替李棠春整理前一日批阅的公文副本,美其名曰让她“熟悉漕务,便于配合”。

      这日清晨,她惯例去他的书房。她目光无意间扫过他书案一角,那里多了一本她从未见过的的泛黄旧档。

      封皮上没有题名,但摊开的那一页,隐约可见“苏州水患纪要”、“言清舟”等字眼,旁边还有几行清峻的朱批小字,墨色尚新。

      她仔细辨认后,确定了是李棠春的笔迹。

      他怎么会突然调阅三年前的旧档?还偏偏是关于她父亲的?

      言幼微小心地将档案放回了原位,心慌意乱地继续手上的整理动作,脑子却不受控制地猜测着。

      傍晚,李棠春回府比平日早些。

      他没有直接回书房,反而踱步到了言幼微常待的小药圃。夕阳的金辉勾勒着他挺拔的身影,绯袍玉带,清贵雍容。

      此时,言幼微正蹲在地上,查看一株茱萸的长势。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站着,停在她身后。言幼微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假装不知继续修剪着,呼吸却不自觉地放轻了。

      良久,他忽然开口,像在评论天气:“今日翻阅旧档,看到一则三年前的苏州旧闻。”

      言幼微修剪花枝的手一顿,依旧没有回头看他。

      他仿佛没有察觉,继续用那种闲聊般的语气说道:“前苏州知州言清舟,据说为人刚直,却落得投水自尽的下场,连唯一的女儿也追随而去,可叹。”

      随后,他的语气里染上一丝极淡的近乎残忍的探究,问道:

      “你说,他那女儿,当年若是没有投水,如今该是什么模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放冻”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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