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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晨风夕逝 ...

  •   按着他的本意,吕之韧一点儿也不想回到五贝子府。他心里明白,弘昼虽然有时会骂他两句,可心里是护着自己的,所以他更加地不想回去,一边受着贝子爷的恩,一边还带着无法抺煞的仇恨。可转念一想,又怕自己这样贸然地失踪,会害得齐烈与星河没有足够时间走远,于是百般无奈地,还是回到了府里,一头扎进自己和另一名小厮同住的耳房,倒头便睡。
      阖府欢庆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个不起眼的小跟班曾经失踪了一天一夜。恢复了齐韧身份的他心里难受,不愿意去凑热闹,直到一起跟去喀尔喀的侍从来找他去领福晋的赏赐,才把他拖出了房间。
      乌札库氏端坐堂上,堂下院子里,五个陪着弘昼从军的家人肃立着,她的视线一个个地扫过去,最后落在了站在末尾的齐韧身上:“这个,就是救了爷,反被误捆去了蒙古的小哥儿么?”
      “回福晋,正是他,名叫齐韧。”有人见齐韧半天不言语,只当他没见过世面不出趟,忙代为回答。
      “这也算是投了贝子爷的缘份。”乌札库氏淡淡一笑,问道:“齐韧,你走了这么久,家里就不记挂?”
      齐韧才回过神来,听见福晋问他,揖首道:“回福晋的话,齐韧是个孤儿,无亲无故,并没有人记挂。”
      “好可怜见儿的,平白吃了这苦,想来贝子爷也不会不给你个交待。我听贝子爷说你也识文断字,暂且就跟着齐心一起侍候贝子爷吧。只是如今既正式成了贝子府的人,一切可就跟以往不同了,什么都得按着规矩来,行差踏错是要领罚的,你可想清楚了。”
      齐韧跪下磕头:“多谢贝子爷,多谢福晋,齐韧敢不感恩戴德!从此必定竭尽全力,结草衔环报答贝子爷和福晋的大恩!”
      乌札库氏咭咭地笑了:“听这孩子说的,象是戏上唱的似的,有趣儿。”
      众人皆笑,齐韧也跟着笑,只是心中分外怀念远去的齐烈叔叔和星河阿姨,未免笑得有些不畅快,乌札库看着这小厮脸上的神情,心中不禁一动。
      第二天,乌札库氏特地点了齐韧的名,随她一起到娘家妹妹的府上去赴宴。说起她的这个妹妹,也实在是命苦,乌札库氏姐妹四个,前三个都嫁进了皇族宗室里,至不济也是个侧福晋,只有这个四妹,因为打小儿身体不好,内务府定的免选,谁知道千挑万选,高不成低不就的结果就是只嫁给了个从三品的武将。这回四妹妹生了头胎儿子,在自己府里摆满月酒,乌札库氏正想着不便带太监去,怕一向心高气傲的妹妹以为自己炫耀。这回倒好,冒出个齐韧来,面目清秀不说,年纪又不大,看样子也是个机灵的,颇投乌札库氏的心意。
      于是齐韧跟着福晋和几个丫环,捧着一个精致的礼物盒子,坐车赴宴去也。下了车,福晋自带着丫环进了内园,齐韧捧着礼物跟着将军府的管家到侧厅去送了礼,又被带到仆人们等候的一间偏院里休息。
      本来他的年纪小,跟周围老到油滑的仆从们没什么话好说,自顾自地捧着一盘点心、端了一杯茶坐到角落里听众人的谈话。说得多不如吃得快,这是在军中半年最大的心得,齐韧刻意用粗鲁的举止来掩饰身上的诗书气质,三两块点心一齐塞进了嘴里。耳边蓦地听到三个字,让他的点心齐齐喷了出来。
      “宁古塔……”
      “嗨,别提了,那真不是个人呆的地方,幸亏我们家将军这回奉调回了京,否则还不知道要在那个地方受多长时间的罪呢。”
      “得了吧,回京又能呆几天?指不定哪天又给支使到什么地方去。”
      “去哪儿都比那儿强,你是不知道,那儿竟是个活地狱,苦寒不说,还有那帮子流人,虽说都是涉了罪才给流放到宁古塔的,可就连咱这心硬的人见那惨状都不忍。您想想,成天介耳朵边上都是哭天号地,看的不是死人就是半死的人,难受不难受?你是没见过,嗨,人死了冻得硬梆梆的,往野地里一扔,没多大功夫,楞是给野狗啃了个干干净净,看了三天都吃不下饭。”
      “闭起你的鸟嘴,爷在这儿吃东西,你在那儿说这些个腻歪人的,恶心人是不是?”
      “这不是说着说着煞不住嘴了么?您老别见怪,先听听也好,赶明儿您家大人别也给调到宁古塔去,到时候再说恶不恶心人吧。”
      “哈哈哈……”
      满座大笑,话题很快又转到道听途说的秘辛上去。
      齐韧含着一嘴点心,下唇紧紧咬出血来,怒视着那帮家丁,痛苦得几乎爆炸。
      宁古塔。
      就是他一向无欲无求、从来不会伤害任何人如今却生死未卜的所有亲人现在受苦的地方,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待他吕家?是前世做过什么孽还是今生逢过什么障?老天你又为什么独独留下自己一个人,想哭不敢,想死更是不甘。
      为什么要让我受这份活罪?
      齐韧拼着命咽下那一口点心,站起来快步走出房子,没头没脑顺着路只顾走,找了一处没人的树丛,刚钻进去眼泪就落了下来。痛痛地哭了一阵子,抺干净脸,齐韧耷头蔫脑地走回那间偏院,刚进院门,同来的另一名小厮跳着脚抓起他就往外跑:“死哪去了?找你半天了,赶着回府呢!”
      “出什么事了?”齐韧边跟着跑边问。
      “说是爷出事了,福晋急得什么似的,忙忙地叫套车回府呢。”
      “爷?能出什么事?”
      “你问我?我问谁?”
      乌札库氏好象有一肚子心事,静静地扶着丫头的手上了车,脸色沉静得有些发白。齐韧吃了点心没有喝水,又是一哭,再加上一跑,渴得嗓子眼冒烟,也只得跟着坐上了第二辆车的车辕,跟着回到了铁狮子胡同的贝子府。
      弘昼并没有出什么事。只是星河失踪的消息传回了宫中,他偏执地认为是皇阿玛欺瞒他的手段,在养心殿里闹了一通,被皇上命弘历将他押回了府。乌札库氏向弘历道了扰,来不及回房换衣服,就走进了书房。
      弘昼已经平静了下来,颓然地坐在窗边椅上,手里紧紧攥着一块丝帕,眼睛看着窗外。乌札库氏进得屋来,他连眼睛都没有抬一抬。
      “出去。”
      乌札库氏脚步一点儿也没停,虽慢却坚定地走到了弘昼的面前,盈盈一福:“贝子爷。”
      弘昼闭起眼睛,不耐烦地一撇头,疲倦地轻声重复:“出去。”
      乌札库氏看着面前英俊的丈夫,突然觉得很奇怪,这么些年,自己竟然从来没有恨过他,在他总是这样地伤害自己之后。即使他是如此地将自己的真心踩在脚下践踏,她的一颗心还是忍不住要放在他身上,还是忍不住想要怜惜他爱护他。
      “爷一早就出的门,到现在还没进膳吧,我吩咐小厨房准备了点东西,爷多少垫点儿,晚膳还有会儿呢。”
      “我不饿,你出去。”
      “爷……”
      弘昼站起来就走,快步出了书房,正看见呆在院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齐韧。他手一招:“小韧子,跟我走。”齐韧看了看紧跟出来的乌札库氏,缩了缩脖子嗻了一声,一溜小跑跟着弘昼走了出去。
      弘昼带着齐韧来到了两圆居菜馆,坐在他以前带星河来过的雅座位子上,点了几样星河爱吃的菜,也不动筷子,抱着酒壶喝了个昏天黑地。齐韧坐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也不敢拉,只能不住口地劝。
      “爷,好五爷,不敢这么喝了!”
      “五爷,再喝看呆会儿骑不上马了!”
      “别别,不能再叫了,就这一壶吧!”
      “我的爷呀,你再喝,回头福晋不得打死奴才!五爷!”
      弘昼一挥手,醉眼朦胧地怒道:“她敢,你……你是爷的奴……才,轮不着她……她来教训!”
      齐韧听着话音,再想想进府以来的见闻,心里也代乌札库氏寒心,这么温柔大方的一个福晋,怎么就入了不爷的眼更入了不了他的心?难道,都是为了星河阿姨?
      “星河……星河!”弘昼趁着酒性大叫了两声,趴在桌上笑得合不拢嘴:“小韧子,爷……爷是不是特没用?一个……一个女人,也……也留不住,嗯?”
      “怎么会呢?”齐韧扶着快要滑到桌下的弘昼,嘴里没遮拦地劝慰:“爷想留什么样的女人留不住?明儿她必定就回来了,咱们家去等着去吧!”
      弘昼扶着齐韧看了看他,笑着别过头,继续趴回了桌上:“不会了……皇阿玛把她……把她送走了,再回不来了……再回不来了……”
      “不会!不会不会!爷放心,明儿一大早她必定回来,爷信我小韧子一回,咱回府吧,爷收拾收拾等着她!”齐韧扶不住弘昼的身子,使出了吃奶的劲儿。
      弘昼听了这话,突然坐起来,猛一伸手抓住齐韧的胸襟,目光似喷火一般:“你怎么知道?难不成,你跟皇阿玛串通好了的?快说,星河在哪里?”
      “我,我哪儿知道啊?爷,别吓我了,快别……
      弘昼怒瞪他一会儿,叹息着松开手,趴在了齐韧身上:“小韧子,你知道的,告诉爷,好不好?你……你只要帮爷把星河找……找回来,爷什么事……都……都答应你……”
      齐韧一瞬间脸上通红,他抱住弘昼越来越重的身子,也不知道自己想了多久,更不知道自己想了什么,总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着、犹豫着、恍惚着轻轻在弘昼的耳边响起:“爷,你知道,宁古塔么?”
      弘昼嗯了一声,点点头。
      “那……”齐韧的心脏剧烈跳动,他的声音更轻:“爷能救回宁古塔的流人么?”
      弘昼又嗯了一声,说了昏睡前的最后一句话。
      “怎么……救不回?别……别小看了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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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入了八月,空气里到处都有了桂花的香味,星河坐在马车里,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这甜香滋润到心肺里。齐烈坐在马上,看着掀开的帘子里星河微笑的脸,用鞭子朝前一指:“星河快看,前面就到了!”星河喔了一声,朝车前望去,皖南小镇的白墙黑瓦已经跃然眼底,她轻轻叹了一声,有种隔世相见的感觉。苏眉、柳哥哥,还有好久不见的小东东,你们都还好么?
      拐进镇里,好事的稚童跟着马车边走边唱,直把星河和齐烈送到了家门口。星河从包里翻出几块买给东东的糖块散出去,孩子们欢叫着一哄而散。
      从黑漆大门半掩着的门缝里看进去,小院收拾得纤尘不染、雅洁可喜,是苏眉一贯的风格。星河有些激动地伸手轻推开门,跨过高高的门槛,轻声喊道:“有人在家么?苏眉,苏眉姐姐?”
      没有人应声,竹竿上挂着的几件男童的衣服还在风里轻飘,墙角两只瓦缸里的桂花还在散发着馨香,厨房里还飘着淡淡的好闻的白烟,可院子里却是死一般地静,只有星河的绣鞋踩在青砖地上的轻轻脚步声。
      “苏眉姐姐,是我,是星河回来了!”星河提高嗓门用苏州话又叫了一声,回答她的,还是寂静。星河回头看了一眼齐烈,两个人脸上一同变色。齐烈拉住欲往屋里走的星河,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把上,向堂屋走去。
      齐烈的动作变得太快,猛然地一个转身护在了星河面前。星河不及反应,只看见他拔出的长剑在眼前挽了一个剑花后,就惊怕地贴着齐烈的背扶住了他的臂。然后一个她以为再也不会听到的声音响起。
      “却原来,你这般费尽心思离开,就是为了他!”
      堂屋的帘子被掀开,弘昼淡定安然地走出来,左手里抱着个笑嘻嘻的小小男孩,右手上还捏着一枝棒棒糖在逗弄。跟着他一起出现在每扇门口的,是十来个全副武装的侍从,和一脸愧色、头也不敢抬起的齐韧。
      齐烈一看这架势就明白了,虎目圆睁,却不敢妄动,鞑子手里有苏眉的孩子,而且苏眉她们不知去向,想来也是落在了这鞑子手里。他持剑在手,张开双臂护住身后的星河,沉着地看着弘昼。
      弘昼轻松一笑,把棒棒糖塞进了孩子急不可耐的双手里,还轻轻在他肥嫩的小下巴上勾了一下,他的眼睛淡淡从星河扶住齐烈的手上扫过:“原本,我还想留他一条命的,现在看来,不必了。”
      他话音刚落,侍从们齐齐向前跨了几步,齐韧急了,扑跪到弘昼的脚下抱住他的腿:“五爷,你不是说只要来找星河阿姨,并不为难别人的么?你可不能食言!”
      “食言?”弘昼哧笑着,把东东换用左手抱着,右手在他光滑的小屁股上轻拍:“我不食言,我不为难他,我答应你,让他死得痛快点。”
      弘昼虽然在笑,齐韧却没听出来一点儿开玩笑的意思,他瞪着眼看看贝子爷,看看齐烈,又看看满院的刀光,急得浑身颤抖,悔得涕泪横流,拉着弘昼的衣襟只是苦苦哀求。弘昼的眼睛越过齐烈的肩头,看着垂着头的星河,心脏一阵猛缩。只不过这几天不见,她该死的,又瘦了!
      侍从们听见弘昼的话,又向前走了两步,眼看着就围住了齐烈和星河。
      星河听出了弘昼的意思,她轻轻把手收了回来,心里既有相逢的喜,又有离别的忧,更多的,是对这分分合合难解难弃的缘份的无奈。只是若为此连累了齐烈,她一辈子也不会原谅弘昼,更不会原谅自己。所以,星河从齐烈的身后绕出来,挡在了他的身前。
      “我跟你走,放过齐烈和苏眉她们吧。”
      “放过?”弘昼一扯嘴角,似哭似笑:“你觉得,自己有那么大的面子么……”
      他话未说完,星河扑通一声跪下:“齐烈和苏眉就是我的亲人,我求你,放过他们。”
      弘昼看着跪在青砖上的星河,心里酸意泛滥,他不怒反笑:“怎么,你第一次跪在我的面前,还是为了他?”
      弘昼其实也不想这样的,他更想马上把星河抱在怀里,痛哭一场以慰离情,可不知怎么的,他就是犯起了小性儿,越想越妒,越妒越怒,不待星河回话,粗鲁地把怀里的小孩子往齐韧手里一塞,上前几步拉起星河就向院外走。
      齐烈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以他的武功,要带着星河脱身并不难,难就难在忌惮抱在弘昼手里的小东东,现在没有了牵挂,他觑着弘昼走近,长臂一挥,赶在疾呼的侍从之前把剑搭在了弘昼的颈上。
      星河急得尖叫一声,马上背转身护在了弘昼的身前,把自己的颈子也送到了齐烈的剑刃上。
      “齐烈哥哥,他不会留难你的,你千万不能伤害他!”
      “星河!”齐烈只怕误伤星河,急急收剑回身,跌脚间已经为刀剑所制。星河第二次见齐烈在自己面前被捆绑起,又是痛又是怜,抓着弘昼的手哀求:“弘昼,我只求你这一回,放过齐烈,放过他!”
      弘昼握紧她冰冷的手,明明心疼却偏要嘴硬:“一会儿帮我,一会儿帮他,耿星河,你的胃口倒不小哇!”星河的眉毛奇异地一抬,睁大了看着弘昼的眼睛一点一点垂下来,长长的睫毛象蝴蝶的翅膀一样轻轻颤动了几下。
      弘昼咬着劲,狠狠地磨了一下后槽牙:“也罢,算我欠你的!放开他,咱们走!”
      星河闭起眼,不去听齐烈的高声呼喊和东东的哭叫声,挺起背在马车里坐得笔直。弘昼一等放下车帘就把她抱在了怀里,虽然什么也没说,可他臂上使的劲,几乎把星河按进了自己的胸怀里。

      该怎么办?
      弘昼这趟明显是自己跑出来的,不然他不会在谴走了侍卫之后连夜离开皖南,星夜兼程赶到了金陵。坐在胜棋客栈熟悉的湖边小楼上,星河的心象是刚下到煎锅里的鱼,明知是死路还忍不住挣扎。
      一双长臂从背后抱住她,他清新地在她发间呼吸:“这样香,嗯?”
      星河皱了皱眉,掰开他的手站了起来:“洗好了?”
      弘昼点点头,坐到椅中,犟着拉星河到自己的腿上:“还生我气?不都跟你道过歉了!我那是气的,谁叫你一见面就亲热地搂着那个小子?”
      “我哪有?”星河想笑,还绷着脸。
      “敢说没有?”弘昼抱起她往房里走,温柔地把她放在了床上:“敢骗爷,让你看看下场是什么!”
      弘昼猛地欺身上来,星河忙用手抵住他的胸膛:“弘昼,别……别……”
      弘昼笑着拿开她的手,压着星河就是一吻:“星河,我想了个好主意,若要让皇阿玛答应我们俩的事,就只有……”他说着掀开星河的衣襟。
      “……就只有,让你给我生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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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星河呆楞了一会儿,突然地一声厉呼,用弘昼想象不到的力气推开了他,翻身站到床下。衣衫半掩、云鬓迷蒙,脸上还有未褪的潮红,美得让弘昼意动。可她的眼睛里不知怎么地竟是那么凄惶,耳下悬的两粒细碎珍珠也在不停地颤摇。
      “怎么的了?”弘昼忙也跟着下床,拥住星河:“好星河,别吓我!”
      星河摇了摇头,伏在了弘昼肩头,身子抖得连牙齿都在叩击:“弘昼……”
      弘昼嗯了声,在星河背上拍了两下:“是不是我这个主意出得太好了,把你喜成了这样,嗯?你不知道我一向都是这么聪明的么?”他说着,夸张地笑了两声,星河笑不出来,抱紧了弘昼:“不要,不行……”
      “什么不要?什么不行?”
      星河又摇了摇头:“你说的……不行!”
      “为什么?”弘昼托住她的脸,低下头来看:“除了这个,我想不到别的办法……”
      “不行!”星河按住弘昼的手:“我……我……我做不到!”
      “你是不是怕我以后待你不好?傻子,有了孩子,我更宠你!”弘昼在星河执拗的唇边吻一下,笑了。
      星河却急得快哭了,她嗯啊着突然想起了一个借口:“我不能生孩子,不能生!”
      “胡说,哪个女人不能生孩子?”弘昼捏了捏她的鼻子。
      “我的母亲,当年就是因为生我而去世的……我怕,弘昼……别逼我……”星河低泣着流下了泪。
      “这个……”弘昼一时语塞,他笑着抱紧星河:“又说傻话,咱们另想办法就是,大不了,我不回去了,就陪着你隐居。你不是说过,想寻一间小小的花园,种满了海棠和茉莉,靠墙还要一架蔷薇,园子里用黄沙铺一条细路,路上,有我们俩的脚印。我就带你去找到这个地方!”
      “弘昼……”
      “别叫我弘昼,从今天起,我只是你的秦司夜!”

      说干就干,弘昼果然就找着了一间这样的小院子,只是不在苏州,而在金陵城东郊一处风景极美的地方,南面是碧波荡漾的玄武湖,北面是秀丽的紫金山。离城虽有些远,可也正合了弘昼要隐居的打算。
      两个人也没有找太多的奴仆,齐韧泪别了星河和弘昼,北上找他的父母和亲人去了,剩下的除了赖着不肯回京的齐心,就只有一老一小二名使女。自那日弘昼提起过,星河就特别地留心,甚至偷偷问了那名年纪大的仆妇,该怎么样才能让自己不会怀孕。仆妇按着星河的吩咐,从外头药店里买了些药,每日睡前星河都背着弘昼喝下一碗。
      弘昼却是火热得让星河难以承受,每个夜晚,都象是生命中的最后一夜,他用年轻但绝望的热情让星河一次次沉没。
      时近年暮,风尘仆仆的吕之韧回来了,一进院子,他就跪地大哭。吓了一跳的星河忙和齐心一起搀起他来,扶进屋子里。原来吕之韧是白白做了一回小人,也是白白欢喜了一场,他的父母和哥哥并没有走到宁古塔,在半路上就病死了。星河闻言,也陪着一同落泪,把憔悴的吕之韧搂在怀里,着力安慰了一番,才让他平静下来。
      当天晚上,吕之韧就病倒了。
      弘昼舍不得星河每日里在吕之韧床边照顾,可星河又不放心齐心,总是要亲力亲为。延医找药、守夜陪护,忙了个不亦乐乎。所幸吕之韧年轻,恢复起来也快,星河看见大夫在给他号完脉之后露出的微笑,也松了一口气:“多谢大夫了,这么些天,真是辛苦了!”
      弘昼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手里一本不知齐心从哪里买得的闲书,正一目十行地看着,侧目看见大夫拱着手从里间让出来,便用手招一招:“这么些天,你怎么还没治好他!”
      星河走到弘昼身边,把他拽起来:“大夫医术高明,小韧子早好了,这不过是来复诊!”说着,暗暗在他臂上掐了一下。弘昼见星河脸上有点白,眼眶却有点红,便狐疑地嗯了两声,复坐下看他的书去了。大夫来过几趟,颇领教过这位秦五爷的高傲与无礼,反正秦夫人给的谢资丰厚,且不跟他计较。
      送走大夫,弘昼竖起耳朵等着星河,每回大夫走后,她都会来责备几句,说他总忘不了自己的身份,不肯放下身段。可这回,星河却一个字也没说,安静地走回了房。弘昼扭头讯问地看了齐心一眼,齐心一缩脖子,硬是转过身钻进了厨房。
      “混帐东西,规矩全忘到脚后跟了!”弘昼低声骂了一句,抛下书,指着厨房里头也不敢露的齐心:“回头爷再收拾你,买的什么破书?这么点差使都办不好,就知道吃!”
      齐心这些日子以来胆子越发大了,弘昼甚至听见了他躲在仆妇身后低声的回嘴:“还不……还不都是爷开的书单子……”
      弘昼拧眉掀唇瞪了他一会儿,还是先回了房。
      “星河!”
      星河正在书案边收拾备给大夫写方子的文房四宝,听见弘昼的声音手里一哆嗦,刚磨的满满一砚墨整个洒翻了,泼在雪白的素笺和暗红色的桌面上。
      “别污了裙子!”弘昼喊着,唤来了院中的丫环,拉着星河退到窗根有阳光照到的地方:“昨天晚上没睡好么,怎么恍恍惚惚的?”星河摇摇头笑了,两只手在面上抺一抺:“天儿冷,冻得迷迷登登的,在屋子里焐一会儿就好了。”
      “叫你不多穿件衣裳。”弘昼也笑着摇头,把星河的手握在手中暖。星河看着他修长有力的双手,突然声音轻快地说:“跟你讨个人情,借你的人用一用行么?”
      “我都任你驱策了,还说这样话!”
      “那好,”星河的眼睛眨了眨:“过两天等小韧子好透了,我想让他帮我跑个腿。”
      星河似乎有什么急事,没等到两天,只过了一天就收拾好包袱送走了吕之韧,小韧子也有些避头畏脑不敢正视弘昼的意思,拎着东西一溜烟跑远,齐心跟在屁股后头连喊数声,他头也不带回的。
      弘昼心里大没意思,照着齐心腿上就是一脚:“都成了这样儿了,才离了京几天,一个个地都不知道怎么当奴才了!”

      吕之韧走后,星河每个晚上睡得都不踏实,每每汗湿重衣地从梦中惊醒,带累得弘昼一晚上也要醒一次两次。
      “又扰了你了。”星河余悸未定,躺回枕上喘息。弘昼搂住她的腰:“是不是屋里炭气太重了?这南方的屋子就是不好,没有炕只能点炉子,看把你熏得!”
      星河干笑,侧身对着弘昼:“也不是,我打小儿不都是这么熏过来的?怎么现在反倒精贵起来了。”
      “还不是我惯得你?”弘昼刮她一个鼻子,又替她掖掖被角:“怎么办,被你这一闹,宿头又过去了,干脆咱俩说会儿话吧。”
      “天天说,没得说了。”星河把头凑得跟他更近些:“我唱个歌儿哄你睡觉吧。当年我帮苏眉姐姐带东东,任他怎么兴奋顽皮,只要我几句唱出来,他没有不乖乖睡着的。”
      弘昼笑道:“那你就试试,看是我好哄还是你的东东好哄。”
      星河贴着弘昼的耳朵,轻声唱了起来。
      “柳丝青青柳丝长,
      阿囡困觉阿娘唱,
      唱支船歌水当当,
      驾只小船下河浜。

      河水青青河水长,
      阿囡困觉阿娘唱,
      唱支茶歌上山岗,
      背起竹篓采茶忙。

      茶山青青茶山长,
      阿囡困觉阿娘唱,
      唱支嫁歌入洞房,
      揭开盖头看情郎。”
      用苏州土话唱出的这支催眠曲,弘昼虽然一个字听不懂,可也听得十分入耳:“完了!就这么点儿!我还没听明白呢,唱得什么?”
      星河抚着他的耳朵,半天没有说话。
      “明天我再给你唱,唱到……你能听明白为止。”
      弘昼拥住星河,埋首于她的颈中:“星河,我很高兴,真的,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谢谢你,星河!”
      星河歪了歪头,把泪水拭在枕上,只嗯了一声没敢说话,怕弘昼听出她的哭音。

      这个春节,是弘昼跟星河在一起过的第一个春节。

      因为怕遇上认识自己的人,弘昼没怎么敢跟星河上街逛,大多数的时候,他们两个人裹着皮披风,站在玄武湖边,隔着湖面看对岸燃放的烟火,冻得冰冰凉,再冲回房里齐头靠在炉边取暖。星河按着当年在怡亲王爷别院里跟婆子们学的办法,在炭盆里爆粟子和白果给弘昼吃,一晚上吃下来,四只手都成了乌黑色。
      弘昼突伸手一抺,一条黑印印在了星河雪白的腮上。星河惊叫了声,回手也抺,一时间,两个人在屋里转着圈追逃。逃到屋角,弘昼回过身,猛地把星河抱住抛了起来,再重重接住她。星河吃他这一抛,吓得忙揽紧弘昼的头。
      “促黠鬼!”
      弘昼吃得嘴角也有一块乌黑,星河捧住他脸,情生意动间在他唇边亲了一下。
      “这回可是你先撩拨的我!”弘昼眼睛一瞬间黑得看不见底。
      放下红绡帐,铺开碧玉床,轻解白罗衫,慢垂墨青丝。
      星河第一次这么主动,她颤抖的双手在弘昼滚烫的身躯上抚摩,一寸寸一分分,柔软得如同她每晚唱起、弘昼却始终听不懂的那支歌,仿佛一曲寒笛,吹彻了疏雨。

      以为青春,就是等了整整的冬,枝头冒出的第一朵新樱;哪知道青春,只是屈守在枝头不肯零落的花瓣,白白熬过北风,一样要枯萎。
      空枉费了初相见,空枉费了痛别离。
      弘昼并不恨星河辜负了自己的心意,他只恨,她走的时候,忘了留下他的魂魄。

      刚过完正月十五,吕之韧就回来了,同来的,还有弘历和乌札库倩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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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见到的,是苦寻不着,状几疯癫的弘昼。
      “这又是为了什么?”弘历这句问,在心头与口中萦绕良久,还是没敢在弘昼面前问出。星河这次走得极果断也极隐秘,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所有人都没有看出一点儿端倪,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策划的,更不知她怎么能离开得不留一丝痕迹。
      弘昼看见吕之韧立即暴跳如雷,抓起来就喊打喊杀,弘历见情势不对,一拳上去打昏了他。乌札库氏这里又心疼不已,忙着请大夫来瞧。
      还是上回的那个大夫,一听说是给秦五爷瞧病,先自踌躇不肯来,齐心愣是抓了一锭大银去,大夫才喜笑颜开乐颠颠地跑了来。草草把了脉,留下一点儿外敷袪青紫的药膏,大夫拱着手站在一边笑着看弘历。弘历本来没好气,看到大夫的表情,倒哑然失笑,怎么这位大夫一点眼色也没有,人家家里闹得鸡飞狗跳,他还在一边抱起手笑。
      “大夫,舍弟若无大碍,就恕不远送了。”
      大夫嗯了一声,心说这家人也太各色,平时出手大方,怎么真正有了喜事反倒小里小气的:“哦!不送不送!”他拎了药箱走出几步,刚出门口又不甘心地踅回来:“对了,秦夫人呢?怎么没见她?”
      弘历想了一想才明白这秦夫人是谁,脸上一沉,道:“大夫有事么?”
      大夫讨好地从怀里取出一管丸药:“秦夫人身子虚,这是老朽按家里祖传配方配的丸药,养胎最是有神效,这个……这个……五钱银子十丸,秦老爷您看……”
      说什么呢?弘历先是不耐烦地一挥手,脸上却陡然变色,冲过两步一把揪住大夫的手:“你说什么?什么养胎?”
      “不买就算,秦老爷不必发怒,老朽这就告辞,告辞!”
      “你说清楚,养什么胎?谁怀了胎?”
      “怎么……怎么秦夫人没告诉你们?上回我来替这位小吕爷把脉,见她脸色不对,顺道也给夫人请了个脉,夫人已然怀了两个月的身孕,只是夫人不叫我说,说是要自己亲自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秦五爷。怎么,她到现在还没说?”大夫抽了几抽,也没能把手从弘历的五指中抽出。
      站在门外等着送大夫的仆妇啊了一声捂住嘴,弘历狠狠一眼扫过去:“你又有什么事瞒着?”
      刚进门时还温润如玉的这位公子怎么一下子变成了罗刹金刚?仆妇吓得腿上一软,扑通跪下:“爷饶命,奴婢……奴婢只是……只是……”
      乌札库氏听得五内如焚,上去催问:“快说,只是什么?”
      “夫人饶命,奴婢只是突然想起,夫人她怎么会……怎么会怀孕?她明明……明明……每天都服药的,怎么还……”
      弘历心里痛如刀绞,撒开手向屋外就跑,泪水早落了下来。他闭起眼睛一通猛冲,直冲到了玄武湖边才煞住脚。
      要怎样莫可奈何的忍耐,才能眼睁睁看着你一次次在命运的漩涡里沉浮?你离开了那么多次,我们也找回了你那么多次,这一回,踏遍关山,我也要寻回你,即使我们的缘份,仅止于远远的一个照面。
      星河,星河。
      “星河!星河!”
      弘历对着满目的湖风,放声大叫,你留给弘昼的,还有一段刻骨铭心,你留给我的,是什么?哭不出的痛,还是笑不完的悔?
      “星河!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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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急着结文,写得草了也粗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晨风夕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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