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禁区》姜子牙的牙

9、联席会议

　　下午两点半，市局二号会议室。

　　椭圆形的长桌旁坐满了人，除了市局几个相关部门的负责人，更多的是各街道办事处的主任、社区民警以及重点企业的安保主管。空气中弥漫着茶水和打印文件的味道，偶尔响起几声低语和茶杯盖碰撞的轻响。

　　陆凛和江屿坐在靠近首位的一侧。陆凛穿着常服，肩章挺括，坐姿笔直，自带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江屿则安静地坐在轮椅上，面前摊开一个棕色的皮质笔记本，手里握着一支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钢笔。

　　他的出现引来了一些好奇和探究的目光。一个坐轮椅的年轻人在这种场合显得格外突兀，更何况他身边还坐着刑侦支队有名的“活阎王”。

　　会议内容冗长而琐碎，主要是通报近期治安情况，协调各个部门之间的信息沟通。陆凛大部分时间沉默着，只有在提到他管辖范围内几个重点区域时，才会言简意赅地补充几句，眼神锐利地扫过相关责任人，让对方不自觉挺直腰板。

　　江屿则一直低着头，快速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他并非记录会议的全部内容，而是捕捉那些与潜在心理风险相关的关键词：“下岗工人聚集区”、“老旧小区邻里纠纷激化”、“重点青少年管控”、“企业裁员引发的极端情绪”……

　　他的笔迹清瘦而有力，偶尔会在一旁空白处画下简单的符号或问号。

　　“……尤其是红星机械厂旧厂区周边，”主持会议的副局长点了名，“陆队，你们刑侦支队刚破了那边的案子，后续的□□和风险排查要跟上，防止有人借题发挥，或者模仿犯罪。”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投向陆凛。

　　陆凛面不改色，沉声道：“明白。我们已经加强了那片区域的巡逻密度，并且在对周边重点人员进行梳理。”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侧头看向身旁，“关于潜在风险的心理评估和预防，请我们局的犯罪心理顾问，江屿同志，给大家做个简要分析。”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又齐刷刷地聚焦到了江屿身上。有惊讶，有怀疑，也有纯粹看热闹的。

　　江屿握着钢笔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他抬起眼，迎上那些目光，镜片后的眼神平静无波。他合上笔记本，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清冷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响起，并不洪亮，却奇异地压下了所有的杂音。

　　“谢谢陆队。我基于现有的治安数据和犯罪心理学模型，简要分析几点。”

　　他没有看任何稿子，条理清晰地开始阐述：

　　“第一，模仿犯罪风险。孙秀珍案的仪式化特征和其所宣扬的‘秩序净化’扭曲理念，确实可能对某些特定心理结构的不稳定个体产生吸引。排查重点应放在：长期感到社会不公、有强烈无力感，且自身生活秩序遭遇重大挫折的男性，年龄在25至45岁之间，可能有一定技术背景或对工业符号有特殊情结。社区工作中，应注意收集此类人员的异常言论，尤其是对‘清理’、‘审判’等词汇的滥用。”

　　几位街道办主任立刻低头记录。

　　“第二，焦点转移风险。案件的破获可能使部分潜在矛盾暂时被掩盖，但根源未除。例如，红星厂区周边的失业人员，其经济困境和失落感并未消失，反而可能因这起发生在‘家门口’的案件而产生更强的被剥夺感和聚集效应。建议基层调解工作前置，重点关注经济纠纷和因长期压力导致的家庭关系紧张。”

　　社区民警们纷纷点头。

　　“第三，创伤应激反应。案发地附近的居民，尤其是目睹或间接了解到案件细节的，可能会出现不同程度的焦虑、失眠或过度警觉。建议通过社区宣传，提供简单的心理调适方法，并告知正规的心理求助渠道，避免恐慌情绪蔓延。”

　　他的分析持续了大约十分钟，每一句都切中要害，将抽象的心理学概念转化为具体、可操作的工作建议。没有一句空话套话。

　　会议室里安静得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当他结束发言，轻轻颔首示意后，好几秒钟，才由副局长带头鼓起掌来。掌声不算热烈，但带着明显的信服。之前那些怀疑的目光，也变成了惊叹和认可。

　　陆凛坐在旁边，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远非平静。

　　他让江屿来，确实存了试探和让他难堪的心思。他以为江屿只会说些云山雾罩的理论，没想到他竟然能如此接地气，给出的建议直接精准，甚至超出了他预期的实用价值。

　　这家伙……到底还有多少面是他没看到的？

　　会议结束后，众人陆续离开。几个街道办主任还特意过来和江屿交换了联系方式，表示希望以后能多请教。

　　江屿一一礼貌回应，态度依旧疏淡，但专业而耐心。

　　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陆凛才站起身，走到正在整理笔记本的江屿身边。

　　“没想到，江顾问对基层工作也这么了解。”他的语气听不出褒贬。

　　江屿将钢笔插回口袋，抬起头：“犯罪心理植根于社会土壤。不了解基层，分析就是空中楼阁。”

　　他的回答依旧简洁，却让陆凛一时语塞。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会议室。走廊里，阳光透过高窗，形成一道道光柱。

　　“那个……”陆凛忽然开口，声音有些生硬，目光看着前方，“分析得不错。对后续工作有帮助。”

　　这几乎算是一句表扬了，从陆凛嘴里说出来，显得格外别扭。

　　江屿推着轮椅的手顿了顿，侧头看了陆凛一眼。阳光勾勒出男人硬朗的侧脸轮廓，下颌线紧绷着，似乎说出这句话耗费了他不少力气。

　　“分内之事。”江屿收回目光，轻声回应。

　　一阵短暂的沉默。只有轮椅滚轮和皮鞋踏在地板上的声音。

　　走到走廊分岔口，一个通往刑侦支队，一个通往江屿的宿舍和办公室方向。

　　“我回办公室了。”江屿说道，准备转向。

　　“等一下。”陆凛叫住他。

　　江屿停下，等待下文。

　　陆凛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烦躁地挥了挥手：“没事了。回去吧。”

　　他转身，大步朝着刑侦支队的方向走去，背影依旧挺直，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冷硬。

　　江屿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转角，才缓缓推动轮椅，转向自己的方向。

　　阳光透过窗户，暖暖地照在他身上。他抬起手，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闪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

　　这次联席会议，像一次无声的交锋，也像一次意外的磨合。

　　陆凛的试探，似乎得到了超出预期的答案。而他刻意维持的距离，也在对方那别别扭扭的认可中，悄然缩短了一寸。

　　风暴眼的中心，暂时迎来了一片诡异的平静。但他们都清楚，这平静之下，潜藏着更多未知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