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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失控的变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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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局的健身房,深夜。
空气里弥漫着汗水、橡胶和金属的味道。只有角落的拳击区还亮着灯,沉闷的撞击声规律地回荡。
陆凛赤着上身,汗水沿着紧绷的肌肉线条滑落。他戴着厚重的拳套,对着悬挂的沙袋发起一轮又一轮疯狂的攻击。直拳、勾拳、摆拳,每一击都倾尽全力,像是要把胸腔里那股无处发泄的烦躁和怒火,连同氧气一起榨干。
沙袋在链条上剧烈地摇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孙秀珍案结案已经一周,表面的庆贺早已过去,但那种如鲠在喉的感觉却愈发清晰。老局长的暗示,江屿那该死的冷静和界限分明,还有他自己挥之不去的怀疑……所有的一切都搅在一起,让他像一头困在笼中的野兽。
“砰!砰!砰!”
拳头砸在坚硬的沙袋上,指骨传来刺痛,但他毫不在意。身体的疲惫能让他暂时停止思考。
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画面——
仓库里,江屿仰着脸,雨水打湿他苍白的皮肤,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冰。
孙秀珍扭曲的笑脸和那句“我们是一样的”。
江屿在走廊里平静地划清界限:“那是侦查部门的职责范围。”
还有更早之前,审讯室外,他攥着那人纤细的手腕,感受到皮肤下脆弱的骨骼,和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某种他无法解读的情绪。
“操!”
陆凛低吼一声,一记重拳狠狠砸在沙袋正中。沙袋猛地荡开,链条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喘着粗气停下来,汗水迷了眼睛。他扯下拳套,胡乱抹了把脸,走到旁边的长凳前,拿起水瓶猛灌了几口。冰凉的水划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燥火。
江屿。
这个名字像个魔咒。
他承认,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心理学家有过人的洞察力,甚至在某些关键时刻起到了决定性作用。但他无法信任他。那种超越常理的冷静,那种仿佛能洞悉人心却将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的疏离感,都让陆凛感到一种本能的警惕和……失控。
他习惯了掌控,无论是案件还是人际关系。但江屿是一个他无法掌控的变量。这个变量不仅干扰了他办案的节奏,似乎也开始扰动他内心某些沉寂已久的东西。
这种感觉,糟糕透了。
* * *
与此同时,江屿的宿舍。
台灯洒下温暖的光晕,笼罩着书桌一隅。江屿没有像往常一样翻阅卷宗或专业书籍,他只是静静地坐在轮椅上,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腕。那里,曾经被陆凛攥出的红痕早已消退,皮肤光洁如初,但某些瞬间,那被强力禁锢的触感和疼痛,还是会隐隐浮现。
陆凛。
这个男人的存在感太强了。像一团炽热而混乱的火焰,不由分说地闯入他精心维持的、秩序井然的世界。
他理解陆凛的愤怒和怀疑。站在陆凛的立场,一个来历不明、行为莫测的“专家”,确实值得警惕。他自己也从未期待过能轻易获得信任。
但理解,不代表能够全然平静地接受。
尤其是当陆凛用那种审视的、仿佛要将他剥开的锐利目光盯着他时,当那充满侵略性的气息逼近时……他赖以生存的理性屏障,会出现细微的、令他不安的裂纹。
他习惯于分析和解构他人的情绪,却很少如此清晰地感知到自身情绪的波动。烦躁,一丝委屈,还有……一种他不敢深究的、隐秘的悸动。
这很危险。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脑海里那个高大、暴躁的身影驱散。他需要回归绝对的理智。孙秀珍案仍有疑点,王大勇的精神状态是个谜,那个昏迷的老妇人背后或许还有故事……这些才是他应该聚焦的问题。
至于陆凛……
江屿睁开眼,目光重新变得清冷而坚定。
他只是一个暂时的合作者。一个需要保持距离的、不稳定的因素。
他推动轮椅,来到书桌前,打开电脑,调出了孙秀珍的社会关系网络图。上面还有许多空白和待确认的线索。他需要更多的数据,更深入的分析。
将注意力重新投入到复杂的数据和逻辑中,能让他找回熟悉的掌控感。
* * *
第二天,刑侦支队办公室气氛有些微妙。
碎尸案和化工厂连环案的相继告破,并没有带来长久的松懈,反而因为陆凛持续的低气压和某些未能完全释疑的细节,让众人心头都蒙着一层说不清的阴影。
早间例会,陆凛布置完日常工作和几个积压小案的跟进任务后,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角落的江屿身上。
江屿今天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衬衫,外面是顾问制服,看起来清爽而专业,与周遭略带疲惫的警员们格格不入。他正低头看着自己的笔记本,似乎并未注意到陆凛的视线。
“江顾问。”陆凛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办公室安静下来。
江屿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他。
“关于王大勇的母亲,那个昏迷的老妇人,”陆凛的语气公事公办,不带任何情绪,“医院那边最新的评估报告出来了,依然没有苏醒迹象,且脑部有陈旧性损伤痕迹。你之前提交的心理分析报告里,提到孙秀珍可能利用了她作为控制王大勇的工具。关于这一点,有没有更具体的、可以指导后续调查的方向?”
这个问题看似专业,实则带着试探。陆凛想看看,在“结案”之后,这位江顾问是否还会对“侦查部门的职责范围”内的事情感兴趣。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江屿身上。
江屿合上笔记本,沉吟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从心理操控的角度,利用被操控者最重要、最脆弱的情感纽带,是常见且有效的手段。王大勇对母亲的情感复杂,依赖与怨恨并存。孙秀珍很可能夸大了其母亲的‘污秽’或‘罪责’,将其塑造为需要被‘净化’的象征之一,从而强化王大勇执行‘审判’的‘正当性’。同时,控制其母亲的人身安全,也是迫使王大勇绝对服从的砝码。”
他的分析依旧逻辑清晰。
“至于调查方向,”他继续道,目光坦然地看着陆凛,“可以深入调查王大勇母亲早年的经历,特别是与孙秀珍是否存在任何交集。以及,孙秀珍是如何接触到王大勇母亲并取得控制权的。这或许能揭示孙秀珍更早的行为模式和信息来源。”
他的回答不仅提供了思路,甚至直接给出了具体的调查建议,完全超出了“心理分析”的范畴,主动踏入了“侦查”领域。
这反而让陆凛有些意外。他以为江屿会继续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过去。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几位老刑警若有所思。
陆凛盯着江屿,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任何伪装的痕迹,但失败了。那双眼睛清澈见底,只有纯粹的专业和探究。
难道……自己错怪他了?他真的只是恪守职责界限,而非刻意隐瞒?
这个念头让陆凛更加烦躁。他宁愿江屿是别有用心,那样至少简单明了。
“知道了。”陆凛生硬地回了一句,移开目光,“赵雷,安排人去查一下这条线。”
“是,陆队。”
例会继续,但气氛明显松弛了一些。
散会后,江屿推动轮椅准备离开,陆凛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
“江顾问。”
江屿停下。
陆凛走到他面前,这次没有咄咄逼人的压迫,只是看着他,眼神复杂:“下午有个辖区治安联席会议,你跟我一起去。”
这不是商量,是通知。
江屿微微蹙眉:“陆队,这类会议通常不需要心理顾问出席。”
“这个需要。”陆凛的语气不容置疑,“涉及到一些重点区域人员的精神状态评估和潜在风险排查,你需要提供专业意见。”
他说完,不等江屿回答,便转身走回自己的办公桌。
江屿看着他的背影,手指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一下。他明白,这不仅仅是工作需要。这是陆凛的另一种形式的试探,或者说,一种不情愿的、变相的靠近。
他轻轻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吐出。
“好的,陆队。”他低声应道,推动轮椅离开了办公室。
窗外,阳光正好,但两人之间那根无形的弦,却绷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