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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   祺瑞进到了宫里,看到展昭正斜靠在飘洒着飞雪的窗户前,看他进了院子,方才走过来,为他打开门。

      怀揣着先头的疑问,祺瑞先询问了主子的情况,再把今天上午和杨宗保上街所遇之事,细细叙述了一遍,顺带将自己的疑惑的那点也提了出来,让他给自己解释。虽然展昭不曾和他一同出去,必定不如当时身在现场的自己更了解,但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要展昭亲口来肯定某些细节,他才能稍微安心一点儿。

      展昭听得很仔细,还让他复述了其中的某些所见所闻。

      “原来是这样。”等他说完之后,展昭微微笑了笑,反问道:“那人递来的是牛肉?还是羊肉?”

      “牛肉。”他向来便耳朵尖,自然不会听落了老板说的话,而且那两种汤的颜色虽都是鲜红油亮的,但牛肉却比羊肉粗糙,却更辛辣些,味儿也不如羊肉腥膻。

      展昭抿着唇点了点头,就在窗户之前来来回回踱了几步,突然将五指全部张开,搭在窗台上,就着这个姿势,整个人陷入一种沉思之中,脸色略带凝重。

      “展大人,有什么不对吗?”祺瑞一心等待他为自己解惑,可是他却迟迟不语,对他这突如其来的沉思有些不解,便追问了一句。

      展昭背依然对着他,仿佛未曾听见似的,对他这句话,也没有反应。

      祺瑞的角度只能注意到展昭目光的归处,是房间的一边,雪粉的墙角上,粘着几条细微的蜘蛛网丝,牵牵绊绊的,被灰尘勾勒成了怪异的图案。

      “展大人。”这已经是他在他面前第二次失神了,自从王爷昨夜未回之时算起。

      对这明显的失礼举动并未动怒,祺瑞只是为他的反常而有些担心。

      “抱歉。”展昭随口嗯了一声,忽然意识到刚才的举动甚是失礼,便温和的道了一句歉。

      对于自己这种离线的状态,展昭心下也有些震惊,只是他却不愿意让祺瑞为自己担心,便以言语带过。

      “抱歉什么?”祺瑞看他眉心还蹙着,想是一些难题还在扰着他的心,便故意找些话来,打断他的歉意。

      “祺瑞,你平时吃不吃羊肉?”展昭停下脚步看向他,似是回答他之前的问题,同时却又抛出个新问题给他。

      “当然不吃。”祺瑞几乎是毫不犹豫的答了出来。

      “为何不吃?”展昭立定了脚步。

      祺瑞对这个问题答的倒理所当然,甚至还有些理直气壮,“祺瑞乃自士兵出身,天下皆知,宋兵是不吃羊肉的……咦?”说到这里已觉不对,再看展昭因为他这句话,而微微眯起了眼,狐疑的抓抓头皮,“他怎么知道我们不吃羊肉?换句话说,他怎么知道……”

      “是啊,他怎么知道?”展昭复问了一句,低敛的柔润眉眼,却在瞬间透出细微如刀痕般的锐利。

      那神情,让祺瑞联想到了某种眯着眼在瞬间祭出尖爪利齿的动物。

      “除非他们一直在监视着我们。”祺瑞由此联想到事发的种种,却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轻道:“这也无妨,如果换成辽帝身在开封,我们也会对他的随从如此。”

      “话虽如此,却不可大意,这是在辽地,一言一行都必须小心谨慎。”

      展昭淡淡将话说完,脸色却仍是温和的,不见异样。

      祺瑞省悟到自己方才失言了,他不该如此放松警惕的。

      展昭又到桌前倒了杯水,试试温度,然后递给他。

      祺瑞先将手指在耳朵上摸了一下,才接过来,“好烫。”

      ……………………………………………………………………………………

      难怪宋室积弱如此,看来汉人的专长,真的是用在了练嘴皮上了。

      这是慕容云书从早上那场未果的谈判中,得来的结论。

      照往常的惯例,迎接外国使节的种种事情,都由南院所隶部下分工担任,只是这次皇帝的行事却大异往常,不但亲自指定身为北院枢密长史的慕容云书全力协助,同时下旨给南院北院最高的指导者,赐予他们一切行事的权限。

      接洽谈判并不是慕容云书的专属职责,他所要负责的事,根本不是这种磨嘴皮练谈功的工作,也实在是一点兴趣也无,只是既然皇帝亲自下旨,为人臣子的哪有推托之理,便是死而后已那也得先尽最大努力的做好。

      萧枫焱和他单独谈了几个时辰,把皇帝要他们准备一次狞猎活动,招待宋国使节团的意思转述了一遍,在征得他的意见之后,再接下来商讨要节。

      几个时辰之后,当南院最高领导者萧枫焱看到他面带倦色,神疲意昏的时候,终于开了恩口,让他离开好生休息。

      夜幕早已降临下来,北朝的冬天,天黑的特别早,沉沉的阴暗让人辩不清正确时辰。

      慕容云书摸了摸身上披的厚实的披风,决定将回府的时间再往后推上半个时辰,先去见了皇帝。

      辽人崇尚豪迈之风,由建筑便可见一斑。迂回婉延的厚实墙垛上插满尖勾的菱铁,状如鹰喙豹爪,身为一国之君的皇帝,所居的院落也不比别处宫墙高上多少,差别在于,这里隔几步便可以看到一队队身披重甲、站在墙壁下来回巡视的士兵。

      慕容云书一路急迈着步子,直到赶到目的地,才顾的上回头看一路上雪痕的斑斑点点,都是被他的脚步带出来的,他便放缓的脚步,不声不响的抖去了身上的残雪,让侍卫长代自己通传。

      过不多时,侍卫长再度出现在他面前,客气的请他进去。

      慕容云书道了谢径自进入,侍卫长目送他进去,也没有跟随。

      走了没多远,便听到一阵轻缓悠长的弦音,在回廊水榭之间,慢慢随风轻荡,那丝弦的清雅琴音,有如清风月辉般轻盈无波、不露痕迹,同时又隐隐含着几分倾诉,不似往常。

      他虽并不喜好琴道,但是因为当朝皇帝极为喜爱乐理,不但自己用心学,还硬逼着亲随去学,在这种风气之下,慕容云书也不得不去跟随,虽不曾深研过,他天姿聪颖,即使不是用心去学,也能算的半个懂音人,起码就比那个削尖了脑袋往里钻的萧枫焱的琴艺就好上几倍。

      只不过他现在觉得,这是种玩物丧志的东西。

      因为那弦音中所隐含的心事,实实是暴露的太露骨了些。

      往日里,耶律宗真结了公事之后,也会与臣子们把酒赏花,操琴高歌,那时候他的琴声总是旷达通透,气象雄浑,有决胜千里之恢弘气派,让人闻之心旷,哪似今日这般柔腻婉转,藏藏掖掖,好似一名怀春少女,满腹的欲诉温柔。

      慕容云书脚步不停的往声音来处走,眉头却愈见皱紧。

      “拜见陛下。”皇帝抚琴自娱的身影现在面前,慕容云书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施了一礼,却并不下跪。

      朝见天子不需屈膝下拜,是皇帝对他和萧枫焱特别的恩顾。

      耶律宗真见他进来,便停手不再续曲,从琴案后面抬起头来,对着他点了点,“你来了。”

      “嗯。”依然是简单的不得了的回了一个字,如往日一样平淡冲和,耶律宗真却没有有些头疼的抚上了前额,“这次又是因为何事?”

      “臣已与萧大王商议过,定好何时邀请宋使赴会。只是,有件事臣有些不解,还请陛下赐教。”

      将话尾挑了两三个音,便收声不出,静静的候着皇帝的反应。

      耶律宗真没有动怒,反而换出一脸温和,道:“何事?”

      “皇上为何要将他留在宫中。”慕容云书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的双眼,不曾有丝毫畏缩,“皇上可知此举,会令群臣质疑,心怀不安?”

      “朕与他是故人,这一点你早已知晓。”

      “即便是有过救命之恩,但是对于大辽来说,此次谈判需获得我们最大的利益才是目的,不是吗?”慕容云书把话说的很清楚,是既不反驳他的话,也不顺着他的话意来,。

      “你说的没错。”作为最高领导人,耶律宗真当然清楚面前站着的、自己这位得力助手的最大毛病是什么,过份刚直的性格自然不容半分砂子打扰,但那也是被自己惯出来的。

      “既然没错,就请皇上将他请出宫去,臣不希望皇上的清名,因此遭到任何中创。”

      耶律宗真头疼的愈发厉害了几分,蹙着眉,抿着唇。

      英伟绝伦的帝王此时的沉默,不知是被窥破了心事似的无奈,还是暴狂怒意的前骤。

      慕容云书仍是静静的站立在他面前,等候他的答案,温文的眼底,不曾有过半分迟疑的慌乱。

      此时,谈论的话题,似乎已从国政大事,转到了皇帝私人的身上。

      耶律宗真无疑是位让属下能够誓死效随的优秀领导者,有其个人的领导魅力,但即使是身为一国之君的天子,也有不愿意被人揭露的难言之苦。更有被拆穿之后的尴尬难当。

      半晌之后,耶律宗真吐出口闷燥之气,顺带在自身的袖子上拍了拍,“朕知道了。”

      “皇上既然知道,臣就先告退了。”

      没有多说什么,慕容云书见好就收,恭敬的行礼如仪,缓缓背后,一步一步移了出去。

      耶律宗真将手重新放到琴弦上,想拨,却又停止住。

      他的桌面上还摆着一大团纸,平日里,那手龙飞凤舞的好字此时竟有些若断若续,只有两个字在不断的出现。

      “受益……”

      他身上戴的那块玉佩,和他乍见自己擅自取下时,忿然的神情,那是他有意探知的事,只是他并未趁心如意的得到答案,却无法不在回宫之后,再度纠结于这个问题上面。

      原本以为,他那个温文知礼的意中人,是因为顾忌着礼法,顾忌着这种惊世骇俗的感情,才会对他有所推脱迟疑,他因为要顾及他的处境,也不得不打乱自己的计划。

      直到看到玉佩上,那刻着名字的一面,才像一道闪电霹雳,重创了耶律宗真的心。

      “对于心软的人,忧柔寡断才是最大的致命伤……”

      与面对部下时的宽厚面容相反,耶律宗真目光对上那才纸,狠狠以指尖撒裂,如将那人同样对待般的,丢在地上脚碾了几下,“我要你后悔,今天对我的拒绝。”

      ……………………………………………………………………

      本来要离宫而去的慕容云书,却因为一阵相同的琴音,而停下了脚步。

      似乎是一首古曲《有所思》,与皇上方才弹奏的是同一首曲子。

      曲调相同,却因弹奏之人的心情而风格各异,而听在此时的慕容云书耳中,又是另一番滋味涌上心头。

      他并不是个容易伤感的人,今天却为两人,两首似是而非的琴声,驻足听了许久。

      忽然,哗啦一声,一阵清瓢泼大雨自他头顶上披泼下来,淋的披头盖脸。

      这雨来的无缘无故,慕容云书完全没有料想到,因此,竟是一滴都没有避的开去!

      等他将那阵雨痛痛快快的淋完之后,才发现根本不是老天作弄,而是有人从高处摔洒了水桶。

      慕容云书揣着冷冰似的双手,一头长发被水打的透湿,正没作理会处,却听一声娇柔脆唤,“大人,那个,对不住了啊,奴婢不是故意的。”

      慕容云书抬头一看,匆匆从宫墙上边的小楼上奔下一人,手上拿着棉白手巾,一路走一路拧着跑过来,将手巾递给了他,“奴婢玲珑不知长史大人路过,冒犯长史大人之处,还请大人海涵。”

      又是这种讨厌的宋人腔调,慕容云书秀气的端正面容皱起,似欲责备却又忍住,细细辩认一番,有些不确定的道:“你是……玲珑?”

      “正是奴婢。”闯了祸的婢女乖巧的回答,同时垂着头不敢看他。

      慕容云书十年之前曾经见过她一面,只不过,那时的他还不是枢密院的长史,只是耶律宗真身边的一位随从。

      还记得耶律宗真见到玲珑,木愣愣的看了她好久,久到他甚至以为皇帝要对这个柔弱的小女孩产生了某种不良企图的时候,耶律宗真二话不说的让她进了宫,安排在数名熟悉宋朝礼仪的老嬷嬷跟前。很快的,他就忘了这个爱哭的小女孩。

      “长史大人,长史大人!”玲珑虽是被他给瞧的满面晕红,却仍是不忘要将他唤回神来。

      慕容云书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有些尴尬,为了掩饰心情,便随口问道:“你现在何处当值?”

      “回大人,奴婢并未当值,只是前日总管才将奴婢调过来,服侍宋国的使者,嗯,他是位王爷。”

      “嗯。”

      玲珑自小便习宋礼,来侍候宋国使臣自是得心应手,比其他的宫女更加合适,慕容云书不甚在意的点了点头,正想挥手命她自去,忽然心念一动,“玲珑,这位王爷性情如何?可曾刁难于你?”

      “不曾。”玲珑垂着头,心里却暗暗的为这位青年长官的关心而窃喜不已。

      “那好,你帮我通报一下,就说下官慕容云书求见。”慕容云书动了念头,存心要一窥那人的真实面目。

      “大人,现在已近深夜了,只怕于礼……”玲珑有些犹豫,之前皇帝曾对她叮嘱过,如非必要,不要让任何人前来打拢,之前那名宋国的青年进来,已经让皇上有所不悦,如果这次………

      慕容云书见她迟疑,立刻明白她心里所想,便道:“放心吧,皇上知道是我,不会怪罪你的。”

      玲珑闻言,再度看了他一眼,看他眼中满是鼓励之意,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往里面通报而去。

      过程并未进行多久,玲珑的脚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快上几分,来回了一趟,脸带喜色,“长史大人,王爷请您进去。”

      毫不掩饰的好感在言语里透露着,慕容云书却并未留意,在他看来,只觉得玲珑的欢喜有些过了份,难道是因为侍候了这位尊贵的客人,而暗自觉得自豪么?

      玲珑的脚步声,在人听起来有些急促。

      衣裳与珠帘相摩擦的声音响起。赵德芳回过身来,疑惑的看着眼前人。

      来人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一身轻袍裘衣,装束的极为潇洒,及肩的长发上束着两枚金环。
      他是……

      慕容云书没有立刻行礼,反而很镇静的看着他。

      和所有的宋人一样,眼前人的身材文弱修长,一头乌发在脑后束的高高的,可能因为近夜,所以未曾挽髻,素白色的锦袍系着一根淡青色腰带,周身上下并无多余装饰物,没有咄咄逼人的气势,反而脸带疲容,看起来,是如此的普通。

      慕容云书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这人………真的会是令皇帝念念不忘十几年的那个人么?

      忽然看到他的衣角上绣纹,金色的龙。

      微微一笑,便已经猜到这个人的身份了,当下不再迟疑,行了个礼,道:“下官枢密院长史慕容云书,见过王爷。”

      …………………………………………………………………………

      云书……

      双目中的平静瓦解于这两个字的刹时之间,赵德芳忽然想起,途中所接到那神秘人的神秘留书,萧枫焱应是其中一人,而另一位名唤云书之人,莫非正是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

      淡然镇静,言词简扼,举手投足之间不失应有的礼数,可以看的出来,绝非一般的辽国官员可比……

      不动声色的回以礼貌的微笑,赵德芳发现他竟然是一身精湿,衣襟拖水,连挂在耳侧发辫上的那对冠玉金环最末端都在湿漉漉的滴着水。

      有些疑惑的看向窗外,阴沉暗淡的天空里仍是一片飞雪连天,黑暗的天幕带着苍凉,是一种寂寞到极点的安宁,冷是冷到了极点,但这一身的水却是从哪里来的?

      赵德芳虽是疑惑不解,但因顾忌到对方的颜面却不便多问,再瞥了一眼玲珑,见这丫头惴惴不安的,袖下垂的手不自在的握到了一起,分明是闯了祸之后忐忑不安的模样,便道:“玲珑,去替长史大人取一件干净衣服过来。”

      玲珑正盼着他的这声吩咐,几乎是跳起脚就钻到另一间帘子里,不大会儿的功夫,手中已经拿了一套天青的锦面绒底的厚实袍子出来,欲递给慕容云。

      反观慕容云书却是一脸平静的,对着对方善意的关怀,平静却不露痕迹的微笑道:“王爷,抱歉了,下官不穿宋人的衣服。”

      他这句拒绝,却让玲珑涨红了脸,本来站在慕容云书身旁等他取衣的她,却后退了两步,想看看赵德芳如何应对这句不算有理的拒绝。

      “这件衣服不是我的。”

      好整以暇的踱了两步,赵德芳站到了桌前,伸手抚上摆在上面、镏着乌金嵌玳瑁的精巧暖壶,感受着其中的融融暖意,眼眸微微眯着,似是神倦意怠,“而且,今晚的雪比早上还要大些,不换了衣服,只怕你那位皇帝陛下,会责备我待客不周,让他的爱将受冻。”

      慕容云书听他这么说,当然不便拒绝,微微侧过了头,佯作接衣举动,却在玲珑将衣服递给他、转过身去的瞬间,眼眸之中,闪出一丝微妙的色彩,随即又恢复成那个冷静、却又带着一丝孤傲的表情。

      今晚便是为了一探究竟而来,得此相处机会,自然不能轻易放过。

      他对着赵德芳,拱了拱手,“如此,云书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赵德芳淡淡挥了挥手,让玲珑领他进入内室。

      候二人一先一后鱼贯而入之后,赵德芳看着那道卷着青纱的幔帐在眼前垂落,遮敝住青年高瘐背影的时候,才缓缓欠身,坐到了棋枰之旁,以指轻拈玄翠棋子,在枰盘之上,落定。

      这人…………

      一非皇亲,二非贵胄,在勾心斗角、权力与欲望的朝堂上稳坐北院第二把椅子,那会是有多么深不可测的心机与手腕?

      而他看起来,却依然是那么淡然,清明,青年的明净爽利,政客的气魄气势,他都不曾缺少,只是在看着自己的时候,那笑容里,像是失掉了点什么。

      这是个绝不弱于包拯的睿智者……

      想到这一层,赵德芳的眉宇之间,又添了些许郁色。

      思索之中,左手已置于案上,落下数枚白子,跟着黑子的走势。

      慕容云书绝对不是故意拖延时间的,但是向来对宋服有些憎恶的他,实在是搞不定衣衫上、那些盘根错结有如天外物的巾带袖口,又不愿意麻烦玲珑,只好一个人在铜镜前面,换来换去的左右照着自己影像,确保每一处都干净利索,不想给对方留下邋遢的感觉。

      所以,等他把身上所有东西统统搞定、走出屏风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一盏茶。

      赵德芳正站在窗户前边,小楼的夜窗原本是紧闭着的,此时已经被他推开,窗帘拂着冷风,满室的冷梅香气,他似乎是站了许久,最后不耐的走到了那里。

      慕容云去掉了头发上那累赘的冠饰与金环,原本卷在辫子里绞做一团的发被散开,一缕一缕的垂下,登时清爽不少,身体也没有进来时那么湿凉难受了,对这番赠衣之情,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微欠身,道:“云书多谢王爷赐衣。”

      赵德芳脸上露出一丝清雅淡笑,如微尘般丝毫不染,对他这番有意带过的意图,也没有任何不快,关上窗子的同时转过身来,一手示意他坐下,另只手提起已微沸的滚水,注入青瓷荷叶杯中,沁人肺腑的茉莉花味泛起,“虽有好茶,却无好水,只能请长史将就一二了。”

      慕容云书听他这么一说,才发现置于自己面前的那只杯子里,不是浓醇茶汁,而是一股晕着淡淡润红的烟氤水汁,看向赵德芳的眼里多了几分笑意,道:“喝这般颜色的茶,王爷不嫌太过脂粉气了么?”

      这人太也狂妄,居然敢取笑我大辽物匮不丰,连为他充茶的水也未够资格……

      “味无参差,却在人品。”赵德芳不是听不出来他话中的敌对之意,却不动声色,依旧漫不经心的持续着为自己续杯的动作,直到杯满难盛方才停下,“若得知己,偷得半日闲,即使是一壶淡水数片茶根,也是值得愉悦之事。”

      “王爷所说的知己,是宗真陛下么?”

      赵德芳握杯的手忽然停顿了一下,脸上随即浮起微笑。

      不知自己这一句话是怎么问出来的,慕容云书的面上仍是一如平时的镇定淡然,可心里却懊悔的直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对方看似笼罩烟尘的双目因笑意而变得清澈不昧,依然是慕容云书初见他时那般礼貌的温文笑容,可是那脱口而出的语句,却让慕容云书的心莫名其妙的不自在起来,“长史大人如此关心我与贵国皇帝陛下的交情,可是担心和谈之时,会有所制约?”

      “是。”简单到简捷的一个字,自动的慕容云书口中冒出,切金碎玉般清朗、坚定。

      “何以见得?”赵德芳没有抬目看他,反而将视线落到了自己面前的那盅茶上,依旧是一成不变的微笑,可是声音中却多了几分淡淡然,“依长史大人的眼力,应该不会择错了效力的对像,你所拭目的皇上,可是个会是个因私误公的愚昧之人?”

      他被这番冠冕堂皇的话将住了,忽然觉得,原来练嘴皮功,也不无好处。

      掩杯就口,借品茶化去尴尬的话题与处境,慕容云书拈着那半枚雪石大小的杯子,装出十分专注的模样,淡淡笑道:“味道不错,云书今日才发现,宋国物事,倒也不是一无是处。”

      “我与他,曾经是朋友。”见对方抽身退避,赵德芳也不再出言困绕,“将来也会是,只是现在,不是。”

      “敢问王爷,现在又是什么关系呢?”慕容云书有些好奇,毫不掩饰的问道。

      “利益双方。”一字道破今日处境,赵德芳的脸上也露出了微若烟尘的轻讽苦涩。

      朋友,不会为了利益翻脸,而谈判的对手却要斤斤计算得失,获得多少收益。

      对他和耶律宗真来说,朋友这两个字,实在沉重,沉重的任何一方,都背负不起因衍生后来的种种因由。

      或许这就是身为人君人臣的悲哀之处,都是一群被家被国被天下这三根名缰利索所紧紧缠绕的木偶人,身不由己,动静随人。

      慕容云书不由自主的想到了那高高坐于宝座之上的皇帝,半世铁马冰河,功震寰宇,那因辽国战旗所向披靡而不战自溃的诸方霸权,更不会忘记他是如何将西部首领的勃勃野心在大笑声中踏的烟消云散,使得西北诸方,从此一撅不振。

      那将会是后世称颂,名垂青史的一代英主,可是却偏偏钟情于眼前,这个思慕了半生,可想可盼不可得的宋国人。

      掩盖在那堂而皇之的理由之下,却是无法、无能启齿的耻人缘由,有些自嘲的随着心中的念想,原来,自己也不是无欲无求的…………

      赵德芳仍然静静的品着茶,玉般线条优美的面部轮廓在烛影下愈发清明柔雅,依旧是那么淡淡的,却又似梦倚瑶台逍遥欲醉的绝世风华。

      他对陛下,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情?慕容云书看不出丝毫端倪。

      “茶完了,要不要再续上一杯?”赵德芳停下杯盅,换过另只手,去抚茶壶的提把。

      “下官还是无法习惯这种胭脂茶,王爷独饮便是,不必分神下官。”

      赵德芳听他拒绝,也不勉强,只是将壶身微斜,正待控杯续水之时,却听门外玲珑一声惊讶的呼唤声,错目之间,耶律宗真尊贵的身形已缓缓行了进来,被屋外的雪夜长风激的衣带飘飞,竟是孤身而来,没有带任何随从。

      手里,还拿着一只不大的玉色瓷水罐:

      “寒夜来客茶当酒,两位真是好兴致,只是寡人冒昧到访,不免却要扰了二位的雅兴罢?”

      慕容云书见到皇帝居然冒雪前来,只觉尴尬异常,急忙欠身起来。

      一个臣子胆敢不奉皇令便打扰皇帝的客人,未免有些大不敬,他确实是万万没有料到耶律宗真会来此处,“陛下。”

      此时的耶律宗真已不是先前那般身着朝服,他换了一身紫色长袍,玄带束腰,领口与袖口翻出大黑色的狸毛束条,满头的长辫齐齐的束在黑色辫带之内,虽是华丽不减,却多添了柔和随意,一对乌黑的浓眉,被冷气逼的如剑般飞扬潇洒。

      看到慕容云书作势欲起,便微微一笑,将手搭上了他的肩头,略一用力,压得慕容云书重新坐回了椅子,“哎!今晚兴致正浓,便不以君臣俗礼坏了气氛便是。”

      慕容云书因背对着他,被压回了椅子之后,便没有再度起身,他知道皇帝的性子,即是他如此吩咐,自己只管遵守便是。

      赵德芳将这番顽笑举动看的一清二楚,却不再说话,只是礼貌性的对他颔首为礼,拾起第三只青色叶杯,置于水中温了温,再为耶律宗真添上一杯茶。

      三人你来我往的客套了半晌,耶律宗真才切入话题,他指了指自己先前带来的那只水盅,“可知这盅里放了什么?”

      “莫不是皇上嫌弃茶味淡泊,所以自行带了煮好的茶汤过来?”赵德芳知他问的是自己,便回其所应。

      “不是,是水,泡好茶的好水……”说到这里停顿一下,引得两人目光看向自己,方才续道:“此水为初雪所融,置于地下三伏三九,最是津润清凉,是泡茶不可多得的好材料呢。”

      耶律宗真看着他,不动声色的强调:“五百里加急,自宋京送来的。”

      赵德芳听闻此言,不禁愕然了一下,湛然双眸看向耶律宗真,不解他此言何意。

      “看来,贵国的皇帝,是在效仿前人,千里送荔枝的雅兴了。”

      被他这句话激的脑中嗡乱,错落不及眨眼的意外之事接二连三的发生,这让人不免有些措手不及,赵德芳微微沉了脸,对着正专注的留意自己面上表情的人,那双深遂幽远的琥珀色瞳目,冷冷的道:“皇上失言了。”

      慕容云书听到自家主子说出这番几乎算的上调笑的话,也是微微一怔,看到赵德芳站起身来,急忙也跟着站起来,不顾两人的面色都是难看到了极点,只想着早些脱身才要紧,“天色不早了,臣有些疲累,先向陛下告辞。”

      “嗯。”耶律宗真淡淡一挥袖,目光转为关切,对着这位贴心的臣子道:“天色已晚,云书你今晚就留宿在偏殿吧,玲珑,先送他过去。”

      慕容云书暗自舒了口气,只觉自己的背心都沁出汗水来了,匆匆对着赵德芳行了一礼,跟着拿起灯笼照路的婢女走出了门去。

      房中恢复了只剩下两个人相对的安静。

      赵德芳状倦极的以手抚额,有些僵硬的自桌边踱了开去,强迫自己露出一丝微笑,却不知已经僵到了极点,“天色已经不早了,皇上还是回宫去吧,我要安寝了。”

      “那么这珍贵的水,你是要,还是不要?”耶律宗真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以挽留他的脚步为目的,进而逼问了一句。

      赵德芳避过对方太过深沉温柔的目光,淡淡的道:“既然由皇上带来,就请陛下留下自行处置吧。”

      意料之中的回答,耶律宗真笑的有些张扬,那是一种目的与手段达到的畅快之意,“那好,就请王爷您,亲手为我烹制这杯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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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晓雾透衣,罗袜生尘,白玉阶凉。

      独对皎皎皓月,徘徊间,愁影相吊。

      曲散乱弦难抚,默然对泪眼。

      声阵阵,却把离愁、唤作相思。

      多情更比无情苦,难顾及,一身岂比天下。

      酣梦醒来时,独对冷清月、冷清夜。

      自君别后,衣带随结宽,独处消瘦。

      却不知,翩翩惊鸿,几曾照影来?

      《 雨霖铃 》 素衣红尘

      他知道,这样一个简单的要求,他是不会拒绝的。

      赵德芳果真依言静静弯腰,将桌上那套已经泡过一次茶水的器具拿到外面去摆着,再进来的时候,手里已经换了一套茶具,依然是紫砂的,却不是任何一款花色形状,只是一只很普通的曲颈茶壶,两只无把茶盅,另外,还多了一只用蜡封着口的银锡纸袋。

      放下油木托盘,赵德芳将茶具放入温水中洗涮着,再置于一边,然后开始摆弄着盛着茶叶的袋子。

      他转过身来的时候,耶律宗真已经将自己带来的水注入水盅之内,放在泥炉上摆着,一只手护着水盅不使它歪倒,另只手挟了几块乌头炭置入炉口的缝隙中,做完了这一切,便在矮榻上坐了下来,将双手双合在一起,等候水开。

      过程之中,两人没有任何对话,手上的事做的都是有条不紊,似是在进行一件事,又似在做两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偏偏又做的这般顺理成章,理所当然。

      赵德芳将那只银锡袋放在自己的手掌心里,小心的将手指捏在袋嘴上,想将袋子撕开。

      那纸袋子十分小巧,还不及他的手掌一半大,做工却是十分的细致,小小的一只纸袋上,竟是描龙绘凤,花鸟人物无不俱全,活脱脱便是一幅银朱描绘的图画。

      耶律宗真默不作声的看着他重复着撕纸袋的举动,看了半晌,却仍是好好一只纸袋,一条细缝都没有弄出来。

      “给你。”抽出顺身挂在腰上的金柄小刀递给他。赵德芳却连头都未抬,看着自己半天都没有弄开,想了想,便抬手抽下髻上插着的水蓝色簪子,在袋口一角轻挑了几下,总算将那只难搞的袋子弄开了。

      见他似乎松了口气,耶律宗真刚要取笑他为了这种小事花费手脚,却又忽然想到一事,心里登时重重一滞,同时,目光也移到了自己带来的瓷水罐上,果不其然,那细瓷白底之间,隐隐有几条细金线在起伏着,宛然是一派无限风光的千里江山图。

      赵德芳却不曾留神他面色的起伏变幻,只是将开口的纸袋放到了一边,准备起水冲茶。

      小炉上的水不耐高温,已被烹的水珠微响,雾气朦胧。

      耶律宗真隔着些许微弱的白气看着对面,见他已经拿起木雕茶勺,将那只纸袋里的茶叶挑了些许置入紫砂壶中,再注入微沸的水,将壶盖盖上,却并不放下,反将那只茶壶提了起来,将正在泡着茶的水缓缓倒出,倒在两只青瓷杯上面清洗。

      然后才是第二壶茶,沸水盅提在手里,在壶身上均匀的淋着水,小缕小缕的淋着。

      茶道无异最是消磨时间的,耶律宗真却无半分不耐,只是默默的坐在一旁,看着他进行手上的工作。

      只是他却无法想像,一个男人,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竟然对这些锁碎的事情,注入如此多的热情,以致于信手拈来都是头头是道的。

      “你不会告诉我,你平时的时间都是用在这上面了吧?难怪会是如此精熟……”

      赵德芳丝毫不抬眉眼,“花了整整十年的时间,即使是再愚笨的人,也会变成此中高手了。”

      平声静气的语气中听不出丝毫异样,耶律宗真也就不再追问下去,在他递茶过来时候,接过细品。

      含了一小口茶汤在嘴里,慢慢地咀嚼细细地回味,口中微微泛起妙味,“滑、润、鲜,三美齐俱,果然是喉底生津,令人回味无穷。”

      “嗯。”赵德芳微微颔了下首,对他的赞美也并不显得意,只是礼貌的收下,“水冲的急了些,可能有些烫。”

      耶律宗真不知自己何时竟有这么好的雅兴,一杯茶都喝的全身滋润,如饮琼浆,登时全身无不痛快舒畅。

      将杯置于自己面前,本想自己再来斟一杯,对方却抢上一步,将手放到了茶壶的把手上,似乎要为他再续上一杯,耶律宗真心念一动,在他手欲起未起之时,左手一起拢到了壶提之上,“若是能够日日饮到这般美味的茶,耶律宗真……此生再无他求。”

      为人斟茶这是礼貌,何况他又是一国之君,赵德芳却没有想到这顺理成章的事情到了自己这边,却变的如此尴尬。

      眼看那只手得寸尽尺的越握越紧,赵德芳暗自一叹,原本静如止水的双眼在看向他时,也略略起了几丝荡漾的波纹,“你何苦这般咄咄相逼……”

      “那你又能告诉我,在你的心中,我要如何做,才能让你正视我?”

      不需要多说一句话,赵德芳甚至可以很清楚的看见,那琥珀般泛着琉璃光的眼,深若幽潭般阴幽难测,却又透澈纯净、清清朗朗的映出自己的影子。

      “你这……”

      本想以最礼貌的方式拒绝,却被对方毫不留情的回绝,更没有想到会惹来他这句疯话,赵德芳实在不想再和他纠缠在这种无聊的话题上,便走到了窗户前,想要拉开窗子,让冷气透些进来,好让这个人头脑清醒清醒。

      原本跟在他身后站起,耶律宗真见他移到窗前伸手拉窗子,便抢了几步,将他伸向窗前铁钮的手扣住,“等下。”

      虽然同为男子,自幼修文的那个自然比不上习武之人的力气,赵德芳被他拉住袖子,身不由己的往后退了一步,登时麻了半身,他回过身来,双目瞪上那人,一想到他竟然使出这么无赖的手法,赵德芳忍不住轻斥道:“放手,这样的行为,实在太逾礼。”

      耶律宗真自觉不是容易激动的失去理智的人,但是眼前人这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却实实在在的激怒了他。

      “王爷千岁是在训我吗?不要忘了,是谁请求朕答应和谈一事的?”

      讽刺的言语不客气的反击了回去,刻意的咬紧最后那几个字,果然不出意料的,紧握在自己掌中的温暖立时便安静下来,就这么任他紧紧拽着,连袖角也不曾抽离开来。

      “不敢。”

      那人从来都是最善于隐藏改变的,恢复的很快,烟眸淡然轻扫,就着右臂被他控制在手里的姿势偏过头去,不再看他一眼。

      彼此之间的距离不过尺许,就着比他高过一头的姿势,可以很清楚的看着面前人隐藏在淡定之后的真实情绪,掺杂了愠怒与难堪的对比,连耳朵上都泛起了微愠的红色。

      人若是戴一张面具久了,就连本来面目也会凝聚在其上,与之融为一体,难分难解。

      而眼前人,更像是戴了一生一世那么久,连灵魂都是沾染了那精致傀儡的,绳索牵引着笑怒喜愁,同生同灭。

      沿着弯曲的脸廓线条蜿蜒流转,握惯了铁鞭的手指有些生冷,因练琴频繁,指节上也结了些许薄茧,耶律宗真就用这一双手去碰触他。

      辽风豪放不羁,耶律宗真与后宫嫔妃相处之时,也是随性而止,并不留恋花丛。

      所以,他从不知人的身体,会冷到这种地步,只是顺着指尖一点,足以蔓延开来、封冻所有感觉,就像被冰锥刺着,心脏都能被它凝成冰湖。

      耶律宗真的手在袖子里握的紧紧的,嘴唇更是绷的像鼓皮那么紧。

      你竟真的这般逆来顺受?

      那张议和书对你来说,真的这般重要?

      “你就是这样来服侍你那位皇帝主子的?”

      他此时的心情,可以说是糟糕到了极点,所以语气,也毫不留情到了极点。

      即使是明知那人听了之后,会有如何的反应,他也不去思量。

      仿若不负重荷的颤抖了几下,隐藏在灵动细眉之下的两片墨睫微微撑开,整张面具被微笑幻出一层光晕,宛若夜昙花开般的优雅,“是又如何?”

      耶律宗真双眸灼灼的看着他,像是要在他仅有的几个字里捕获什么,却在那张说话的唇半阖了之后,笑了。

      然后轻轻的,却又不容拒绝的,丢下了一句话:

      “即然如此,想必王爷也不会介意,用你的身体来换那张议和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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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一句话,如石投静水,风拂柳面,将那原本淡淡的、薄薄的温馨氛围,转眼之间弄的粉碎。

      耶律宗真话出口,如鹰隼般锐利的眼顿也不顿的,看向了为自己此言,而陷入沉默的人。

      一丝几乎可以被称的上讽刺的笑容出现在耶律宗真的脸上,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嘴,竟是这般的刁毒。

      他当然知道,这句话对眼前人来说,是何等的侮辱,可是,这句话说的又是那么的纯粹自然,仿佛就似呵了口气那般的顺畅。

      赵德芳的咽喉到心脏,都被切割成了一条一条的缝隙,如寒天饮冰水,点滴锥肺腑,以致于他要紧紧的闭了口,才能让那被冰角撕裂的胸腔之间,稍稍回温些许。

      过了约莫一朵花开绽放的时间,就在耶律宗真以为他已经就此睡去的错觉,眼前人的身影徐徐回转,那张被淡金色火光映的有些苍白的脸,转向了他。

      “这就是你的条件?”

      那双生来便带着尊贵的优雅凤眸此时已是半睁半闭着,再也不带丝毫情绪的掺杂,仿佛只为问个问题般的单纯。

      耶律宗真缓缓的将双眉蹙了起来,随即展开。

      不明白他此时的淡定是源自内心,还是掩盖了真实情感的,于是,他决定再深入一些。

      “条件之一。”

      “我知道了。”

      轻言一喟,赵德芳慢慢弯下腰来,将原本搁在桌上拆袋用的簪子收回了自己的手中,从怀中拿出一方素帕小心的包裹好,再随手放在了桌上。

      做完之一切之后,对耶律宗真抬头一笑,如冰晶玉芙般清澈淡定的笑容,徐徐在他脸上荡漾开。

      “等我片刻。”

      然后也不理他到底听见了自己的话还是没有,便走到了屏风遮蔽的内室中。

      耶律宗真候他进入内室之后,缓缓坐到了茶几旁边摆放着对座位的矮榻上,一面漫不经心的摸挲着方才他喝过的青色瓷盅,静静等候着,另一面,目光却又落到了被刚才那人细心包裹的重要物件上。

      拆开一看,细细长长的,透体蒙胧微着亮蓝色的毫光,是一只水蓝色通玑石磨成的发簪子。

      簪子的造型古朴大方,不带丝毫华丽的饰物,仅仅在簪尾以玳瑁镶嵌了薄薄的两片菱形,款式简单到任何一间首饰铺都可不费力的买到。只是簪身细长薄透,明明是轻巧的物件,却是入手沉重,像是比任何金属都还要重些。

      耶律宗真不在意的把玩着这枚簪子,一边不着痕迹的将目光投向已经亮起微微烛火的内室间,隔着厚重帐缦的屏风,让他的目光无法穿透,耶律宗真也不着急,将簪子放回原处之后,抬手拿杯,轻啜了口茶汤,然后起身。

      赵德芳呀赵德芳,你果真会为了他的天下,牺牲若此?

      没有回应他这句话的人在场,他自然得不到任何答案,好在那人并未在内室耽搁多久,只是持续了再喝下半口热茶的功夫,便已自内走出。

      耶律宗真原本双目盯着那个瓷水盅出神,听到脚步声之后,才向那边望了一眼。

      只是一眼。

      氤氲着微笑的英气双眸微微的沉了下去,在双眼深不可测的最深处,隐隐可见暗青色的火焰在跃动着:

      “你……”

      赵德芳静静的站在他的身后,与之前进入之时并无多大改变,不同的是,他身上那件厚绒的锦衣已被褪了下来,身上竟只穿着一件月白色的棉质内衣,衣带未结,双手自袖中垂着,束腰的雪色缎制丝带握在手心里,除此之外,再无一件蔽体衣裳。

      任何言语也无法形容耶律宗真此时心中的愤怒。

      他只是觉得心口很痛,很痛。

      痛的几乎无法呼吸。

      唇边甚至嗅到了胸腔内起伏的血腥味,有一条名叫愤怒的狂龙正张牙舞爪的在他四肢百骸内奔腾肆虐,那几乎冲破头脑的怒火,让他尽数弃了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几步便走到了那人的身前。

      赵德芳默默的抬起眼睛,依然是清清淡淡的以笑迎他,却在双眼之中同时幻出两道泛着怒涛汹涌的脸孔来。

      他一惊,待要说些什么,却已经迟了,因为那个人看起来是如此的激愤,如此的忿恨,以至于他有种错觉就是,这个名叫耶律宗真的人会杀了自己。

      “你……”

      为何要生气,这不是他所提出来的么?自己,仅仅是顺从他的意思这么做了而已。

      “你好!你做得非常好!”

      将双手笼在了袖子里,那个君临天下的王者,正在用傲视天下万物的卑视眼神俯瞰着他,冷冷的道:“既然你这么做了,为何不做的彻底一些?”

      就在他愕然以对的视线里,他突然一把将他提起来,然后连带着整个人,扔在了火炉旁边的矮小地榻上。

      不意他会如此粗暴的对待自己,本就有些行年体弱的身体哪里禁得住行武的人盛怒下的任何一动,赵德芳被摔的眼前一黑,全身的血液都仿佛被那一撞而冲激了上来,撞的额头痉挛不止,如千万只细针刺扎在面皮上,又痛又痒,难受到了极点。

      那个不含丝毫感情的冷酷嗓音在耳边响起,“这样呢?”

      拈起他手上仍攥着的衣带,狠狠的,甚至不留任何轻柔怜惜的,将他双手扭向了背后,重重的捆缚了起来。

      “住……住手!”从出生至今尚未有人这般无礼的对待过自己,赵德芳不禁有些气恼,双手在身后努力的撑了撑,想让自己站起来,却图劳无功的复又摔了下去,趴跌在辅着狐狸毛皮垫上,就像是被斩断剥皮的羊羔,狼狈到了极点。

      无法动弹,因为那人已经用拿惯朱笔御批的手,改推为抓的,将他原本梳弄整齐的发髻牢牢的控制在了手心里,狠命一扭,迫使他仰起头来,转向了他所在的那边。

      “放开我!”怒瞪着他,赵德芳一贯冷静的脸泛起了难堪的红,端方的举止也被他的行为激的破了形像,实在是想像不到,这个一国之君,平时雍容大度,道貌岸然,然而此时的举动竟和恃强凌弱的土匪恶霸强不了多少。

      耶律宗真撩起了他耳后的乌发,对着那处雕玉般线条流畅的后颈端详了片刻,忽然毫不留情的咬了下去。

      咬的力道很重,也很久。

      颈后肌肉被咬的胀痛难忍,似乎都能够感觉得到皮开肉绽的恐怖画面,赵德芳想要挣扎,却因被他抓住头发而无法摆脱,只能任他咬,由着这种暴虐的举动发泄怒火。

      浮光浅流,清清幽幽的扫过华丽软榻上纠缠的两个人,身子交相叠住,一人伏在另外一人的身上,唇舌仿似情交的画面,清晰到可耻。

      最后,他模模糊糊的感觉到,自己快要被他咬死了。脑中空白混沌成了一片,唯一的念头便是紧紧的闭着嘴,始终不肯发出求饶的声响。

      直到察觉身下人一动不动的反常状万言书,那人方才松口,抽身退离。

      火灼般炽痛的伤口被清凉药物轻拭,缓解痛楚,赵德芳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俯靠在他半边腿膝上,颈后伤处似乎已经被敷了药物,因为那人还高高举着手,指头尖上沾着些微翠绿软泥。

      “如果再有下次,不会像现在这么简单的放过你。”

      说完话,他顺手拉过摆在一边的雪氅,很是仔细的为他盖上,自己却抽身坐了开去,移了半步远的距离,抱膝而坐。

      “皇上请回吧。”赵德芳本想偏过头去不再睬他,无奈颈部受伤过重,疼痛难忍,只得将双目闭上不看他。

      耶律宗真淡淡一笑,顺便伸出手脚来活动了两下,随即道:“朕今天晚上,就留宿在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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