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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远役萦独 ...

  •   六月的光显寺大捷过后,噶尔丹策零被彻底击败,这一回倾朝上下欢欣鼓舞的气氛,比一年前和通泊之捷更甚。额驸策楞因为军功至伟,被封为忠勇亲王,亲自进京向皇上谢恩。
      皇上在宫里设宴款待远方归来的将士,弘历自然也是到席的,可是酒过三巡后,陪坐在一边的他却突然发现席上少了一个人。
      弘昼不知跑哪里去了。
      弘昼回京已有四五日,因为要陪着同来的蒙古众王公,一直没有功夫进宫给娘娘请安,也就找不到机会偷偷去见见星河,早急得坐卧难宁。好不容易借着方便的借口,溜出了宴会,可刚出门,早有两名小太监凑过来,笑着请安:“贝子爷,总算等到您了,娘娘请您过去说话儿呢。”
      弘昼认得是额娘裕妃身边的小太监,恨恨地瞪了两人一眼,无奈地向裕妃的住处走去。
      裕妃这儿倒热闹,除了一个弘昼没见过的命妇外,还有他的嫡福晋乌札库氏,都在陪着裕妃说话聊天,一听传说五贝子爷来了,众人一起出迎到了门口。
      “弘昼!”裕妃拉着儿子,语未成泪先流,弘昼心里也有些酸,忙扶着额娘陪笑:“儿子这不是好好儿的么,又没缺胳臂又没断腿儿,额娘倒是哭什么?”
      “快打嘴!”裕妃忙向地下啐一口,泪又流了出来:“看你说的什么胡话?非得要让额娘急死不成么?”
      “以后再不混说了!”弘昼把娘娘扶回了暖炕上,恭恭敬敬跪下磕了三个头:“儿子这回出门,没能在额娘跟前尽孝,还累额娘操心烦恼,全是儿子的不是。”
      一边的命妇过来笑道:“娘娘好福气,贝子爷人既孝顺能干,如今又立了军功,正是朝廷的栋梁呢。”
      “什么栋梁?柴火棍儿差不多呗!”裕妃心里得意,说了句笑话,想笑不想笑的人都笑作了一团。
      裕妃指了指乌札库氏的身边的位子:“这么久不回来,就陪陪你媳妇,人家在家里吃苦受累的也不容易,你以后可得改改你那霸王脾气了。”
      弘昼嗯了一声,半侧着身子极不情愿地坐在了乌札库氏身边。笑话说了好几车,茶水也沏了几遍,弘昼正想找个话由告辞,那个不知趣的命妇突然拍手笑道:“今年年初的时候西北和江南齐齐出现了祥瑞,说是有两桩喜事要应在本年。如今看来,可不是正出了两桩喜事?大捷是一喜,”裕妃听了,重重一咳嗽,偏那命妇不解其意,以为自己声音低了,还提高嗓门道:“听说皇上已经叫人拟折子,要收那位耿星河姑娘为义女,这可不是第二喜么?”
      她这里兴高采烈地说了一通,屋里没一个人应声,裕妃紧张地看着儿子,弘昼吃惊地看着命妇,乌札库氏低头看着鞋子,只有屋角的自鸣钟发出走动的声音。
      “皇阿玛……要收星河为义女?”弘昼转眼看着裕妃,声音里满是山雨欲来的平静。
      裕妃直面儿子的视线,轻轻点一点头。弘昼扭头就要走,裕妃喊住他:“站住!你想到哪儿去?你知道那耿星河是什么人么?”
      弘昼并不回头,狠着声音道:“我管她什么人,他以为这样就能拦得住我?”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那耿星河她明明就是你的……”
      “额娘!”乌札库氏一声厉喝,站起身来:“额娘,既然要做一家人了,做弟弟的回来见一见姐姐也是该当的,额娘何必阻拦贝子爷呢?”
      说话间,弘昼早已走远。
      “倩莲……”裕妃看着乌札库氏坚定苍白的脸,长叹一声:“你这又是为什么?弘昼他这是……”
      “贝子爷只是去看看姐姐,”乌札库氏恢复了淡然的神色,笑着说:“额娘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裕妃长长的指甲掐住掌心:“可是弘昼他……“
      乌札库氏一躬身:“娘娘放心,就算贝子爷不当星河姑娘是姐姐,可星河姑娘总是会拿他当弟弟的,娘娘还怕什么呢?”

      弘昼一口气冲到了绛雪轩,他知道星河住在这里,只是他不知道,绛雪轩的门口,站着原本应该陪在皇上身边的高无庸。
      高无庸手执拂尘,等弘昼到了面前,方才一个千儿扎下:“给贝子爷请安。”弘昼不理,拨拉开就向里走,高无庸不卑不亢轻声道:“皇上已经在里头候着贝子爷了。”
      弘昼刹住脚,瞪了一眼高无庸,略一踌躇,走进了绛雪轩。
      胤禛没有进屋,站在绿荫浓郁的海棠树下,身上还穿着刚才接见蒙古王公的朝服,明亮的黄色在阳光下看起来,却不那么明亮。弘昼紧走几步,跪下请安。胤禛摆摆手让他起来,有些疲惫地扭了扭脖子,缓缓坐在石凳上。
      “喝了一半,怎么逃席了?”
      弘昼站起,躬身道:“儿子实在不胜酒力,不得不借故躲开一会儿,皇阿玛见谅。”
      胤禛轻笑,点点头:“这些蒙古人也真是能喝,当年就你十三叔的酒量,在他们面前也讨不了好去,何况是你?”
      弘昼也跟着笑:“多谢皇阿玛不责罚,只是儿子这一逃,想必四哥要替我多担待些酒了。”
      “去见过你额娘了?”
      “见了。”
      胤禛淡淡扫了弘昼一眼:“那你,怎么又踅摸到这儿来了?”
      弘昼一低头:“儿子……儿子……”
      “嗯?”
      “儿子……来找人。”
      胤禛知道弘昼有些鲁,却不预料他是真的这么直接,轻挑了下眉毛撇开眼,手撑住身下光滑的石面,修长的手指冰冷干燥。
      弘昼见皇阿玛没有动怒的迹象,心里有些急迫,道:“儿子,来找星河。”
      话题进行到这里,胤禛有些说不下去了,面对这么个儿子,突然也有点舍不得怒目相向。他倦倦一笑,把手搭在膝上:“前头席也散了,你不必过去了。朕准你三天假,回府去歇着吧,听说这回在北边还生了场病,好好调养调养。高无庸,着两个太医过去请脉,脉案拿来我看。”
      高无庸点头称是。
      弘昼僵立着,终于还是没有走动,他抬起头握紧拳:“皇阿玛,儿子到这里,是来找星河!”
      胤禛有些诧异于弘昼的勇气,面上却一板:“先回去,有话回头再说。”
      高无庸向弘昼凑近些,背着胤禛轻轻用手向下压一压,示意弘昼噤声,可弘昼看都没看他一眼,犟着性子继续说:“儿子才刚听说,皇阿玛似乎要收个义女,但不知,是不是星河。”
      胤禛不语,轻轻点头。
      弘昼急了:“可……可上次,皇阿玛不是把她送进我府里的么,怎么……怎么如今……”
      “弘昼!”胤禛拂去襟上一片落叶,站起身来,想了又想,只沉声道:“回府去吧。”
      “皇阿玛!”弘昼扑通跪倒,红胀着一张脸道:“皇阿玛恕儿子无礼,只是儿子今天一定要问个明白,儿子好好儿的一个星河,怎么就成了皇阿玛的义女了?她……她早已经是儿子的人了,还请皇阿玛成全她与儿子!”
      胤禛侧过身子面对他:“怎么,我收养一个义女,还要你五贝子的批准吗?”
      “儿子不敢!儿子只是不明白,皇阿玛施恩可以遍天下,为什么单单对星河青眼有加?”
      胤禛的双手背在身后握紧,十指用力,捏白了关节:“高无庸,带他先下去。”
      “皇阿玛!儿子……儿子从来没求过皇阿玛,儿子今生今世也不再向皇阿玛求任何东西,只求能成全我和星河,皇阿玛!”弘昼膝行一步,痛呼道。
      “真是朕的好儿子!”胤禛冷哼道,反笑了起来:“越发地有出息了,连朕都自愧不如!”
      弘昼说着说着有些激动,他伏下身磕一个头,道:“皇阿玛,儿子自知有负皇阿玛的厚望,只是儿子驽钝,想不出皇阿玛究竟为了什么要这样做。若是儿子有什么错处,皇阿玛尽管责罚,星河她……儿子再怎么……也要……也要向皇阿玛讨了来!”
      胤禛一挥袖便向外走,不理会弘昼一声声的呼喊,径直走回了养心殿。
      星河正坐立不安地等在这里,一见皇上身影,迎上来请安,胤禛扶住,一同走进殿内。高无庸指挥着两名宫女过来给胤禛宽衣,星河侍立一边,心里火急火燎,脸上却一点不敢带出来,微笑着接过宫女手中换下的朝服递到高无庸的手中。
      胤禛换好衣服,歪靠在榻上,看着换了一身旗服的星河,突然出声道:“星河,朕这么做,你不会恨朕吧?”
      星河猛一激灵,强笑着摇头:“皇上说的哪里话,皇上这样……都是为了我们好,这我知道。”
      胤禛闭起眼睛,很久没有睁开:“星河,只怕……朕不能久留你在身边了。”
      星河情知会有这样的结果,虽然心里还是很舍不得,但也知道这是必然的选择,她静静跪下来,静静地磕了一个头。

      星河是在当天晚上出的京,一辆黑漆马车,两名骑马侍卫。
      车出城门的时候,星河很平静。
      这一生,权当是为他而来。
      尔不是居,帷帐何施,尔不是照,华烛何为。既走过一样的路,做过一样的梦,也休再提什么爱与不爱。
      弘昼,若有来生我绝不辜负你。

      快马加鞭,天明时已到了通州。一行四人只略打了打尖,没有多做停留就继续出发。天气暑热,路上少见行人。途经一段荒背山坡,太阳照得人发慌,星河在车内着实地热,忍不住揭开车帘透透风,却看见跟在车后马上的侍卫一齐红着脸,歪歪斜斜地栽下马去。再一看,驾车的马夫也伏在车辕上一动不动,只有拉车的两匹马儿还在奋蹄。
      星河这一惊不小,扶住车门就要呼救的时候,车后路上跑来两匹马,星河渐渐看清来人,一声惊呼脱口而出:“齐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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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着齐烈一起来的,就是吕之韧。
      说起来,齐烈这回能找到星河,全是吕之韧的功劳。
      弘昼一直没认出这个刺过自己一刀的小贼,总觉得无缘无故带累了这么个孩子跟着自己到北地吃了一次苦,心下有些歉疚,对乖巧机灵的吕之韧颇多照拂,小之韧跟军中上下诸人也都打成一片,所以在看到星河送到弘昼身边的那块丝帕后,吕之韧迅速地想办法往皖南小镇里送了一封家书。原本他也只是抱着万一的希望,谁成想跟着凯旋的大军一回到京城,立刻就见到了来找他的齐烈。齐烈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打听到了星河离开京城的消息,吕之韧坚持着,要跟齐烈叔叔一起去救星河阿姨。
      齐烈纵马跃前,轻舒长臂捞起奔马的缰绳,一个拧腰,胯下骏马收住四蹄紧踩地面向后一个耸动,硬生生拉住马行的冲势。他跳下马,走到目瞪口呆的星河面前,激动难抑地一笑:“星河,我总算找到你了。”
      星河听到他的声音,还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手握车帘,瞬也不瞬地看着齐烈。齐烈看她的样子,痛惜不已,伸手握住星河的手:“星河,跟我回家!”
      回家?
      星河的心头慢慢涌上一种酸楚的暖意,她突然无比地想念许久不见的苏眉,想念逝去的义父和柳嬷嬷,想念苏州城的宅子,想念送云居里母亲的坟萦。这一切,都曾经是她切实拥有的,怎么只过了这短短几年,就好象是过了一个轮回,所有的幸福都越走越远,远得想都想不起。
      “齐烈……”
      “星河!是我!”
      “齐烈……”
      “星河,咱们走!”齐烈眼眶也湿了,他抱起星河,转身上了马,扬鞭就向前驶去,车里的行李,三个人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星河并没有带吕之韧离开,在走到最近的一个市镇投宿时,她细细了解了吕之韧这一年的行踪,仔细斟酌考虑后,她没有让吕之韧继续跟着她和齐烈远行,而是让他回到弘昼的身边。
      “我们这一走,去路无定,留着你,只是平白耽误了你。之韧,听星河阿姨一句话,回去投奔五贝子,他的人……并不坏,跟着他才算是有个正经出路。”不管吕之韧怎么坚持,星河只是这一句,终究还是赶走了洒泪不止的吕之韧。
      立在一座小山的山头,看着大路上渐渐离去的吕之韧,星河不忍地摇摇头,回头闭起了眼睛。
      “齐烈,我们走,”星河把眼角的泪拭在齐烈的肩头:“再也不要回来……”

      日日夜夜,风雨都象是轻声的叹息。
      星河并不知道,生命只是一条狭路,怎么走,都有相逢。
      这相逢,也全拜吕之韧所赐。
      两年以后,吕之韧拆开智海大师给他的第二封信时,才真正明白了大师说过的话,星河命里有一劫应在他的身上,也有一个难关要他去解。
      劫与解之间,天已荒,海已枯。
      只是,即使是如智海大师这般勘破了天机,也没办法去阻挡命运的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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