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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窥见残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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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砚青姑娘,留步。”
言幼微停步,微微颔首:“蒋大人。”
蒋汉叹了口气,语气沉重:“冒昧打扰,白年之事,实在令人痛心。本官虽与他有些公务上的龃龉,却也未曾想他竟落得如此下场。唉,李大人雷霆手段,着实令人敬畏。”
他话锋一转,探究着言幼微的神情:“只是,如今外面流言纷纷,皆言李大人为求政绩,不惜构陷同僚,逼死人命。砚青姑娘日夜伴于李大人身侧,可知...可知其中是否另有隐情?”
原是从她这来套话甚至挑拨的,她心中了然。
言幼微淡定应对,语调清冷如秋日寒潭:“蒋大人,民女一介医女,只知救死扶伤,不懂官场是非。外间流言,何足取信?李大人奉皇命整顿漕运,行事自有章法。民女所见,唯有大人宵衣旰食,为国操劳。”
她回的滴水不漏,将蒋汉的试探与挑拨,原封不动地挡了回去。
蒋汉眼帘一垂,那点微弱的失望刚探出头,便被彻底掐灭。待他再度抬眼时,已被更深的伪善覆盖:“是极是极,是本官失言了。砚青姑娘深明大义,实乃李大人之福。”
他似无意般随口道:“哦,对了,听闻日前陈都监麾下兵士旧伤复发,也是姑娘妙手回春?陈都监那人,向来眼高于顶,能得他一句谢,可是难得。”
言幼微心中厌恶更甚,面上却不显,礼数周全得挑不出一丝错处,连唇角礼貌的弧度都未曾改变。只道:“分内之事,不敢当都监大人谢字。蒋大人若无事,民女告退。”
她屈膝一礼,不再看他,转身离去。背影在暮色中,显得单薄却又挺直如竹。
蒋汉看着她远去,脸上的敦厚褪去,化为一片阴沉。
言幼微回到别院时,意外地发现李棠春竟回来了。
他坐在花厅里,似乎是在等她,面前摆着几碟清淡小菜,一壶酒。
摇曳的烛光掠过他眉眼,为他的脸镀上一层温润的浅金。他换下了绯色官袍,以一根玉簪束发,换上了月白襕衫,衣料却是名贵的暗纹吴绡。少了几分官威,多了几分世家贵子的清雅。
“用过饭了?”他搁下茶盏,语气像在问一件与彼此都无关的寻常事。
清风恰好拂过回廊,带来一丝凉意。她停下脚步,沉默在彼此间蔓延了一息。
“ 尚未。”她轻声答。
“坐下,一起。”
言幼微依言坐下,自有侍女添上碗筷。
席间一片沉默,只闻银箸偶尔触及骨瓷的轻响。言幼微低垂着眼,专注着眼前的杯盏,没有多余的动作。
直到饭毕,侍女撤下残席,奉上清茶,李棠春才再次开口。
“蒋汉今日去找你了。”
言幼微并不意外:“是。”
“说了什么?”
“试探白年之死,提及陈都监,意在挑拨。”
李棠春端起茶杯,氤氲热气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你应对得很好。”
这句称赞,让她听不出什么温度。
言幼微抬眼看他:“大人下一步如何打算?”
李棠春吹开茶沫,饮了一口,方才道:“陈伸玉自请停职,归家待参。陛下已准其所请。毒蛇缩回洞里,便以为安全了么?”
言幼微蹙眉:“如此一来,线索岂非断了?”
他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响,“他缩回杭州老巢,看似安全,却也意味着,他暂时无法直接插手苏州事务。而他在苏州的代理人蒋汉,就不得不更频繁地活动,更容易露出马脚。”
言幼微沉默片刻,忽而出声:“白判官死得突兀。大人若想知他背后是否另有人指使,或可一观其临死时贴身之物。”
李棠春目光审慎:“缘由?”
她声音清冷,“大人若信得过,民女或可勉力一试,看能否为其‘净煞’,或能窥见一丝残念。”
他抬眸:“净煞?”
“家传秘法,需以自身精血为引,沟通幽冥一瞬。”她伸出指尖,其上有一道新鲜的细小伤口,“此法折损寿元,凶险异常,家训有云,一生不得过三。此前为寻家父踪迹,已用去两次。”
此法虽极损自身,但不至于“不得过三”,她此番说辞,不过是断了他日后动辄相请的念头。
李棠春静默良久,起身引她至书房,自抽屉中取出一枚丝绸包裹的玉佩。“他暴毙时,紧握此物。”
他递去玉佩:“有劳。”
言幼微指尖轻触玉佩——
强烈的悔恨与惊惧瞬间裹住她。一个身着深绿官服的模糊身影背对着她,声音阴冷:
“……白年,你知道太多青金石的事了……”
紧接着,便是一阵窒息感……
她猛地抽回手,脸色苍白如纸。
“如何?”
她抬眸,气息微乱:“凶手身着深绿官服,佩银鱼袋,提及青金石之事。白年还未出声回复,便遭了毒手”
李棠春眼底骤寒。
“杭州来信,蒋汉与陈伸玉秘密联络的渠道,已摸到些许眉目。需要一个人,去确认一些东西。”他目光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停驻片刻,说道。
言幼微心念电转:“大人想让我去?”
“你身份便利,不易惹人注目。尤云会配合你。”
他终是发现并动用了她之前埋下的这步暗棋。
“好。”她没有丝毫犹豫。
“小心。”他再次吐出这两个字,与火场那日不同,少了几分警告,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
她仅是短暂地怔了一下,便垂下了眼帘,轻声谢过。
她起身离去,经过他身侧时,那股清苦的青蒿香仿佛一种触抚,短暂而又温柔地侵犯了他周身的领地。可在她要踏出房门的那一刻,他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
“你可需休息或是缓解的药物?”
她一怔,摇摇头,没有回头。
李棠春独自留在了书房中。窗外,月明星稀。
第二日,安济坊内,言幼微正将新到的药材分拣入库。周饴在一旁执笔记录,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与窗外的雨声相和。
陈沅则托着腮,望着窗外被雨打蔫的花叶发愁:“这雨再下下去,我新做的这双绣鞋可真要糟蹋了。”
言幼微手下未停,心中却如这天气一般沉闷。
“砚医师。”一个压低的声音兀自传来。
她抬头,见是尤云。他扮作送柴的农夫,蓑衣斗笠还淌着水。
言幼微会意和他走远了些,假装去取药。他将一捆干柴放下后,趁势极快地将一个用油布紧裹的小巧物件塞到言幼微手中,声音仅她可闻:
“按您吩咐盯着的,今早从蒋府后门运出的,这是半路‘不小心’掉下来的。”
言幼微面色不变,袖袍一拂,那物件已悄然落入袖中。“有劳,银子在老地方。”
尤云点点头,挑起空担,身影很快消失在坊外迷蒙的雨幕里。
她指尖触及那油布包裹,传来坚硬冰冷的触感,形状像某种特制的印信。
蒋汉与杭州的联系,果然不止于书信。
她心头微沉,将东西仔细藏好。
午间歇诊,三人难得清闲,聚在后院的小石桌旁。陈沅献宝似的拿出油纸包着的几块镜面糕和豆儿果:“快尝尝。”
周饴笑着递上清茶:“就你嘴馋。”
言幼微已毫不客气地拿起了一块镜面糕尝了起来,连日的紧张在这一刻得到了一些舒缓。
在这难得的温馨时刻,她心底却诡异地冒出了一个念头:那位出身清贵的李副使,不知于这玉食琼糕之中,独钟何味否?
回过神后,她很快压下了这个念头,和身旁的二人闲聊了起来。
是夜,雨势稍歇,漕司别院内灯火通明。
李棠春宴请几位看似中立的本地士绅。美其名曰“赏雨品茗”,实则是一场不动声色的敲打与拉拢。
言幼微自然出席作陪。她换了一身藕荷色襦裙,薄施粉面,坐在李棠春身侧,安静地煮水沏茶。
但见她举止从容,行止间自带一段风流气韵,那行云流水般的优雅,依稀可见当年官家千金的风范。
席设在水榭之中,四面轩窗敞开,可见院中假山玲珑,池水因雨水而涨,几尾锦鲤在廊下灯光映照的水中悠然摆尾。蛙声时断时续,更显夜色静谧。
李棠春则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杭绸直缀,玉冠束发。当话题转到漕运新策,一位士绅慷慨陈词后,他并未立刻反驳,而是微微一笑,举杯缓声道:
“郑公高见。不过晚生想起《漕运全书》中有一旧例,或可互为参详……”
他寥寥数语,便让满座静默思索,方才发言的李公亦抚掌称善。
席间,他并未直接提及白年或陈伸玉,但言语间对吏治清明的强调,对“蠹虫”的深恶痛绝,都如无形的针刺在座某些人心知肚明的隐秘处。
言幼微适时斟茶,耳中听着他滴水不漏的言辞,心中却如明镜。他欲麻痹这些人,也用隐约的威慑逼他们做出选择。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士绅捻须叹道:“李大人年少有为,心系黎民,实乃苏州之福。只是……如今外面有些许流言,于大人清誉有损,大人还需谨慎啊。”
李棠春执杯,面露淡然笑意:“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李某只知效忠陛下,整顿漕运,至于些许蛙鸣蝉噪,何足挂齿?”
他目光转而落在言幼微为他续茶的手上,语气柔和下来:“何况,未婚妻娴雅,常劝我宽心。有她相伴,外间风雨,不过添些佐酒之趣罢了。”
语气自然亲昵,仿佛两人情深意笃。
她执壶的手稳如春山,点茶无声,涟漪不惊。只随之垂首敛目,莞尔一笑,一切恰到好处。
心中却是冷笑,他在借她塑造自己“内有贤助,外无软肋”的形象。这人做戏的功夫,已臻化境。
宴席至半,李棠春以更衣为由暂离。他离席时,目光似无意般与言幼微一碰。
言幼微会意,片刻后也借口透气,步入水榭相连的曲廊。
廊下灯光昏暗,荷风送爽,带着雨后的清新。
她刚站定,李棠春的声音便自身后响起,之前的温文尔雅尽数褪去,不带一丝感情。
“东西拿到了?”
言幼微自袖中取出那油布包裹,递给他。“像是库房或密匣的钥匙。”
李棠春就着廊下微弱的光线,仔细查看那印信般的钥匙,指尖抚过上面一个极细微的刻痕,说道:“是发运司内部所用,专司记录‘特别’物资往来。”
他收起印信,看向她:“他们急了。白年暴毙,陈伸玉被迫退避,他们急需清理首尾,转移或销毁证据。”
“所以,他们一定会尽快动用这条秘密渠道。”言幼微接口。
“不错。”
“蒋汉三日后,会在虎丘山碧色山庄宴请陈伸玉的一位‘远亲’。名为接风,实为商议对策,以及处理掉最后一批可能惹祸的东西。”
言幼微立刻明了:“需要我做什么?”
他突然俯身,过近的距离让本就悬殊的身量差异愈发彰显。李棠春宛如一只鹞鹰,将一只瑟瑟的雀儿全然罩在了自己的领地之中。只有压迫,无半分暧昧。
随后,他轻轻将她散落的一缕发丝挽至耳后,轻声说:
“尤云会扮作送酒菜的侍从进去。而你,在安济坊‘偶然’听闻碧色山庄需要临时征召懂药膳的厨娘,毛遂自荐。”
他要她亲自入局。那里守卫必然森严,风险极大。
言幼微抬眸,廊外细雨又悄然落下,打在荷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她的脸在朦胧的灯光和雨雾中,看不真切,只有那双杏眼清亮坚定。
“好。”她依旧只有一个字。
李棠春凝视她片刻,忽然道:“陈鹭近日巡防,会格外‘关照’虎丘一带。”
言幼微心头一怔。他是在告知她布局,还是在提醒她,必要时可借陈鹭之力?若这“关照”有他的暗中安排,此举可谓一石二鸟,既能在必要时以“巡查”为名介入山庄,又能震慑对方,逼他们自乱阵脚。
所有的反击,果然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小心蒋汉。他比白年更狡诈。”
不等她细想,李棠春留下这一句便已转身,身影重新融入水榭的灯火通明之中,仿佛刚才廊下的密谈,只是夜色中的一个幻觉。
雨丝渐密,荷香愈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