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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哀弦须张 ...

  •   阿哥们娶福晋的喜事,我一次也没有参加过,本来未出阁的姑娘就甚少出席这种场合的。可这次,我禀了皇上,跟着一向交好的太子妃石氏,第一次踏足皇家的婚宴。
      满座只有我一个人没有成家,花枝招展的嫡福晋和侧福晋们三三两两地说笑,有好多话不好当着我说,都掩着嘴笑。不远处,另坐一桌的十三直楞楞盯着我的眼光,更让她们笑得开怀,石氏索性朝十三招手,把他喊到了身边:“十三弟,我这里还空着个座位,不如你跟嫂子们坐一起,也省得老歪着脑袋看得累。”十三嘿嘿一笑,大大咧咧地坐到了我旁边,端起杯子就挨个敬起酒来。
      觥筹交错,我也饮了两杯,脸上有些热,十三更是不知喝了多少,却是依旧面不改色,来者不拒。
      我满腹心事,虽是端坐着,却如坐针毡,眼儿和心儿一直瞄着不久后新郎和新娘要进来的门口,既想看看胤禛身着喜服是个什么样子,又怕看到他牵着别的女人共同走向新生活的情景。心神恍惚,胤祥推了我两次,我才反应过来,扭过头,胤礻我和他的嫡福晋博尔吉济特氏端着酒杯,站在我的身边,我忙站起。
      博尔吉济特氏长得清丽可人,身材高挑,比我还略高了一点儿,穿着花盆底,益加显得傲岸,论起来,她还是娜仁姐姐的堂妹,虽然一向没什么交往,可心底里先存了一份亲切。胤礻我喝了酒,脸上红里透黑,看看他的福晋,又看看我,不知怎么地有些局促。
      “哎呀,十哥哥、十嫂,我走神来着,没看到你们,失礼了!我先敬你们一杯,祝你们永远幸福
      伸出杯去,想和博尔吉济特氏碰一下,可她虽笑,手却纹丝不动,竟是把我晾在了当场。胤礻我微皱双眉,用肘碰了碰她,她却不为所动,上下打量我一番,冷笑一声:“早就听说曼萦格格艳丽无方,今日一见,果然不负盛名,尤其穿着这件大红的衣裳,竟是把新娘子的风头也压了下去,怪不得……”她从鼻子里哼笑了两声,这才把酒杯往僵在半空中我的酒杯上一碰,抬手喝了个精光。
      我杯中的酒被她这一撞,洒了一地,我的裙摆上也沾了一大块,胤礻我瞪起眼,咬牙拧眉强压下火气,掏出帕子弯下身就帮我擦,博尔吉济特氏双眉高扬,丹凤眼里冒出火光,死死地瞪我一眼,放下杯子,扭身走了。
      我忙阻止胤礻我,轻轻唤了一声:“十哥哥……”一边的胤祥早抢过胤礻我手中的帕子。胤礻我讪讪地站起来,脸上早没了多年以前初见他时的莽撞豪爽,取而代之的是深切的痛楚,我分明看得出他眼里切肤的悔意。
      “十哥哥,十嫂提点的是,我今儿,今儿是疏忽了,不该穿这身衣服,和新娘子犯了色……”我喃喃几句,尾音已带了哭腔。
      莫名袭来的悲伤,并不是为的自己,而是为了在我的生命留下最后一缕阳光的少年。我无忧无虑的童年,就是在他的呵护下结束的,曾经在他面前放肆地恣意哄笑、无理取闹,还有他稚嫩怀抱曾经给过我的温暖,都离我们远去,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我和他之间。在我为十三和胤禛烦恼的时候,甚至曾经想过,如果没有那个御花园的夜晚,如果十哥哥没有成亲……
      可是,可是,可是!
      如今,如今,如今!
      我泪眼看着他,他凝眉看着我。
      终究我还是坐了下来。
      他还是转身回到了博尔吉济特氏的身边,直至席散,再没有向我的方向看一眼。
      石氏晃了晃帕子,打着哈哈,把桌上刚才的冷场又搅热,福晋们心有灵犀地热闹地扯起八竿子打不着的闲篇,胤祥在我的杯里又倒满了酒,爱怜地看了我一眼,手伸到桌下握住我的手。
      因为太子妃在这桌上,阿哥和福晋们轮着番儿来敬酒,我的酒自然是十三全体挡下。正巧八阿哥和新过门儿不久的八福晋来敬酒的时候,吹吹打打的声音响起,年轻的小阿哥们一齐涌到门口,起着哄向门外看去。
      我立马紧张地将目光转向门口,不多会儿,笑吟吟的喜娘领着一身红衣的两位新人缓缓行来,从没见胤禛穿这么喜庆的颜色,他修长的大手中牵着红色的绸带,绸带那一端是盖着红盖头抱着大苹果的纽祜禄丝妤,她虽有伴娘扶着,仍是走得很慢,胤禛在前头,每走两步,总要顿下来体贴地等她一会儿。他带笑的目光从我站着的地方扫过,却没有做丝毫停顿。
      胤祥跟着起哄,高声叫着,没有注意到我苍白的脸和轻颤的手,突地,手上一紧,侧头,胤禩黝黑的眼睛紧盯着我,若有若无地摇了摇头。我咬着唇,挤出一丝微笑地点点头,勉力扭着僵硬的脖子,转回头来,视线所及处,八福晋笑得弯月儿一般的眼睛,正朝我射着凌厉的光。
      这位八福晋可是个有来头的人物,她是安亲王岳乐的外孙女,出身亲贵无比,在皇上已经娶了亲的阿哥里,也算是头一份。他们是我在裕亲王府守丧的期间成亲的,回宫后,几次在良妃娘娘面前提起,隐约倒是觉得她对这位大有来头的媳妇颇不以为然。
      她一定是想左了,我此刻却是没有心情解释,淡淡地朝着她一笑,抽回八阿哥握着的手,目光又去追随那个红色的身影。

      今天是他们成亲的第一天,一大早肯定会到畅春园去给皇上和德妃娘娘请安。我不愿当着胤禛的面叫丝妤四嫂,留在清溪书屋怕德妃娘娘会来叫我,在园子里逛又怕会和他们偶遇,左思右想,起了个大早,草草吃了两口,便拉着青青躲到了我的老地方――霰华亭。
      不论胤禛从哪个门进来,到谁的住处,应该是不会走到这个颇偏僻的地方来的,况且这里三面都围着密密的柳树,只一面向着湖,若不是在湖面泛舟,轻易也看不清亭里的人。
      小丁和小当听了我的吩咐,一个到了皇上的澹宁居,一个守着德妃娘娘的兰藻斋,什么时候四贝勒和福晋离开畅春园了,什么时候到霰华亭来喊我。青青只当我也和她一样对四阿哥心存忌惮,在我身后点头不止:“是呵,四贝勒论长相,在阿哥里也算好的,可每次见了他,都觉得害怕,他拿眼睛一看,腿肚子都抽筋。”
      我轻笑了下,坐在亭边廊椅上,指间绞着柔滑的丝帕。
      来时跟青青说过,要在这里呆好一阵子,这个丫头如今大了,知道有些事该问,有些事不该问,只是带了一个做了一半的荷包,说是好打发时间。我让青青坐在石凳上,她把食盒子里的一碗冰湃葡萄端出来,便自坐下来,做起针线。
      看了一会儿在亭边几片荷叶上飞舞的一只红蜻蜓,又看了一会青青做活,再看了一会儿微风中轻舞的柳丝,还看了一会儿高天上的几朵流云。
      实在是没什么看的了,昨晚上一夜没怎么睡好,脑子里想的全是不该想的事,我红着脸靠着青青特意带来的靠垫,不一会儿竟迷迷登登地打起盹来。
      以前听三阿哥讲故事,说起过古代有个美女,好象是叫花蕊夫人,多么好听的名字,人长得也美,而且据说她即使在夏天,也是“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
      真的不能相信,真的能有在夏天也不出汗的人吗?我靠着眯瞪,不一会儿便热醒了。我这个人,既耐不得寒,又极怕热,一进五月,整天就象只伸着舌头喘气的小哈巴狗,屋里非得摆上几盆冰才罢休。
      揉揉眼睛,朦胧间,坐在石凳上的那个,不是青青了。我又眨了眨眼睛,看过去,良妃娘娘穿着一件湖绿色品月缎绣着玉兰飞蝶的衣服,温柔地看着我。我忙翻身坐起,不好意思地对她笑了一笑:“良妃娘娘恕罪,曼萦失礼了。”
      她轻轻地抬一抬眉毛,眼波柔媚地闪动:“曼儿,怎么连我也认不得了?”
      一声“曼儿”惊得我差点摔倒在了地上,不敢置信地张大了嘴,心脏跳到了嗓子眼。
      她站起来走到我身边,伸手把我鬓边的碎发理好,顺手捏了捏我的左耳,轻叹道:“八年不见,我的曼儿都长这么大了。“
      熟悉的语调,熟悉的动作,还有她身上熟悉的甜香味。
      是……额娘?
      怎么可能!额娘不是早就去世了吗?可是,眼前的这一切为什么这么真实?我颤颤巍巍地抓住她的右手,看向她的内腕。温热的腕上,一枚心形的红色胎记跃入眼帘。
      “额,额,额娘?”我低声地唤。
      她轻捧起我的脸颊,怜惜且贪婪地看着我,仿佛要把这八年来遗漏的一切,一次看全。
      “曼儿,是额娘,额娘等了这么久,才能回来看你一眼,看我可怜的曼儿!”
      我扑进她怀里,刚要大放悲声,她却一把把我拉起,两滴眼泪顺着她的眼眶流了下来:“曼儿,别怪额娘心狠,娘只能呆一小会儿,却有要紧话对你说,你要听紧!”
      我咽下眼中的泪,用力点头:“额娘,您说。”
      “曼儿,好曼儿,娘费尽了力气回来,只为了对你说一句话,这辈子要远远离开爱新觉罗氏,远远离开皇宫,回黔西去吧,那里才是你的天地!”额娘的神色极慎重,我一时之间都忘了悲伤。
      她的身后似乎传来什么嘈杂声,额娘回头看了一眼,又悲又急地说:“曼儿,额娘要走了,你自己多多保重,记住额娘的话。”说完,便欲转身离开,我大惊,拉着她的手死活不肯松,泪水儿纷纷滚落,说不出一个字。她顿了顿,凄楚一笑:“曼儿,代我告诉皇上,我早备好了玄玉茶,只等着他来品。”
      话音落时,她消失在我的面前,我的呼喊声也冲破了喉咙的阻滞:“额娘,额娘,您别走!”

      “曼萦,曼萦,快醒醒!”有人在轻拍我的脸颊,我抓着那双手,一骨碌跳起来,扯着嗓子大叫:“额娘,您没走,额娘,额娘!”
      怎么是皇上?
      我的心沉了下去,可又迅速地甩脱他,向亭外跑了两步,嘎然止步,胤禛和他的新侧福晋站在亭下,恭恭敬敬地笑着。
      “皇上怎么在这儿?看到我额娘没?”我向皇上急问。
      皇上皱起眉,过来拉着我的手:“曼萦,我们来了有一会儿了,谁也没看见。来,坐下喝杯茶醒醒神!”
      “不会的,额娘才走没多大功夫。”
      皇上微笑着点点头,伸手示意青青给我端上一杯茶,我没有接,迫切地晃动他的双手:“皇上,是真的,我没有做梦,额娘她刚才真的在这儿,跟我说了好几句话。哦对了,她还托我给您传话来着!”
      皇上深深哦了一声,笑意有些勉强,他接过青青手中的茶盏递给我,沉吟着问:“玉屏她……都跟你说了什么?又托你给我传了什么话?”
      “额娘说,让我离开皇宫,离开爱新觉罗远远的,让我回黔西。还托我跟您说,她备好了玄玉茶,等着您去喝!”
      “当啷”一声,皇上手中的茶盏坠地,底座和碗身都摔碎了,偏碗盖儿结实,在地下咣啷咣啷转了好几个圈子,才躺在了一堆碎瓷片儿里。
      他仿佛被这一声所惊,站起来,踱到霰华亭压水的一边,脸朝外看了看,双手紧握住栏杆。
      这一声响得太突然,我也捂着耳朵跳到了一边,定过神来,不由得惊喜大叫:“皇上,皇上,我并没有骗您,刚才额娘来时还摸过我的左耳,您看,我左耳上的耳环不见了!

      晚膳我什么也吃不下。
      皇上对我的话,既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只是差人把我送回了清溪书屋。我早早上了床,辗转难眠,三更天的时候,实在是受不住,偷偷地爬起来,胡乱穿上件衣服,轻手轻脚地走出院门,急步走到了霰华亭外。
      走下了甬道,突然闻到一阵熟悉的甜香,是额娘最爱的薰香!
      啊!额娘您真的又回来了吗?无边的惊喜几乎撑破了我的心房。
      我急步奔进亭内,却跌进一个温暖的胸膛,撕心裂肺的哀叹在我耳边响起:“玉屏,真的是你?”
      他的双臂是那么有力,紧锢着我,几乎挤出了我胸腔中所有的空气,挣扎着在他怀里抬起头来,既吃惊也不意外地看到了皇上几乎透着凶恶的眼睛。
      我喃喃地喊了他一声:“皇上!”
      他紧无可紧的手臂又是一紧:“你喊我什么?”
      “皇,皇上?”
      我看着他的眼睛由无可奈何的狰狞转为不可思议的暴怒,又转为若有所思的狼狈。
      他猛地松开我,皱着眉,低头轻咳了两声,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恢复了端庄的神态,颇有些厉色地问我:“曼萦,你这么晚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你还不是一样?我心里嘀咕,嘴上可不敢说,面上连神态也不敢露出一丁点儿置疑,假笑两声,道:“我,我睡不着,想来看看额娘她会不会……”
      皇上扭身坐到了亭边,我看见一只精巧的香炉摆放在石桌正中,炉中焚着香,香炉前供着的,是我最熟悉的一只玉瓶。
      我一眼就看出来,虽然极象,却不是我的那一只。
      百种滋味涌到心头,皇上,您是信了我的话,夜半无人的时候,焚起额娘最爱的香,携着她的旧物,在这里等她的归来吗?
      心底是泛着深深的感动,我走到石桌边,伸出手轻抚着冰冷的玉瓶,瓶身上血似的梅花状斑纹摩擦着我的指腹:“在黔西的时候,常常见额娘捧着一只玉瓶,在窗下一坐就是好长的时间,有时候笑,有时候愁,我总看着这只玉瓶漂亮,向额娘讨来玩,可额娘别的东西都任我索取,就是这只玉瓶连碰也不让我碰一下。有一次,我路过窗口,正看见额娘旋开玉瓶,里面盛着的竟然是一绺头发。”
      皇上紧咬着牙端坐着,太阳穴上一跳一跳的,他目光迷离地看着我的动作,嘴角扯动了一下,却没有开口。
      “裕亲王阿玛去世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玉屏,这一生是我害了你。’,福晋额娘离去的时候,对我说了您和额娘的事。皇上,曼萦以前曾经对您说过许多不该说的话,现在我才明白,以前的那些事,其实很多都是一种无可奈何,即使是皇上您,也没有办法改变,这一切,也许就是命吧!我不知道我的命会是怎样,身处在这皇宫里,我也知道什么叫做身不由已。只是,额娘这一生未免太悲惨,我唯一的心愿就是不想象她那样无可奈何地任人摆布。”
      皇上的眼里盛满了落寞,他轻轻点头:“这么说,你是不愿意朕为你和老十三做的安排吗?”
      我想了一会儿,回道:“也不是不愿意,我自己还不明白自己的心,皇上,我要好好地想想。”
      皇上也想了一会儿,说:“这事儿我不逼你,就给你一段时间想明白了再说。过几日,老四要代朕到江南巡视,你就跟他到宫外去转转,回来后,朕听你的决定。”他停了一会儿,目光转向那只玉瓶,说道:“顺道儿到金陵去一趟,你额娘自小在那里长大,回来的时候,在雨花台附近的茶场里,替朕带两株茶树回来。你额娘她一直惦着家乡的茶,又嫌进贡的不如她亲手炒制的茶香,朕要按着她说过的法子,制上几两茶叶试试。”
      “玄玉茶?”是不是额娘提到过的这个名字勾起了皇上的回忆?
      皇上点点头,看向了亭外天空中明灭的星,沉浸在往事里的他,嘴角不知不觉噙起了笑。

      是有心,还是无意?我揣度不出皇上如此安排的用意,只是在和胤禛一路同行的途中,在心底雀跃的同时,难免觉得尴尬。他待我不象以前那么冷淡,可也谈不上热络,十足十象是个亲切的兄长,仿佛那个夜晚是我的一场梦,仿佛那个亲吻,只是个幻象。
      这几年,胤祥总是跟着胤禛四处办差,这次落了单,而且知道了我也要随着胤禛去,十三依依不舍的神情,即使是离京七八天之后,还在我的眼前晃荡。离别前一天的夜里,他拉着我絮絮叨叨叮嘱了很多,硬是收拾了两大包袱东西塞到我这里,说是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虽然这次是微服,可是跟着的人也不少,拉拉杂杂十一、二个人一起上路,我还能有什么“不时”?刚开头的两天还有点新鲜感,后来的一路上,整天关在黑乎乎的车厢内,什么好兴致也没了。
      胤禛面前,我虽有心,却不敢撒娇,他说什么,我只有照做。他说为了安全,你寻常不要露面,我便除非打尖住宿和特殊需要不下车;他说路上辛苦你要多吃点,一向挑食的我便把一大堆难以下咽的民间食品咽下去;他说我出去办事,你在客栈里不要乱跑,我便一整日一整日地呆在客栈华丽的上房里;他说差使多,你先用膳,先安置,我就不来探视了,我便躺在床上,伸长了耳朵捕捉实际上是捕捉不到的隔壁他房里的一丁点儿声音;他如是说,我如是行。
      半月之后,到达济南府。名垂天下的大明湖和趵突泉,我早就盼着去了。
      第一天,在济南最好的阊水客栈豪华的客房里,盼了一天。
      第二天,还是在同一间客房里,看着青青做了一天的针线,实在
      无聊的紧,抓起针来绣了一天,只绣出两朵歪七扭八的花瓣。
      第三天,起了个大早,还是没截住他,一赌气想自己出去转转,却在侍卫的阻拦下回了房,心底深悔这次拒绝了也叔叔的同行,怕一向深知自己的他看出我的心思。
      第四天,在侍卫恭敬而又坚决的再一次阻拦后,一向好脾气的我也忍无可忍地摔了一个茶杯。
      结果,第五天,我便上了大明湖畔的一只游船。
      这样的游览能有什么趣味呢?我坐在船头,闭上眼睛,让湖面上的风吹过我浮燥的心,也吹起几绺散发,头上唯一戴着的一只珠钗上,垂挂的珠玉碰撞着,在我耳边细碎地响着。
      胤禛就坐在我身后不远处,对着他的贴身长赵保儿吩咐着什么事,脸上的神情极严厉,赵保儿的腰哈着,我都能看见他滴在船板上的汗珠。
      我倒宁愿他象以前那样冷着我,而不是象现在这样若即若离,不管我怎样言语动作,都象是打在棉花包上,没一点儿反应。苦笑着,站起身,扶着船舷,走到船身最前端,攀着两侧的舷向下看去。我们租乘的是一艘大船,湖面有风,船速颇快,尖尖的船头劈开一池碧玉,碎珠溅玉抛洒,雪白地在湖在上翻滚。
      好一番景致,我呆呆地看,头越探越低,猛地身子一仰,被人握着我的后颈,大力拉了回来。
      “不安生坐着,怎么跑这儿来了?”胤禛脸上是难掩的薄怒,三两步把我拉回刚才坐着的地方。
      “啊?我,我不过是看看,看看……”我一愣,明白他正在为我担心,心头先喜。
      胤禛咬咬牙,不再说话,只用目光示意我坐好,别再乱动。我理了理刚才动作时绞到头发里的珠钗,笑了笑坐下来。偏生不知趣的赵保儿嘿嘿笑着,在旁边插了一句嘴,似乎是想缓和一下气氛:“格格在看什么?”
      我看看他,又看看胤禛,他面上激动的红晕稍褪,一双眼睛也盯着我,我轻笑着瞄了一眼船头,道:“也没看什么,只是想着若就这样一翻身坠下去,葬身在这湖里,才算不枉了这风光。”
      赵保儿脸一灰,呃了一声,便缩了回去。
      我不去看胤禛,端起杯来喝一口,是新榨的石榴汁,山东这地方的石榴就是比京城的好吃。
      一整天的行程,胤禛再没有办一点儿和差使沾边的事,全守在了我身边,陪着我在济南府转了个遍,在外面用了晚膳,才回了阊水客栈。
      逛了一天,我也累了,扶着青青正要迈上客栈门口的台阶,一声哀鸣从不远处传来,我不由得止步而看,一位年迈的老妇人跌坐在地上,手中的竹杖和一只破口粗瓷碗掉落在地上,口中还在呼痛,一个大约七八岁的瘦骨嶙峋的小女孩抱着老妇人,惊惶地哭泣,污垢的脸上有一双受惊小鹿般的大眼。客栈的伙计提拉推搡着把祖孙俩往远处撵,一旁正待进客栈的客人绕过她们俩人的身边,掩鼻而行。
      青青也拉着我快点进去,我却推开她,向祖孙俩走去。胤禛喊住我:“曼萦!”
      我停下,走回他身边,伸出一只手:“四哥,有银子吗,借我点儿?”他停了一下,一抬手,赵保儿递过一只银袋,我接过来,也不知是多少,估计应该差不多了,便走到还坐在地上相拥而泣的祖孙俩身边,蹲下去,轻轻握住了小女孩的手,把那一袋银子放在她的手里。站起来,刚才还凶神恶煞般的伙计瞠目结舌地看着我,我对他点点头:“她们已经这么可怜了,对她们和善点,好吗?”
      祖孙俩回过神来,齐齐跪在地上给我磕头,我没见过这种阵仗,有点儿不知所措,侍卫们早过来扶起她们。
      对街传来喝彩声,看过去,一匹丰神俊逸的黑马上端坐着一位蓝衣公子,双手合掌而击,正朝着我微笑点头。胤禛眉头一皱,过来拉了我的手,便往客栈内行去,那位蓝衣公子却一催马,走到近前来,姿式优美地跳下马儿,一抱双拳,虽向着胤禛说话,眼睛却笔直看着我:“这位仁兄,适才见到令妹慈行义举,甚为感动。同是羁羁旅途行人,不知可否有幸与仁兄结识,把酒言欢?”他面目长得极清俊,比起阿哥中长相最好的十三来,恐怕也要略胜一筹,而且长身玉立,半旧的藏蓝袍子硬是给他穿出了几分贵气。
      胤禛的眼神只往赵保儿身上一扫,赵保儿便带着三两个侍卫,挤到了我和那位公子之间。
      “不敢叨扰,公子盛情我们领了!”胤禛说着就走,将我护在身前。蓝衣公子却不退让,笑着迈了两步,恰站到了阶前,正对着我。他长长的凤眼中,瞳仁似乎泛着幽蓝的光,狡黠地冲着我眨了一眨。这个轻佻的举动让胤禛握着我的手紧锢起来,他用力一扯手臂,把我拉到他身边,冷哼一声,侍卫们上来粗鲁地把那个蓝衣公子拱到了一边。
      胤禛拉着我急步走进客栈,只听得那个人在身后高声爽朗地笑,我有些好奇,却不敢回头。
      进得房间,胤禛颇不温柔地把我按在了椅子上,一眼瞪回了正欲迈步进房的青青,冷声对我说:“不是说好了,不能抛头露面,怎么任着性子乱来?”
      我怎么了?只不过接济两个可怜人而已,至于得那么严重吗?不过看到他为我紧张,心里还是舒畅的。我笑而不语,走到桌边倒茶喝,他赶过来一把按住:“才说着,又乱来,这凉茶也喝得?”
      他拿过我手中的杯子,又道:“这些事,你吩咐一声,自有下人们去做,你何必……”
      “四哥哥,”我打断他,轻声道:“我也不是真的那么有善心,只不过看着那个小姑娘,想起了往事罢了。当年我象她这么大的时候,被人拐卖……每天只盼着有人救我,若不是也叔叔,只怕我早已没命了呢。”
      胤禛的怒色消散,怜惜地看着我,口气却一点不松:“不管怎么说,这样的事以后不允许再发生,皇阿玛把你交给我,我要对你的安危负责!”
      我点头,心中老大不以为然,胤禛也看出我的想法,没再说什么,只吩咐青青进来泡茶。
      晚膳很快摆好了,今晚难得胤禛陪着我一起吃,我一见到满桌精美的菜肴,不由得惊叹一声:“这么多好吃的?”自出京以来,还没吃过这么好的呢,就比起宫里的饭菜,也差不太多。我雀跃着过去,坐在了椅子上,只等胤禛坐定便开吃。胤禛却没有跟过来,而是沉声问站在一边的另一名长随马襄儿:“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我扭过脸去看着他们,马襄儿也是一脸莫名其妙,哈着腰回道:“奴才也才刚看到这晚膳,这就去前边问问,爷稍待。”说着,他一溜烟去了。胤禛负着手,就站在门边儿,也不进来。
      “四哥哥,怎么还不来用膳?”我可是饿坏了,等不及了呢!
      胤禛却朝我摆手,正要说什么,一阵熟悉的爽朗笑声传来,又是那蓝衣公子,他走到胤禛身边,身后跟着两个面露愧色的侍卫。他伸着头朝屋里探一下,看见我正坐在桌边,垂涎欲滴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起来,便嘻嘻一笑,道:“怎么在下的安排,仁兄不满意?”
      胤禛深深看一眼那两个侍卫,跨一只脚在门槛内,另一只脚还留在门槛外,肩一横挡住蓝衣公子的视线,冷冷道:“原来是阁下的先斩后奏,请恕在下不能领情,还请将膳食撤走。”
      我没听懂别的,却听懂了“将膳食撤走”这五个字,在这种场面下,我没胆子出声反驳胤禛,只好迫不及待地扫视了一眼许久没有吃到过的好菜好饭,嘴里迅速涌出口水。直到我“骨碌”一声把口水咽下去,这才惊得抬起头看向门边的两人,我这一声这么大,不知他们听到没有?
      才抬起头,狼狈地发觉,他们不仅听到了,还听得很清楚,胤禛的面上有一点发红,蓝衣公子微笑的脸笑得更开,又朝我眨了眨眼。隔着雕花的窗棂,赵保儿、齐助儿还有几个侍卫都是隐忍脸上的笑意,我的脸上点着了火,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
      胤禛回头看一眼,几个长随和侍卫头都是一低,他对赵保儿说:“把小姐送回房,我们点好的菜送到她房里,我一会儿过来,让小姐先用。”赵保儿拱手,让进屋来,和青青一起陪着我出了门。那个蓝衣人跟着胤禛一起堵在门口,见我过来竟是丝毫不避让,胤禛铁青着脸看着我在他们二人之间擦身而过,嘴角极不自然地笑了起来。
      这是他怒火的前兆。我心里开始为那个蓝衣公子担心,虽然他的举止轻浮了些,我却对他有着说不出的好感,总觉得他看着我的那双眼睛里,写着亲切。
      坐在房里等了好一会儿,桌上的饭菜早凉了,我也过了饿劲儿。
      胤禛过了很长时间才来,却告诉我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那个蓝衣公子名叫张元隆,是江南的大船商,富甲一方,更令人吃惊的是,张元隆竟然还是我的亲戚。
      我阿玛舒穆禄郝奇的族叔舒穆禄赫寿,是现任的两江总督,而这个张元隆的弟弟张令涛便是赫寿的女婿,论起来,我还应该喊他一声叔叔。
      天下间有这么巧的事吗?其实我阿玛和额娘两边都还有些亲戚,只是从来不曾来往,心里也没什么概念,可如今一个活生生的人跳到我的面前,虽然只是名义上的亲戚,根本一点血缘都无的,却是对亲戚这两个字有了直接的体会,尤其这个亲戚还是个可亲可爱的年轻男子。我几乎是立刻就嚷着要去见张元隆,可胤禛不准,强逼着我吃了一碗饭,才叫马襄儿去请了张元隆来。
      张元隆还是白天见到的一袭半旧藏蓝衣服,笑意盈盈地走来,行大礼后坐在了胤禛的下首,南辕北辙的两个人,一样地出色。
      我和他自然是热络地聊了起来。张元隆早年进京曾见过胤禛,我们辅一进客栈他便认出了四贝勒,另据他说,曾在七八年前见过我阿玛和额娘,是以一眼又认出了我,于是才寻机上来攀谈相认。我模糊记得阿玛和额娘是有一年离开黔西到江南省亲,这么想着,两下里对起槜,心里对张元隆的信任又多了三分。
      可是瞅着胤禛的神色却是冷淡至极,这个张元隆虽然表面上对胤禛极恭敬,进屋之后又是跪又是拜,坐在椅子上也只是略沾了沾身,不敢大马金刀地坐倒,可我看他的神情,分明是放松得很,一点也没有初见天簧贵胄时的紧张。
      胤禛肯定也看出了张元隆的不恭,却挑不出错来,只是冷冷坐着,听我们俩谈话。
      他一个生意做遍天下的人,见多识广,层出不穷的各样新鲜故事逗得我一会儿惊呼,一会儿傻笑,一会儿揪心,一会儿开怀,不知不觉间听到了三更的更鼓。胤禛这才站起来,几句间把张元隆请出了房,自己也回房去安置,临别时,站在门口深深看了我一眼。
      忙碌又充实的一天,我躺在床上,心里满满的喜悦,沉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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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哀弦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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