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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忆当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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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流汩汩,穿越山穴,贯过树木疏疏的丛林,流到天际。
薛戎抬眼时,崔夷的头正歪在他肩膀,轻盈的呼吸声卷进耳朵。他一侧鬓发出了汗,整张脸在薄汗下莹莹发光。
多少年前,崔夷也这般躺在薛戎的肩旁,在含笑的唇弯上用手指蹭他眼睫,涩声喊他“薛郎”。
当年冷宫巧见,不知晃了多少年心神。
薛戎拂过崔夷黏在脸颊旁的发丝,仔细盯住他眉眼,眼前的脸突愈发模糊发散,与记忆里青涩的脸庞重合。
薛戎闭眼,发出一丝叹息,任由记忆浪潮将他从上到下从里到内吞没。
正是初春,细柳抽芽,倒影在丹红宫墙浮越。薛戎低头随父亲进宫,此行是为了见圣上,小薛戎还是第一次进宫,金灿灿的宫顶、争奇斗艳的名花、不苟言笑的禁军,皇宫每一处都让他心生好奇。
身前的薛崇停步,顿在一处宫苑,他扭身捏捏薛戎的脸,笑道:“你就陪爹到这,老实待在这,若是无聊就去御花园,切莫惊扰他人。”
薛戎点头,稚嫩的脸闪出一抹无措。他呆愣愣站在一边,身侧宫女宦官来来往往,衣袍有时不小心甩到他,他就低头,脸颊似火烧。
薛戎咬唇,手紧紧捏着衣袍,心一紧,脱离人影叠叠的潮浪,抬步朝远处走去。
薛戎低头,身侧无一仆从,衣声窸窣,越走越寂清,衣袖摩擦声像古寺钟磬音,一下下扣在心头。
这条宫道似乎长至天边,金瓦耀目夺人眼,朱红宫墙锁住垂柳,柳条随风飘摇,嫩绿青柳抚弄身姿,妖娆翩翩,诱惑一般,让前路尤为引人。
一步一步又一步,行至半途,薛戎才猛然想起自己压根不知道御花园在哪。
他僵愣原地,浑身肌肉绷住,汗毛一根根挺起来,扎在衣裳里,身子又痛又痒。
薛戎眼睫颤颤,他紧紧攥着拳头,眼也发昏,他撇头,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时间滞停。
风又吹,带进来一瓣白花,摇摇晃晃,闯进薛戎的世界。
花儿飘落肩头,薛戎回身,他朝花来处看,只见翠绿柳枝间,一少年斜窝枝梢,他手捻白花,垂眼扯下花儿,百无聊赖扔下一瓣。
花瓣飘飞,盘旋落在薛戎肩头。
薛戎痴痴望去,那少年也抬眼,二人皆是一惊。
“你是何人?”
薛戎捏住花瓣,他回道:“姓薛名戎。”
那少年冷面带笑,溢出闷哼,他随手将一整朵花扔下,留下一句,“你这人好生奇怪。”话罢,他便跃下枝头,眨眼间就消失在薛戎面前。
薛戎见状,脑子一热,也翻墙去追,毕竟是从小习武之人,不过一呼一吸,他就追上少年。
少年回头,蹙眉道:“你追我作甚?”
薛戎停下步子,他眨眨眼,半晌没说话。
少年加快步子朝一处偏殿去,薛戎也紧随其后。
那人扭头看看薛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带他进了偏殿,里面无人,蛛丝黏在梁木,尘垢紧紧吸在案台,纸窗射进朦朦昏光,落在地上被窗分割成一格格。
“你跟我至此,到底是为何?”少年抬步拂去木椅尘灰,不解道。
薛戎眉头拧起来,可红晕却慢慢浮在脸颊,他小声道:“我不知御花园何处,又身旁无人,眼下便只能问你了……”
那少年闻言,侧头不喜道:“你走罢,我从未去过御花园,谈何指路。”
他欲扭身走开,却忽被薛戎一个箭步拉住,薛戎力气大地吓人,手背青筋一根根绷住,少年吃痛,低嘶一声,一转头,眼底下竟浸了蒙蒙水雾。
薛戎吓得松手,不住喃喃说:“得罪得罪……”
那少年眼角染上绯色,眉眼含泪,若湿雨梨花,惹人怜爱。
“你这怪人!”他低骂一声,抬袖擦掉泪花,怒推薛戎,汹汹朝门外去。
薛戎也追去,待到院中,他见少年蹲在宫墙角下,用手圈住腿,呆呆窝在那。
薛戎小心翼翼靠近,心虽好,可蹑手蹑脚的挪步姿势颇为滑稽。少年不理他,撇过头暗自抽咽,身子一抖一抖,越发显得身薄骨瘦。
“喏,蜜饯,家父说甜甜的东西可以止痛。”薛戎手心攥着蜜饯,怯怯递给他。
少年抬头,怔了片刻,最终还是拿了蜜饯,塞进嘴里,不动声色地嚼。
嚼罢,崔夷才开口:“方才多有失礼,见谅。”薛戎摆摆手,不甚在意,他回道:“不碍事,我有错在先,公子不必致歉。”薛戎顿顿又道,“敢问阁下大名?”
少年唇角平平,睫毛遮住眼底,看不出神色:“崔夷。”
薛戎有些发愣,崔是皇姓,眼前人绝非俗人,可这偏僻败落的宫院怎么会是皇家子弟的居所?
思绪万千,如浪如潮般奔袭,等回过神,就见崔夷站起身,白袍沾泥,树头花瓣飘然飞落,若细鸟环绕于二人身侧。
崔夷见此,几乎猜透薛戎半分心思,他自嘲似开口:“我非皇家子,自然不得君王宠恩。”
这话有失偏颇,薛戎一听,便知眼前这人就是传言中的三皇子,坊间传闻,皇帝宠妃私通外臣,诞下野种,连同尚在襁褓的孩子一齐被打入冷宫,最后落得个郁郁成疯的下场。
仔细看来,面前人唇红齿白,双颊似雪,脸是掐一下都能出水的脸庞,再带一双含情目,好生可爱,美中不足的就是说话冷冷的,话语间总是皱眉。要是与有过一面之缘的病殃殃皇帝来比,确实不像。
薛戎没有开口,只安慰似递给他蜜饯。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讨厌?”崔夷未接蜜饯,没头没尾冒出一句,“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贱胚子?母妃不守妇道,自己也是个无礼之徒。”
薛戎安抚似拍拍他的肩,闷声道:“自然不是。”
崔夷闻此,抬手接过薛戎手中滞在半空的蜜饯:“仆侍晦气此地,久而久之也无人愿来,你若要去御花园,原路返回问宫女便是。”
崔夷夹住那糖霜裹住的果脯,凑到薛戎嘴边,凉凉道:“喏,张嘴。”
薛戎眉峰压低,心跳漏一拍,他抬手包住崔夷的手,目光坚定:“你爱吃蜜饯吗?爱吃的话我每天都给你带,你爱吃的吧,你那只手还攥着蜜饯核。”
崔夷愣住,半晌,只见他摊开另只手,唇边是微微的浅笑,像漩涡一样吸住薛戎的视线,连崔夷手中赫然而现的蜜饯核也视若不见。
“你何故如此?”
薛戎无言,他低头,衔住指缝间夹着的蜜饯,舌口溜过细指,温软舌尖舔吞在指头上的糖霜,带出来一阵阵从脚尖痉挛的颤麻。
薛戎眸子平淡无波,唇舌却分外调皮,转蹭崔夷指隙,涎水混着白糖霜,稠腻又黏糊。
“因你喜欢。”
薛戎停下嘴,看着崔夷发愣的眼睛,耳尖倏然一红,正色道:“家父说过好东西要与朋共享,方才那些举动是无心的。”
崔夷盯住被舔过的手,轻轻握起来,又湿又黏。
“怪人。”
细柳飘飘,挂在宫墙上,黑影投显在树影斑驳的丹墙,静得仿佛亘古未变。
“冷宫风冽,你快些走吧。”崔夷转身,步子缓缓,身后发如泼墨,丝缕乌发迎风而舞,若澈冷冰泉般疏离,似天月弯钩般凄淡。
明明眼为多情目,偏生寡欢冷情身。
薛戎这次没有追上去,他低眼看着方才被崔夷丢下的蜜饯核,心里疼得慌,如千石压下,不知如何是好。
这种感觉是第一次,麻麻涩涩的心口告诉他。
薛戎一想起刚刚的举动,除了狼狈就是错愕,他从未如此失态。
白茫茫的世界里,只剩他一人。
薛戎站了半盏茶,才慢慢拾起地上的蜜饯核。
就这样攥紧握住,心早已随人去了,薛戎回到宫苑,再无心去御花园。
薛崇出来时就看到自家儿子一幅失心样,低头抿唇,好不忧伤。
薛崇笑意冷下,走上去摸住薛戎发顶,问道:“你这是?”
薛戎不语,偏头盯着宫苑边匍匐的仆奴,心里闷闷难受。薛崇叹口气,拂拂胡须,又抓抓薛戎毛绒绒的头发,乐道:“茸儿,你可知圣上召你我来是为何事?”
“不知。”
薛崇装作神色自若,一本正经道:“陛下降恩,许你与皇子们一同学习。”
……
薛戎起初以为是薛崇诓骗他,当第二天薛崇带他又进皇宫,他才信这番说辞并非虚言。
没准还能碰见那人呢,薛戎心里暗想,连脚步也快了几分。
可直到夫子开始讲义,他左顾右盼也不见想念的人。周边人并不多,零零散散落座四旁,他怕不是唯一的朝臣之子。
夫子说得滔滔不绝,薛戎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丝毫没有听进去,他低着头,装作认真,手上毛笔划在宣纸,不自觉画出一张十分抽象的画像,墨洇着水,画人脸时糊成一个黑圆,暗深层叠,墨点从圆里突出来,要不是看见圆圈旁飘逸的头发,恐怕都要被人疑心是在画水中王八。
薛戎:“……”
还没画完,他就老老实实收起来,藏进袖子里,抬起头看夫子摇头晃脑沉溺学海的模样。
还未到课毕,他就察觉到几道眼光朝自己射来。待下堂后,薛戎正要起身时,一只手拍在他肩上,力道不大,落在肩头时却狠狠一捏,像是在给薛戎个下马威。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声急切又带着无奈的声音钻进薛戎耳朵:“二弟,莫要如此。”
薛戎闻声扭头,声音的主人坐在软垫上,他眼若点漆,唇紧紧抿着,眉头弯皱,身着金纹白袍,一股书卷气。
捏着他的人一脸傲世神情,他薄唇细眼,拼在略圆的脸上显得分外刻薄,闻那白衣人的话,冷哼一声,甩开放在薛戎肩头的手。
“又来个夯货。”
语气不屑,他眼斜剐着薛戎,那人掏出绣帕擦手,像是挨了脏东西,擦手心恨不能搓掉一层肉。
“太子哥哥,何必为这种人说情?”
被唤太子的人莞尔一笑,缓缓道:“二弟骄纵惯了,公子见谅。”
薛戎这才捋清身旁几人的关系,温润的是太子崔烨,蛮横无理的是二皇子崔铭,至于坐在窗边一言不发的少年,应是四皇子崔无恙。
薛戎对这些皇家事不感兴趣,若说喜好,他不喜诗书经卷,舞枪弄棒才是心之所属,倘若不是想见昨日少年,他才不会来这个墙高人恶的宫廷内。
待薛戎神游到黄昏,他才精神抖擞,出了学堂,宫道仆侍并不多。只见太子皇子出来后,周遭宫女宦官围成一团,慌忙跑去服侍这些金贵的皇嗣。
这下去昨日那地方倒是畅通无阻,薛戎凭着记忆和感觉,一路疾走,等看到弯树上那抹衣角,他就知道找对了。
他借着轻功,飞蝶一样落在树上,弯身拂去碍人眼的翠绿柳条,这才看到让他茶不思饭不想的人。
只见他闭眼浅睡,墨发只束了一蓝丝条,插根木簪,如今那簪子因挤压变得歪歪斜斜。
平日里淡情的人,睡颜竟如此乖巧。
薛戎大着胆子扶正木簪,眼睛全盯着那根简朴的簪子,丝毫没注意到崔夷惺忪的睡眼睁开,那藏着嗔怒的目光狠狠戳在薛戎手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