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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殊行不返 ...

  •   思念就是有这个本事,把一条锦被变成如坐的针毡,把一地青石变成如履的薄冰,把一池静水变成如临的深渊。
      星河每日里只是静坐着,不是在屋里就是在廊下,不是在廊下就是在后院小小一鉴方塘边,不是在塘边就是在院中一棵小小的海棠树下。曾经听弘昼说过,这棵海棠是他刚刚购入这间小院时亲手种下的,如今,星河坐看着这棵海棠从深雪的冬天熬到了开春,又从抽芽长到叶发,渐渐地缀上了无数花蕾,只是,弘昼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德子除了管家之外,自弘昼走后又揽上一个新差使,就是每天到五贝子府去打探爷的消息。虽然常常是没什么消息,可是这就是最好的消息,星河不知道什么是建功立业什么是跃马扬刀,只知道不管是爱是恨,她只求弘昼能完整无缺地回来。
      三月十七,收到了弘昼派人送来的第一封信。说是信,还真有点对不住这厚厚的一大封,秉承了弘昼一贯的风格,上至驱敌策略,下至路边被马蹄践踏成泥的一朵小紫花,无一不包无所不有,也不讲什么格式,只是一一按日期标好注明,顺序排下来,倒象是一篇《从军游记》。
      星河急着想看,又怕太急了早早就看完,硬是绷住劲一天翻看一点儿,费了将近十天的功夫,才把这封信看完。她看得太仔细太认真,以至于每天晚上在睡梦中,眼前浮动的还是他虬劲的字和促黠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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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进了四月,弘昼的信又到了,这回一来就是十几封,想来他是每日都在写,可是星河手里捧着这些信,却没有马上就打开看的心思。
      送信来的,是那日在碧云寺后山木屋见过的中年人。
      能看得出来他在勉力压抑,也能看出来他压抑得并不成功,残留的希翼与隐隐的忌惮还显露在他的脸上。
      “如此说来,劳烦赵大人了,”星河眸子在他身上一转,轻笑着点了点头:“些许小事就让您亲自跑一趟,这叫我怎么过意得去?”
      赵保儿一下子就站了起来,明明是这么低柔婉转的人儿,怎么只轻轻一瞟,就让他惶惶起来。那和曼萦格格极酷似的眉眼间,流转出的竟然有几分皇上的果敢和冷毅。
      “折杀奴才了,怎么当得起姑娘这么称呼。姑娘只须唤奴才的名字就行了,奴才名叫,”他顿了一顿,确保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赵保儿。”
      可这位姑娘脸上的表情一点儿变化都没有,依旧轻笑着把手中的信放到了桌上:“赵大人说笑了。星河惶恐。”
      “呵呵,本来不该来打扰姑娘的,只是五爷将这些信件夹在军务急件里送回来,交待给别人怕有什么差池,特特地嘱了我剔出来亲送给姑娘。”赵保儿仍坐下。
      星河抿抿唇:“大人有心了。”
      赵保儿拈了拈须,笑道:“听姑娘话中带着江南口音,想来是苏浙一带的人吧。”
      星河点点头:“在苏州长大,不过祖籍是杭州。”她怎么看不出赵保儿的心思?从初见时这位大人的表情看来,想必他也是认识母亲的,而且听说又是从藩邸时就跟在皇上身边的旧人,所以她在祖籍这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江南的钟灵毓秀,泰半就落在这苏杭二地,姑娘何其有幸,生长在这等神仙境地。”
      “苏杭虽好,怎么比得上京城天子脚下的非凡气度?”
      “呵呵,姑娘忒谦了。当年我跟着圣祖也南巡过几次,至今想起来,还是心向往之。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真真是叫人至今忆江南。”
      星河笑道:“依我看来,这北地罡风并不输于江南绵雨,大人怕是只缘身在此山中,故而不识京城的真风貌了吧!”
      两人俱笑,又闲聊几句,赵保儿忽然说道:“姑娘独居于此,若有不便,只管对我说。我看姑娘这儿人少,恐不敷用度,已经安排下了两个人,明儿一早就过来侍候,姑娘不要嫌他们粗鄙才好。”
      “这怎么敢当?”星河扬了扬眉,正欲推辞,赵保儿已经站起来一拱袍袖:“姑娘务请不要推辞。宫里还有要务,我这就告辞了。”
      说着,不管星河的婉拒,笑着走了。
      出得院来翻身上马,赵保儿收起了脸上的笑,沉郁看了一眼一直跟在他身边的男子,叹口气道:“也思翰,你怎么看?”
      也思翰黧黑的面孔绷着,牙关紧咬,握着缰绳的手也在颤抖。良久良久,他才缓缓点头:“应该错不了。”
      赵保儿扭头向院内又看一眼,皱起眉:“看样子,这事儿得尽快禀报给皇上……”
      “不急,”也思翰止住他:“还是明日等枫珮也来看了再说,毕竟天下之大,找出两个模样相似的人来也不是难事。现在军情紧急,也不能为了这个分了皇上的心。”
      赵保儿点头,两个人驱马走出长巷。
      翌日一早,院门还没有打开,赵保儿荐的两个人就到了。
      星河刚一看到他们还有些不解,怎么竟荐了这么样的两个人来?一男一女,总有六十岁上下了,男的身躯长大,看去还有几分伟岸,女的虽然自有一股贵气,但一眼就能看出来身体并不是太好,脸色苍白,身材瘦削,不象是来侍候人的,倒象是来被人侍候的。
      转念又一想,星河立刻明白了,这两个人根本就是来验看她的。这一回,莫不是奉了那个人的旨意?星河心里有一阵慌,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倒是这件事一旦捅破,弘昼不知道会受什么牵连?她心里转着念头,却是面色如常地迎向阶下神色各异的两个人。
      “奴才也思翰给姑娘请安。”
      “奴才枫珮给姑娘请安。”
      “怎么当得起,两位快请起。”星河笑吟吟走下台阶扶起躬身作礼的两个人:“我不过是升斗小民,怎么受得了两位的礼,没的折杀了星河。”
      也思翰愣怔地看着星河,自觉失态地低下了头。枫珮拉住欲还礼的星河,柔声说道:“姑娘是五贝子的贵客,就是我们服侍的主子,还请姑娘不要跟我们见外才好。”
      眼前的这个姑娘,与其说象曼萦,倒不如说象当年的玉屏,一样地做足了表面的清冷功夫,实则内里是早已沸腾的一团岩浆。略输清秀的两道眉毛长长地扫过鬓边,点漆一样的眸子里不自觉的全是不信任的眼光,鼻子倔强地挺立着,两片桃李一样的唇是她脸上最美的地方,不知是哪路神仙,用什么样一只生花妙笔,沾了多少芳华初露才堪堪画就。
      这样的女人,不管是放在哪个过尽千帆的男人面前,也绝对不会激不起他的情思,更何况是年轻得不识情滋味的弘昼?
      只是……
      千万不要……

      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几天,枫珮心中虽疑,却始终找不到个时机好好地跟耿星河搭搭话。这位姑娘太过沉静,一整日一整日地不说话,只是捧着信来来回回地看。莫不是五贝子写了什么长篇大论来,看了这么些天也看不完?枫珮心里发笑,以往这位五贝子虽有才情,却是最恨做文章,能短则短能省则省,怎么如今转了性子,肯来打这样的笔墨官司?
      傍晚,天已经擦黑,枫珮见星河仍坐在窗边,手里执着信纸,便点了一盏灯,移去她的桌边。
      星河不知沉浸在什么思绪里,没有觉察到枫珮的靠近。枫珮一眼就看到了那张信纸,上面只端正地写了两个大大的正楷字。
      “星河”。
      就是这样一张纸,她捧着看了一个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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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还是爱惜着点儿眼睛,看信也不点个灯,别等到了我这个年纪再后悔。”枫珮尽量说得轻松,把灯放在了桌上。
      “有劳枫珮姑姑。”星河是一如既往疏远的礼貌,站起来道了谢,安详地把信收进封里。枫珮看着她雪白的手指带着几分留恋地在信封上又摩挲了一下,才把它放回了桌上的一堆信中。
      星河抬起头,发现自己刚才无意识的一个小动作落入了枫珮的眼中,面上一红,笑问道:“已经这个时辰了,该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吧。”
      枫珮点点头:“我细看了看这些天姑娘的食谱,太清淡了些,我做主叫厨房做了些新鲜菜式,姑娘试试。”
      星河跟着枫珮走到饭厅,看见桌上摆着一只青瓷钵,钵中盛着雪白的汤汁,闻着味道极香浓。枫珮扶星河坐下,指着汤汁说道:“姑娘,这是我仿着苗疆的法子做的酸汤鱼。有首苗疆的山歌姑娘听过么?最白最白的,要数冬天雪。最甜最甜的,要数精甘蔗。最香最美的,要数酸汤鱼。味道不错的,姑娘尝尝。”
      星河盛了一点在小碗里喝下,笑着点头:“果然好味道,姑姑好手艺。”
      “哪里是我的手艺好,”枫珮极仔细极小心地看着星河的眼睛:“我这也是跟别人学的,跟一个从苗疆来的人学的,只是有二十多年不做,都快忘了这道菜式,见了姑娘的面,不知怎么地又想起来了。”
      “是吗?”星河笑着又喝了一口,放下碗:“倒是第一次吃这种苗疆风味,是跟我们那儿做鱼的法子不同。”
      一会儿功夫,丫环端上来一盘烤鱼,几盘蔬菜还有一箩五颜六色的糯米饭。枫珮一一向星河解说,用的,就是当年在山野小居里曼萦向她们解说的那一套词。
      “这鱼,是把香茅草塞进肚子里烤制的,香酥脆嫩,连骨头都可以吃,很爽口的。”
      “这饭,叫做姐妹饭,苗疆每年三月都有个姐妹节,未出阁的姑娘们就在姐妹节上蒸制姐妹饭,用手帕包好了送给心仪的男子。姐妹饭不仅味道好,也有很多说道。这五彩的颜色是用各种植物的汁液和米拌在一起蒸出来的。”
      “还有一道菜,费时太多,今天没能赶出来,叫做油茶,姑娘以前可曾喝过?”
      星河摇摇头:“想来和藏家的酥油茶相似吧?以前家里有人去藏边行商,捎带回来一点,我倒是尝过,不怎么喝得惯。”
      “喔。”枫珮错眼间瞄了一下站在门外廊下阴影里的也思翰,道:“苗疆的油茶和藏家酥油茶类似,只是清淡些。姑娘家里不愧是苏州的富商,见多识广。”
      “哪里是什么富商,忝借着祖上的福荫,衣食无忧而已,姑姑这样夸奖,没的让星河自惭。”星河笑着看一眼枫珮。
      枫珮微笑顿首:“姑娘忒自谦。”

      如是,枫珮百般地试探,星河自故作不知。
      枫珮久居深宫几十年,看惯了权谋往来,可来来回回遇见的,都是同她一样内敛克制的人,她的性格和思想是压抑出来的。星河不同,她自幼就在商场上打转,出没在她生命里的各色人等,远比枫珮经历过的要丰富得多,只除了一个弘昼能让她张惶至此。所以她很是知道该怎么跟枫珮这样的人打交道。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去猜,既让她怀疑星河,也让她怀疑自己。
      反倒是那个也思翰,让星河疲于应付。他不是个心机狡黠的人,更不是个惯于掩饰的人,脸上所现,即是心中所想,每次当他用饱含感情的眼睛望向星河的时候,都会让星河油然生起一种负疚感。若果不是因为现在这种说不清更说不得的况境,她会毫不犹豫向也思翰承认自己的身份,因为她在也思翰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一种叫亲人的东西。
      弘昼。
      既盼他回来,也怕他回来。
      天哪,你让我躲也躲不开,放也放不下,你究竟是什么用意?每次的分离,都只让他在我心里更根深蒂固一分,来不及过去,盼不到将来,是不是就让我抓住现在?每次呼吸,就是每次思念。每次思念,又是每次自责。
      我不能。
      我怎么能?
      我又怎么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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