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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当年情 ...

  •   春风荡过树梢,抚弄青嫩柳条,挑开水蓝色的条带,因木簪猛然滑落的缘故,一头长发披散,夕光如金,随发丝蹦跃,跳到薛戎手背上。
      “你怎又来?”
      一道夹着初醒慵懒的怒声骤然响起。
      薛戎没应,他从腰间口袋里拿出蜜饯,伸手就要塞进崔夷嘴里。不料崔夷皱眉偏头,蜜饯便从手上滚落,狠狠砸在树下坑中。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薛戎回道。
      “我从未要你每日来此。”崔夷眉头拧成团,看起来甚是不悦。
      薛戎缩回手,说实话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像被灌迷魂汤一般,无法控制地想他,若非要个缘由,可能是感觉面前人与自己莫名相似……还很可爱吧?
      “你不去学书?”薛戎想起今日学堂之事,不由发问。
      谁曾想这句话如湖中掷石,惊起炸雷般的反应。
      崔夷抬眸斜瞪薛戎,冷冷拂袖,愤愤翻身下树,这次任薛戎如何呼唤,他都充耳不闻。
      “你快滚!”实在惹人生气,崔夷才冷冷吐出句粗话。
      薛戎忙跳下去,伸手捞住崔夷,他猛得往后面倒,后背撞上薛戎的胸,崔夷低哼一声,本就瘦的身子抖一下,都要怕撞出骨头来。
      薛戎忙道:“冒犯殿下,勿要怪罪!”
      此言一出,薛戎明显能感觉到怀中人身子一滞,很久才缓过神,崔夷愣愣开口:“你说什么?”
      “冒犯殿下,勿要怪罪……”崔夷重复一遍,声音低了许多。
      “自我记事起就待在冷宫,还从未有人叫我殿下。”
      “那位不许我学书。”
      话到最后是懦懦说出,崔夷边说边拢住长发,脖颈纤白,墨发聚拢身前一侧,半分垂眸,就叫人眼迷心荡难自持。
      薛戎皱眉,手覆在崔夷肩头,安抚般拍三下,缓缓道:“我母亲早逝,长兄与我不合来,我笨,也不爱学习,虽然很冒昧,可我真心把殿下当朋友,殿下若不嫌弃,可与我一同学字?”
      此话一出,不光是崔夷震惊,连薛戎也不自禁顿住,不过几面之缘,他就能随随便便许下承诺,实在轻浮。
      “……当真?”
      眼前人眨眨眼,懵懵看着薛戎,半晌又低眉窃话:“当真教我?”
      声音细若嗡蚊,可还是落进薛戎耳朵里,他扯开浅笑,嘴角隐隐绽出漩涡:“殿下要我教字,就在那颗柳树上等我吧!”
      崔夷唇角微勾,眼含笑意,淡道:“一言为定?”
      话毕,薛戎便也报以微笑,他伸出小拇指,朝崔夷摆弄摇晃几下,坚定地点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崔夷有些无措,正疑这是何举,薛戎就捞起他的手,轻轻掰开他紧握的手,再攥住四根指头,扣在手掌,留下根小拇指。
      正在愣时,薛戎伸指头,勾住崔夷的小拇指:“殿下,这是个秘密。”
      崔夷总是蹙着的眉头突得舒开,笑出了声:“我知道了,先前有怠于你,望君谅。”
      一股欣喜从崔夷心底若烈火迸溅,灼热了整个身子。他无甚好友,也不喜表述自己,久而久之就无人亲近,眼下崔夷答应结友,别提多欣喜,可他表面仍是幅淡然样,他又开口道:“可还要吃蜜饯?”
      话虽如此,可薛戎行动上却十分强势,他手攀住崔夷的肩,牢牢按住不容拒绝,另只手掏出蜜饯,蜜饯上白糖霜裹得满满,抖三抖几乎都要落一地碎糖粒。
      崔夷迟疑一下,试探一样含住,甜酸味在口腔爆炸,融进涎水,渴人得很。他不像上次薛戎吃蜜饯,含住一阵子嗦嗦舔舔,崔夷甚至都没有碰到夹着蜜饯的指头。
      他舌口倒灵巧异常,薛戎眸子暗了暗。
      “殿下喜甜吗?”
      薛戎看着崔夷,忽然冒出这句话。
      崔夷嚼蜜饯的牙齿停下,抿抿唇,道:“并非嗜甜,我是不喜浪费。”
      话虽如此,可这年纪的孩子再成熟,也没法克制住孩童的天性,小薛戎看在眼里,只是笑笑,没有戳破:“我还有很多,殿下可要吃完呀。”
      崔夷撇头,不去看薛戎,腮帮子鼓鼓,等他咽下蜜饯,薛戎才开口:“殿下现在要学字吗?”
      ……
      “现在?”
      崔夷歪歪头,颇为惊讶。
      “我这里纸笔稀少,你待此,让我去殿中找一番。”崔夷启步,正要去殿内时被薛戎一手拽住,只见薛戎松手弯下身,拾起树下断枝,朝崔夷示意道:“以地为纸,以木为笔,可否?”
      崔夷轻答:“随你。”
      话语刚落,薛戎就迫不及待顿下身,木枝歪扭若涂墨,衬得指节白嫩,手腕一弯,并不直挺的木枝条神似毫素,在书者游刃有余的横画竖撇下,一个遒劲有力的字乍然出现在地上。
      薛戎凝神静气,写完后仰头看着崔夷,道:“陛下,这个字是夷。”
      阳光穿透叶隙,片片落在薛戎身上,他束着高发,腰间铁带闪出灼目白光,薛戎淡淡一笑,反倒要比白光耀目许多。
      崔夷顿住片刻,迟疑开口:“是我的夷吗?”
      薛戎笑意更深,虽未直言,可眸底亮光盈盈,早已道尽千言。
      崔夷见此,皱着的眉眼舒展,他也弯唇,释然道:“多谢。”
      话罢,崔夷蹲下身,捉住薛戎握着树枝的手,本以为是瓷冷的手,可覆在手背上却分外温暖,薛戎低眼看着崔夷的手,半晌没动。
      “你教我吧。”
      崔夷看着薛戎,眼神涟漪泛泛,唇瓣微动,欲言又止,冷淡的眸眼濡湿一片。
      风起卷地,春叶惹青,沙沙飘落。
      慢了斜阳,也晚了流光。
      黄晕染满穹苍,细柳仍旧。
      薛戎捞过一根柳条,轻轻扯下来,狭长柳叶扎在劲青枝条,让薛戎不由望出神。一边崔夷轻轻出声:“这柳条有什么可看的?”
      崔夷手里还攥着那黑漆漆的木枝,身侧泥土被划得惨不忍睹,那木条早就染脏折断,可崔夷却像得到宝物般不愿松手。
      薛戎回神,恍道:“柳,留。”
      话罢,他摇摇头,转头朝崔夷笑笑,伸手递给他柳条:“殿下,送你折柳。”
      崔夷低眸,攥着柳条的手紧了几分,眼神伤情,眉头紧蹙,这还是薛戎第一次见崔夷把悲愁显在脸上。
      “你要走了?”
      “母妃发起疯来对我非打即骂,奴侍避之不及,父皇只存在旁人的抖着的唇上,你是第一个这样待我的人。”崔夷轻轻开口。
      薛戎闻罢,只是强硬把柳枝塞给崔夷,良久,他也轻轻回答:“殿下要我来,便在树上等我吧。”
      崔夷又道:“倘我不等,你要如何做?”
      薛戎扬起脸,张口笑道:“倘殿下不等,我即使是来了也转头走,决不打搅殿下。”
      崔夷神情有些恍惚,片刻,他摆摆手,转头眺望一树细柳,声音冷淡听不出情绪:“我若不等你就要走…你,罢了,你走便走吧。”
      “此处往人不多,宫中之人为避晦气常绕道而行,只有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小太监常来常往,你须得谨慎往来。”
      “柳,留,”崔夷手攀上细柳,轻轻一折,侧头看向薛戎:“这柳,应是我送你才对。”
      说实话,薛戎多年后并不太记得当时的场景,只有那时柳条静默停下,远处宫顶铁铃晃晃荡荡,漾出一地叮当声,而眼前人垂睫不明其色,唯有手捏垂柳枝,紧接着那声“谢谢”让薛戎记得若昨日般清晰。
      莫名的风又吹起来,冷冷贯进胸口。
      薛戎再睁眼时,崔夷正坐在一旁拨弄已经熄灭的灰烬。
      “陛下雅致。”薛戎撑起身子,靠在石壁上,语气有些沙哑。
      崔夷手上动作一顿,他撇头淡淡看了眼薛戎:“几年未见,你真是不曾变过。”
      一样的幼稚。
      薛戎低眼,他忽发觉现在的眼前人与记忆中的人判若两人,昨夜盖在崔夷身上的外袍,现在正整整齐齐搭在自己身上,不过一夜,崔夷就又成了那个陌生的人。
      “殿下倒是变了许多。”
      薛戎慢慢抬头,静静看着崔夷。此言落地,崔夷明显可见地怔住,久违的尊称如漩涡般无情拉扯着他陷进不能想不敢想的回忆。
      崔夷晃晃头,几缕发丝扎进眼睑,浓睫遮住眼底忧思,他冷冷回答:“一切都会变。”
      薛戎没被这挖苦的言语刺痛,反而弯唇轻笑:“那陛下又何出言语说臣未曾变过。”
      崔夷一时哑然,他又阖眼,后背隐隐发麻,拨弄灰堆的树枝被放在尘灰上,玉白指尖蹭上灰土,沾着温温的热——面前的灰烬其实还有余温。
      “我只会让你痛苦。”
      他正要睁开眸子,一双冰凉的手忽然搂抱住他的腰肢,不容拒绝的力量将崔夷捞起来,崔夷浑身一震,薛戎又不安分蹭过来,他的头贴着崔夷的左肩,刚开始的紧绷身子,也慢慢靠在他身上,像卸下一切警戒、畏惧、羞涩、紧张。
      “临走之前,让我抱一下。”
      薛戎语气闷闷,似乎又变成那个沉稳的少年将军,崔夷吸一口气,将话语吞进喉中。
      真是变了呢,变得越来越放肆。
      ……
      云层翻涌,猎场众人三两成队,正在寻找不在行宫的君主。
      马蹄染泥,哒哒蹄声惊破死一样的沉寂,勾断悬在众兵心头摇摇欲坠的巨石之线。
      “快看!是陛下!”一声高呼穿透稀疏木林,顺着看去,只见弯弯曲路处,帝王高坐白马,其下牵马的,是仕途得意的薛少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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