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静默的展廊,喧嚣的心跳 ...
-
许念回来的消息,像一粒投入静湖的石子,只在林熹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没有接机,没有问候的讯息。她们仿佛置身于一场旷日持久的、心照不宣的静默仪式,等待着某个自然而然的契机,或者,仅仅是等待时间将彼此沉淀得更加清晰。
契机,在一周后不期而至。
林熹独立策展的首个小型艺术展,《隙间之光》,在城中一家格调清冷的美术馆开幕。展览的主题,是关于裂缝、阴影,以及从其中透出的、更为珍贵的微光。她没有给许念发送邀请函,这是一种尊重,也是一种不确定的试探。
开幕日的下午,人流稀疏。林熹正与一位评论家低声交谈,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扫过入口,然后,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心跳在瞬间漏跳了一拍。
许念站在那里。
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燕麦色亚麻长裙,身形比离开时清瘦了些,肤色是经历过高原日照后的健康微棕。她没有东张西望,只是静静地站在一幅名为《蚀》的油画前。那幅画,是林熹亲手所作——大片的、压抑的深蓝与铅灰铺就的背景,如同抑郁的深渊,而在画面的正中央,有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被忽略的金色裂缝,一丝微弱却执拗的光,正从那里渗透出来。
许念看得那样专注,仿佛整个人都要被吸入那片色彩构成的、她曾无比熟悉的情感风暴里。林熹远远望着她,攥紧了掌心,预想过的所有寒暄词汇都苍白地消散在唇边。
她看着许念缓缓移动,在一幅幅作品前驻足。那些画,有破碎的陶瓷被金缮修复,有枯萎的藤蔓上萌发新叶,有被雨水打湿的窗玻璃上模糊的倒影……它们无一例外,都关乎创伤、时间与悄无声息的愈合。这是一个与昔日那个只追逐明媚与宏大的林熹,截然不同的内心世界。
许念在一幅小小的水彩前停住了脚步,久久未动。
那幅画没有名字。画的是深夜的书桌,一盏台灯,一杯冷掉的茶,旁边摊开着一本厚厚的书,书页上放着一副无框眼镜。构图极其简单,甚至称得上寂寥。但那种深沉的、属于独处与思考的静谧,却几乎要溢出画框。
林熹的心被猛地攥紧。那是她无数个夜晚的写照,是在学习理解许念世界的过程中,她自己经历的、沉默的蜕变。
就在这时,许念转过身。
目光,穿越半个安静的展廊,精准地、毫无防备地,与林熹的撞在了一起。
没有惊慌的躲闪,没有刻意的微笑,也没有悲伤的泪水。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从高窗射入的光柱里缓慢舞动。她们就那样对望着,像两座经历了地壳变动后、重新浮出海面的岛屿,隔着不再汹涌的海水,沉默地审视着彼此身上被风浪侵蚀出的、崭新的轮廓。
许念的目光平静,深邃,像云南雨崩村那些被雪山环绕的海子,清晰地倒映出林熹的身影,以及她身后那片由她亲手创造的、关于阴影与光的世界。那目光里,没有了过去的依赖、恐惧或乞求,也没有刻意的疏离。那是一种看见。看见了林熹的改变,看见了那些画作背后无声的挣扎与成长,也看见了她们之间,那片曾经无法逾越的、名为“不理解”的鸿沟,正在被一种全新的、更为复杂的情绪缓缓填平。
林熹读懂了这份注视。
她忽然明白了,真正的重逢,或许不需要言语。当许念站在这里,读懂了她画中所有的沉默与蜕变;当她能如此平静地迎上自己的目光,本身就已是穿越了千山万水后,最有力的回应。
许念微微侧首,目光再次落回那幅无名的水彩上,然后,她对着林熹,极轻、却极肯定地,点了点头。
不是一个宽恕的姿态,不是一个和解的信号。那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共鸣,一种在两个独立灵魂之间,于静默中达成的、关于彼此旅程的深刻认知。
林熹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她没有走上前,也没有说话,只是回应了一个同样轻微的颔首。
许念收回目光,像一名完成了仪式的朝圣者,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展廊。自始至终,她们未曾交谈一字。
展廊里依旧安静,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但林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不同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许念带来的、属于雪山和阳光的清冽气息,与她画作中阴郁的基调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她走到许念刚才驻足的那幅水彩前,看着画中那盏孤独而温暖的台灯。
光的形态,原来不止是炽热的太阳。
它也可以是深夜里,一盏灯沉默的坚守,是冰川反射月辉的清冷,是裂缝中挣扎而出的、无比珍贵的微芒。
而她与许念,或许本就是两种不同形态的光。
无需谁去照亮谁,也无需合二为一。
只需在各自的轨道上,真实地亮着,便能遥遥辉映,构成一片更为广阔、也更为真实的星空。
林熹抬起手,轻轻抚过画框冰凉的边缘。
嘴角,泛起一个清浅的、如释重负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