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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尺水寸尘 ...

  •   在济南府停留了将近半月,我们启程南下,经泰山,过曲阜,在济宁换船,顺着京杭运河,一路行过南阳湖、独山湖、昭阳湖、微山湖,进了江苏境内。
      仍是乘船,路过徐州、宿迁、淮安、扬州,终于到了六朝金粉的金陵盛地。
      这就是额娘十五岁之前生活的地方。
      踏入金陵城,仿佛是踏入了额娘的童年,走在繁华的大街小巷,我时时都在猜想,额娘当年是不是也走过这里,看过这些,十五岁的她和如今十六岁的我,心里想的是否相同?
      张元隆一路跟着我们。原本照胤禛的意思,想独自上路,可实在架不住他的热情,再者我们此行扮的就是商户,和这个大船商行走在一起,也能起到掩人耳目的作用。可能还有别的用意,不过我认为最主要的是我的坚持,别的我不管,跟着张元隆,可以理所当然地吃好住好行好,何乐而不为?胤禛这人一向崇简,对衣食住行皆不挑剔,我可不行,皇宫中几年,把我的胃口惯坏了,身体也娇贵了,虽然嘴上还说能吃苦,可实际上我已经变成了我一向嗤之以鼻的贵族大小姐了。
      张元隆知道胤禛此行是微服,便把我们安排在他位于金陵梅园的宅子里,没有向赫寿提起。
      梅园的这间宅子名叫碧巢。很奇怪的名字,这个“巢”字我本不认得,也不好意思问,偷偷地问了马襄儿,才知道原本是“窝”的意思。心下大大地把这个名字唾弃了一番,绿窝?嘿嘿,还鸟窝呢!
      胤禛知道我肚里的墨水有多少,在见到我对着张元隆虚情假意地客气着表扬这两个字写得好,意思更好的时候,他一向冷冽的眼睛里流露出笑意。我背着张元隆对胤禛吐吐舌头,本来嘛,我这个脸蛋长得就是一副聪明样,我要是刻意装起来,谁能看出我其实是个大字识不了太多,古诗只会背三首半的漏勺?
      碧巢虽精致,却不大,前后两进十来间房,院子却挺大,中间种着棵大槐树,余下的地方满满种的都是蔷薇月季,虽不是名品,却都开得灿烂,满园花香,热闹极了。这园子颇对我的胃口,我最不耐烦那些光长叶子不开花的树,偏偏宫里到处摆着的都是精心修剪的盆景,绿树配着怪石,好看是好看,哪有这样自然盛放的气势,哪有这样力压群芳的喧嚣?看得出胤禛看不上这园子的粗俗,只有我这个俗人看了喜欢,没事的时候就拿了剪子到园子里剪花,拔了刺分给青青和几个丫头戴,手上被花刺扎了不少口子还是乐此不疲。
      胤禛还是忙得脚不沾地,早出晚归,只留下马襄儿和两个侍卫还有青青陪我。张元隆便时时抽空来陪我,或到玄武湖上泛舟,或到石头城上远眺,或到明孝陵怀古,或到莫愁湖寻胜。胤禛见我兴起,便一直放任我跟着张元隆东跑西颠,直到那一日张元隆带着我到夫子庙去逛了一天,他才真的生气了。
      说起来也怪我,听了碧巢的花匠闲聊十里秦淮的花月故事,心中对昔日的秦淮八艳向往至极,想着千盏红灯送嫁的寇白门,冲冠一怒为红颜的陈圆圆,洒碧血为桃花扇的李香君,怒沉碧湖的柳如是,花间对月少一人的董小宛,刺舌血书法华经的卞赛,画技被称为兰仿子固竹法仲姬的马湘兰,人称南曲第一的顾横波,有那么多钟灵毓秀的美丽女子都生活在这一条香河上,那里该是怎么样的景致?开始还担心张元隆会不答应带我去,毕竟那里是风月之地,可他不但一口应承下来,还说会带我去得很彻底。
      怎么个彻底法?我在看到他一早派人送来的男装后,便欣喜若狂地明白了。
      不光是我,青青扮上男装,也显得那么俊俏,我们俩人手拉着手,在屋里眉飞色舞地对视,虽然个头矮了些,可也算得上是两个美少年,长长的头发打成辫子,戴上小凉帽,看着还真象那么回事。
      张元隆在院里槐树下等,看见我们出来,满意地点点头,递过来两把扇子,我和青青一人抓一把在手上,哗啦一声打开,摇头晃脑地迈着方步踱出碧巢,马襄儿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了眼眶。
      这种事自然是不能带马襄儿和侍卫去的,好不容易把他们推回去,我们飞快地上了马车,撒缰跑走。
      张元隆果真是个富豪,马车制得极精,处处金堆玉砌,就连拉车的马据说也是大宛的名种,神骏无比,我去过草原,见识过真正的骏马的,见了这两匹马也不由得赞叹。
      马车左转右转,不多会儿便看到车外的行人明显增多,店肆也多了,各式各样的招牌幌子光鲜亮丽地压满了街面,在一处酒楼前我们停了车,张元隆先跳下去,伸手欲扶我,我的手刚伸出去,突然想起今天穿的是男装,于是灿然一笑缩回手,自己“呯”地一声跳了下去,把后头的青青唬了一跳。我站定,拍拍前襟,对着青青说:“小哥儿,自己下来吧?”张元隆在一边抱着双臂笑看,青青飞了我一眼,灵巧地也跳了下来。
      “魁光阁”
      三个金色的大字高高地挂在这家酒楼的门楣上,阔大的内堂人头攒动,穿梭其间的伙计们把托盘高高地举过头顶,高声吆喝着送菜送茶。张元隆带着我们上了二楼,又是另一番景致。一上楼,便是一丛清雅的湘竹,绕过去,才看到一间间用屏风隔开的雅座,端立着的伙计们清一色是十四五岁的小僮,面目俊秀,一见我们,便热情地迎上来。张元隆看样子是老客,伙计也没多问什么,把我们直接领到了位置最好的一间雅座。
      这间雅座正处在二楼伸出去的一个尖角内,坐在其中,一面可见碧波荡漾的秦淮河,另一面则看见一座巍峨的大庙,看样子香火挺旺,人来人往。
      “那是个什么庙?”我扶着栏杆向外看,问张元隆。
      “夫子庙呀?你不会不知道夫子是谁吧?”他拈着杯正吃茶。
      夫子是谁关我什么事?跑了几天,渐渐也被他看出我的底细,我也大方地承认自己的无知:“嘿嘿,我还就是不知道,你告诉我吧!”
      张元隆摇头笑:“夫子即是孔夫子,这是祭祀孔圣人的孔庙,你看那么多的人,都是来求取功名的。”
      “怪不得江南出名士,从古至今,光这江南一地出了多少状元榜眼探花?原来这里有个这么大的孔庙,香火又这么旺,难怪出文才!”
      张元隆哧地笑出来:“照你这么说,哪儿的孔庙修得好,香火旺,哪儿便能出状元?”
      “那你说为什么偏就这里状元多?”
      “这还真有个典故!”他说着,故意卖了个关子,我打开纸扇摇了两下,鼻指朝天:“爱说不说!”
      他笑着,说道:“传说江南的文脉,便是我们所在的这座魁光阁,你看它的位子,一边是碧水常流,一边是圣人香烟,在这里建阁,又名为魁光,取的便是魁星常出,文章不断的意思。说也难怪,自此阁建成后,江南府县竟然试试不爽,每届殿试必出三甲中人。据说前朝曾有位得道的高僧被请来相看,指点说这魁光阁好则好矣,还不尽善,文脉有外逸之象,如能将这阁顶漆成红色,可保文脉永不外流。自那以后,这魁光阁的阁顶便被漆成红色,每年殿试前,学监大人亲自来监督上红的仪式,那才是江南文人的盛典。”
      还有这么好玩的事,我探头向上,张元隆笑说:“这里是看不到的,呆会儿吃完了饭,下楼去我指给你看那个红顶。”
      须臾,菜上得桌来,我一心想去这个花花世界见识,催着张元隆和青青胡乱吃了两口,便结帐出楼。原本我喜食酸辣,这里甜腻腻的菜式我不怎么吃得惯。
      果然下楼后,他指了那个红顶给我看,其实也不是整个顶,只是房顶上的一个小突起,也就尺许见方大小,却是漆得透体晶红,在阳光下发着刺目的光。
      拒绝了张元隆到夫子庙里烧香的提议,我又不想考功名,眼前识得的这几个字够我混的了,我不是好学上进的人。
      从孔庙前过去不远,左转上了一座石拱桥,桥不长,也不宽,但雕栏精美绝伦,两边桥栏正中刻着三个大字“文德桥”,桥上行上徜徉,悠然自得。
      “这座文德桥,是秦淮胜景之一,雕工精美自不必说,每年中秋夜半,圆月照在桥上,再映到河水里,正被分成两半,从桥东往水里看,只能看到左半轮月亮,从桥西往水里看,只能看到右半轮月亮,别的晚上看却都是一轮整月,这个奇景就叫做文德半月。”张元隆如数家珍。
      我听得入神,张元隆站在桥上,往上游一指:“从这里溯回去不多远,正是有名的桃叶渡,东晋的王献之有两个爱妾,是姐妹俩,叫做桃叶桃根,王献之当年在那个渡口迎接桃叶归来,是以渡口有名为‘桃叶渡’,是金陵四十八景之一。”
      他又转身指着下游不远处的一座桥:“那是来燕桥,看见桥南端那座小楼吗?那就是李香君的旧居媚香楼。”
      顺着桥走下去,正对着一面白墙黑瓦的甓门:“这首诗你听过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门后便是南北朝时的王谢旧居,内分东西两个院落,很是壮观。”
      在甓门前向右一折,张元隆站在一条长巷前,笑吟吟地对我说:“咱们今天的正地方到了,这便是钞库街,你想去的地方便是这里。”
      他并没有带我去门面最大最豪华的一间,而是走到钞库街一条小折巷里一间不怎么起眼的小院前,院门上三个曲里拐弯的怪字,我只隐约瞅着第三个字象是个‘院’字,却又不确定,院里早有一个眉开眼笑的□□迎了上来:“许久不见,张大官人还是那么气宇轩昂,英姿勃发,您说巧不巧,昨天晚上我家女儿还对我念叨您呢,说您怎么这么久不来,埋怨我上次没把您招待好,这不,您今天就到了!”
      说着,她看到了我和青青,略一打量,脸上便有了些不自在,扭头笑着对张元隆说:“呦,张大官人今天怎么把内眷也带来了,咱们这儿可没这样的规矩。”
      我上下打量一下自己,扮得很好啊,她怎么一眼就看出来了?
      张元隆拿扇子柄敲了一下那个美妇,哈哈笑着说:“在我面前还敢提什么规矩?我那么多银子都砸在了你这里,还堵不住你的嘴吗?”说着,用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带着我直接进了内堂。
      进来之后才发现,这里和我想象的不一样,并不是什么纸迷金醉绮红醉绿,反倒是收拾得清清爽爽,一器一物里透着书卷气,熏的香也是上好的沉水,一点烟火气不带的。
      我跟着张元隆大剌剌地坐着,青青有些拘谨,我拿眼睛瞪了她之后也坐在了下首。美妇进来,嘱一边的小丫头沏上等的好茶,随后踱到我面前来,低下头细细打量我,我笑着迎上她的目光。她突如其来地伸出右手在我的腮上抚了一把,袖子里笼的甜香熏得我欲醉,真是好闻。
      “男人啊,真的没一个好东西,”我正待出声,美妇娇笑着转过身去,手中帕子朝着张元隆虚挥了一下:“张大官人内宅有这样的人物,还来咱们这里厮混,真真的是……”她突地用帕子抚住嘴,咯咯笑着瞥我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我看看张元隆,他把扇子合好,在指间旋转,身子斜倚在铺着水绿椅垫的檀木椅子上,略侧着头看着妩媚的美妇,眉眼含笑:““少啰嗦了,快把你女儿叫出来,另把你新找的几个小姑娘喊出来,给爷们细细地唱一出好的,若再在这儿咶皂,爷一抬脚立时就走。”张元隆一起跟我们说着京味十足的官话,到这里却改口带出了江南的腔调,软软糯糯地,更显得潇洒温柔。
      美妇笑着应了一声,回头便走。小丫头上了茶,一揭盖碗,一阵甜香扑鼻而来,竟是几内玫瑰花瓣在绿针似的茶叶间翻转。
      不多会,依依呀呀的唱声传来,我奇怪地看了张元隆一眼,走到门边向外一看,隔着院内一个小小的池子,对面的凉亭内,三五个十二三岁的少女穿着一样的淡黄衫子,或抚琴,或吹箫,或弹筝,或抱琵琶,齐声唱着一种从未听过的曲子,全是吴侬软语,我虽听不懂,却也觉得好听。
      正听得起劲,只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转身,看见一个极美的姑娘正面目含情地站在月洞门口,前朝的服色,头发也梳成我没见过的样式,一只长长的紫金簪插在乌黑的发间,簪头长长的丝缕坠下,就象秦淮河边随风舞动的垂柳。
      怪不得张元隆成了这儿的常客呢!
      我在心里赞叹,就这样的容貌放到宫里,还不知该怎样艳压群芳呢。
      美女娇娜地走过来,我总算知道什么叫做腰肢款摆了,还有那随着她的行动轻漾着直垂到地面的裙裾,柔如水,艳如星。她走过来,深深一福,低着头向我们看一眼,我都忍不住想把她扶起来。
      “初涧给各位请安!”
      “有些日子没见,初涧越发出挑得好了!”张元隆仍是惯常的轻佻样子。
      初涧肯定也看出了我是女扮男装,闻言略带吃惊地看了我一眼,也许她真以为我是张元隆的内眷,见他当着我的面对她说这样的话,也不怪她吃惊。
      毕竟是见惯风月场面的,初涧轻轻一笑掩去了面上的惊色,又对着张元隆福了一福:“爷谬赞了,自上回爷走后,初涧病了一场,妈妈看顾着,一直没让到前头来,在房里养了好一阵子,气色才好些。”
      美妇一边称是一边也走过来,扶着初涧坐下,叹口气:“咱们这个小院子比不得前边几间大堂,就指着初涧一个人养活我们这一大家子,这一病将近月余,也着实地艰难。”
      我低下头暗笑,这个妈妈好着急,两句话没说便开始要钱,偷眼看看张元隆,他也冲着我暗笑,眨了眨眼,仿佛在说:“看见了没,这种地方就是这样!”
      妈妈和初涧看了我和张元隆的“眉目传情”,对视一眼,初涧还是轻笑,妈妈却摇头头咂了咂嘴:“张大官人的福气不浅,我自打十二岁进了这钞库街,见过多少人尖儿,象这样品貌的,竟是没遇到过,要是……”
      “妈妈!”初涧抬手拉住她,声音竟有些大。
      张元隆的神色也是一沉,脸上有了三分不快:“柳妈妈,她也是你浑说得的?”
      初涧忙站起来一边把妈妈往外推,一边赔不是:“张爷,妈妈她也是无心之过,得罪了贵亲,您千万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我见张元隆的脸色难看了起来,便笑着摇摇扇子:“算了算了,人家这也是夸我,谁叫我长得好呢,你说是不是,叔叔?”
      张元隆听了我的话一笑,妈妈先张口惊呼:“我这双眼睛真该挖了去,原来是张小姐,我原还以为……唉呀唉呀,都是我的不是,今儿个一定要好好置一桌酒给张小姐赔罪,张小姐,张大爷,您都是尊贵人,千万别理会我,我给您赔不是了!”说着对我便是一福。
      我虚抬了抬手,青青过去扶起了她:“不妨事,柳妈妈,一句玩笑话罢了,我和叔叔都不会放在心上的,今天晚上,咱们就叨扰你一顿,看看你这儿的厨子手艺如何?”
      柳妈妈感叹着出去张罗,张元隆和初涧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金陵方言说慢了还能听懂,说快了我就摸不着头脑了,只坐在一边笑看着初涧身上漂亮的裙子和头上的发髻。初涧被我盯得久了,转过来朝我一笑,张元隆道:“做什么盯着人家看了这么半天?”
      我指指她的裙子,笑道:“我在看初涧姑娘的衣服,这就是前朝的款式吧?真好看,还有这个发髻,我都没有见过,是怎么梳的?叫个什么名字?等回去我也要梳这种头发!”
      初涧燦然一笑:“这有什么值当的,不过是寻常的东西,怎么能入张小姐的法眼,您若觉得好,我房里还有几件新做的衣服,都没上过身,您请去试试,这头发也不用等回去,我亲手帮您梳一个最好的,成吗?”
      当然成了,我跳起来拉着她便要回房,张元隆欲拦,我没理他。
      初涧的香闺出人意料地简单,除了床、书桌和梳妆台,就是一个衣橱,布置也很平常,一点儿没有外间的豪华。我知道她这样的姑娘是有所谓的入幕之宾的,难道就带到这样的房间里来?我不好意思问,她自己倒看出了我的疑惑,自嘲地一笑:“这是我自己的房间,待客另有去处。论起来,除了妈妈和丫头,你是第一个进我房的外人,比不上贵府,见笑了。”
      这两句话说得我彻底放下心中的羁防,拉着她的手亲热一笑:“说什么见笑,其实我也不是什么正牌的小姐,只是被人收养的孤女罢了,什么都是等人施舍,比不得你这么小就要养家活口。”
      初涧眼圈一红,声音也低了:“谁不是呢,我也是自小父母双亡,说起来,咱们俩都是可怜人。”
      “怎么,那个柳妈妈不是你的母亲?”我诧异。
      “咱们这个行当里,她那样的人都是叫妈妈的。好了,不说这个,您坐好,我给您梳头。”
      说着,扶我坐在梳妆台前,解开了我的长发,用一把牛角梳抺着茉莉油细细先梳通,接着或挑或抿或盘或编或分,不多会儿,一个漂亮的斜髻就梳成了,一朵珠花簪挑在髻上,簪头坠着一串由小到大浑圆光洁的珠子,脑后的头发绞着洋红的发绳编成一股辫子,辫子上每隔两指的距离还缀了黄豆大小的珍珠。初涧到衣橱里翻了一会儿,取出一条白色的裙子,极窄的胸裉,宽幅斜襟上绣着洋红色和金色夹杂的百蝠穿花的边,腰线极高,宽约五指的腰带也是洋红色,上面绣满金色的各式花朵,白色的的裙裾打着密密的百褶,直盖过脚面,裙摆下是一条洋红色的花边。
      轻施薄妆,站在镜子前,初涧将我的辫子捞到胸前,我有些吃惊地看着自己展露出风情万种的样子。
      “等一下!”初涧跑到梳妆台边,打开抽屉,取出一对儿梅花式样的耳环,戴在我耳上,退后一步,赞叹地欣赏:“妈妈说得没错,你这样的品貌,真是找不出第二个来!”
      初涧给我穿的鞋子跟我惯穿的也不一样,厚底高帮,绣着和衣服配色的花,帮口上镶着珍珠,后提儿上还挂着只小铃铛,走起来隐约作响,这个叫做步步生莲(铃)。
      “这衣服,这首饰,只有你才配穿戴,得了,今儿我大方一次,都送给小姐了!”初涧满意地审视我。
      “这可不行,这些都是贵重的东西,我们头回见,怎么能收这么重的礼,再说我也没准备什么……”我想推辞,初涧攀着我的肩头狡黠一笑:“放心吧,我送你多少,张大爷自然会成倍返还,我不会吃一点儿亏的!”

      我学着初涧的样子,穿着步步生莲的鞋子,摇曵地走进内堂,青青跳起来惊呼,张元隆也睁大了眼睛。
      玩闹一个下午,晚膳用的也极尽兴。菜肴之精且不赘述,单是这酒,便是上品。酒名女儿红,原来也喝过,不觉得怎么样,可在这里,将女儿红加了姜丝梅子同煮,去了酒气,多了清香,温吞吞的,入口既甜糯又有酒的香冽,煞是可口,我喝着喝着滑了口,等到张元隆出声阻止的时候,已经醉得站不住了。
      饮了醒酒汤,含了醒酒石,又浓浓地灌下两杯酽茶,张元隆一边抱怨初涧酒上得太多,一边后悔不该带我出门,可是既然已经醉了,只得硬着头皮回去面对冷面的四贝勒。
      这次不知怎么回事,喝醉了我还这么兴奋,青青在马车上早睡倒了,我还拉着张元隆杂七杂八地扯闲篇,等车真正停在了碧巢的门口,下了车,凉风往面上一吹,我才开始担忧,伸头往院内看,黑洞洞的,胤禛也许还没回来呢。
      没让张元隆往里送,拉着半睡半醒的青青踮着脚尖,轻手轻脚地穿过□□,往东厢我的房间走去。还好,一路上没遇到什么人,在初涧那儿喝得太高兴了也忘了问时辰,也许现在还不算太迟。我暗自庆兴着推开门,跨进屋,回头对着青青轻松一笑:“你看,我就说没事的吧!”
      话音刚落,只听见火镰打火的声音,灯光便在我的屋里亮起,灯前椅中,一身长衣的胤禛放下手中的火镰,轻轻地说了一句:“真的没事吗?”
      青青吓得扑通跪倒,我的腿也软了一下,忙赔着笑脸行了个礼:“四哥哥好,您回来了!”
      这是平时他每天回来的时候我对他说的一句话,今天不假思索便重复出来,自己也后悔地掐了一下大腿,青青的头伏得更低了。
      胤禛笑了一声,道:“是啊,我回来得太早了!”
      我最怕的就是胤禛在该怒的时候反而笑,蹲着身子便不敢起来,心中惊惶,一点儿酒意早跑到爪哇国去了。低头间,才发现自己还穿着那件白裙子,一惊之下差点儿没倒过气来,下午听初涧提起过,这样的前朝服色,只有在钞库街秦楼楚馆里才有人穿。
      老天,求求你保佑胤禛没有去过那种地方!
      我在心里打鼓,可是显然老天没有听到我的祈求,胤禛随即看清了我身上的衣服,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那个张元隆把你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没没没,没什么地方,只不过在金陵城里转了转,没到什么地方去……”我的声音该死地一点儿也不理直气壮,反倒是越说声越小,最后的几个字索性在胤禛的瞪视下咽进了肚子。
      胤禛走到我身边,一脚蹬向仍趴在地上的青青,冷着声喊赵保儿:“把这个奴才拖到前院去,打二十板子,跟着主子侍候,不说尽心维护,反撺掇主子做不该做的事,给我狠狠地打!”赵保儿听了,命两个侍卫架起瘫软的青青,不一会儿便过了二门,进到前院,青青的呼喊声也随着竹板的拍打起响起。
      我再也蹲不住了,一跤坐倒,胤禛对着立在一边的赵保儿一挥袖子:“把这后院的奴才全带到前院去,没我的吩咐不准进来,我有话对格格说。”
      赵保儿喊出了西厢屋的两个丫头,出二门时还反手关上了门。
      我坐在地上,揪着心口听着青青的惨叫,眼睛只敢盯着胤禛的鞋子,心里后悔得无以复加,连累了青青,我却在这儿一句话也不敢讲。
      直到青青的叫声停止,拍打声也没了,胤禛这才转身坐回了椅上。
      我不敢抬头,心里又气又悔,眼泪早流了下来。胤禛不说话,我也不敢看,只在地下坐着。
      实在是掌不住了,我偷眼看他,他正看着手中茶碗,脸上阴晴不辨。
      “四……四哥哥,我……”
      他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谙谙地开口:“我原不想管你,皇阿玛吩咐过要让你玩得随性些。可是,你今儿这样出格,我若再坐视,回京之后见了十三弟也不好交待。从明天起,没我陪着,你不要再出门,我把手上的事了了,带着你好好转转。还有,我吩咐保儿另寻了客栈,明儿我们就搬离这里。”
      不提防他在这个当口提起了十三,我的心也凉了起来,骨子里的倔强执拗本性在这时抬头,我抬起头,用只有我们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音清楚地说:“四哥哥这时候才想起了胤祥,皇上给您指侧福晋的那天,在霰华亭里怎么偏把他忘了?”
      在我的注视下,胤禛丝毫没有变色,他的手还稳稳地端着茶碗,只是一丛幽暗的火焰在他的眼中燃烧,他瞬也不瞬地看着我,脸上的线条如刀劈斧凿般强硬:“换下衣服,早些安置吧,明天一早还得出门。”
      说着,他放下茶碗,起身便走。
      我每次都是在说出这么伤人的话之后再后悔,在他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我伸手拉住他衣襟下摆,心里酸痛酸痛的,象是有一把小刀在绞:“四哥哥,我……”
      他停下脚步,笔直地站在我身前,熟悉的气息再一次包围我,我象是个溺水的人抱着浮木一样紧攥着他的衣襟,渐渐哭得直不起腰来,俯下身子把脸贴在手中他的衣襟上:“四哥哥,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做错了什么?”
      从遇见娜仁姐姐的那天早晨起,这个问题就象悬在我心上的一把刀,时不时地便刺我一下。无法愈合的伤口,日复一日的痛楚。我不管了,在我还能抓住他的时候,我要问清楚,从此以后,不管是天堂还是地狱,我绝不再提。
      “你以前待我那样好,为什么突然这么冷淡?我真的……就这么……让你讨厌?”
      他的身体一震,半晌哑着声音道:“不,曼萦。”
      “那是为什么?”我急切地抬头,泪眼看着他。他却把头一扭,回避我的眼睛:“真的晚了,安置吧!”
      “不!”我叫了起来,死死抱住他的腿:“我不安置,一觉睡醒,你又成了那个对我冷淡漠然的四贝勒,我不要安置,我不让你走!”
      “曼萦!”他低吼,双腿的肌肉在我的怀抱里渐渐僵硬。他蹲下身来狼狈地掰我的手,指尖寒凉如冰。我借着酒劲冲动地猛站起来,搂住他的颈项,象他曾经对我做过的那样,象我在梦中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吻住了他。
      他先是僵立着,继而大力扯开我的双手,喘息着要把我推开,我死命抱着他,把脸埋进他的怀里,我知道,只要一松手,就再也没有拥抱他的机会了。
      他毕竟还是不舍对我用蛮力,扯了两下,听到我的痛哼声后,放弃地站定,任由我抱着,我的额头抵着他的下颔,听见他的声音吹动我的头发:“曼萦,你就忘了那天的事吧!”
      哪天?
      仅仅是那天?
      我摇头,涕泪全抺在了他的胸前:“哪天的事?乾清宫你帮我拾起额娘的指甲的那天?我想家,在长春宫哭,你来安慰我的那天?我要撞到树上,你跑过来挡在我身前的那天?西巡时,你跳进湖里救我的那天?草原上,你拉着我的手一起看星星的那天?发库山里,你找到迷路的我的那天?你跟着蒙古王公一起取笑我的那天?还是霰华亭里你……”
      “叫我忘了哪一天,胤禛?我能忘了哪一天?”
      “你醉了!”他的声音强自镇定,我仍能听出其中的颤抖。
      我在他怀里轻轻笑了起来:“胤禛,我只想醉,这样才有理由抱着你,其实……我早该醉……”
      “曼萦!”他挣扎着别开头,垂在体侧的双手握成拳。
      “我不求别的,胤禛,”我在他怀里寻了个更舒服的位置,笑着说:“真的,只要这个晚上,只要能这样在你怀里。明天早上,你还是四贝勒,我还是曼萦格格,回京之后我就答应皇上嫁给十三哥哥。真的,只求……只求这一夜!”
      要怪只怪乾清宫里的初见的那一眼,要恨只恨漫天海棠花雨中你的身影,要悔只悔裕亲王府里偏在我头上的那把伞,要问只问共骑时马背上跳脱的欢笑……
      一步一步走到如今,一步一步走到痛心刻骨。
      胤禛,胤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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