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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她靠手艺,在泥沼里开出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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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春风招待所。
天没亮,林晓梅就被楼下的叫卖声吵醒了。
“糖炒栗子,刚出锅的糖炒栗子!”
香味又一次的从漏风的窗户飘了进来,她肚子应景的咕咕叫了两声。
摸了摸枕头下的钱,87块3毛,今天交了房费,就剩84块3毛。
她咽了咽口水,翻身下了床。
昨晚顾承言走后,她一夜没睡,赶出了两件订单。
一件是给妇主任儿子的新娘旗袍,另一件是给招待所老板娘女儿的呢子大衣改袖。
指尖被针扎得全是小眼,但她觉得踏实——每扎一针,都是钱。
“林师傅,起了?”老板娘刘姐在楼下招呼,“刚买的出锅油条,给你留了一根。”
林晓梅有些意外。昨晚她对顾承言的冷言冷语,刘姐都听见了,不仅没赶她走,反而多了几分敬重。
“谢谢刘姐。”她接过油条,掰了一半,另一半用报纸包好,“这半根我晌午吃,能抵两毛房费不?”
刘姐眼圈一红,轻笑两声:“你这妮子,算这么精!姐不收你钱,不过你得把我闺女那衣裳改得漂漂亮亮得哈!”
林晓梅没推辞,心里默默记下这份情。
她很清楚,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但她有本事,就不怕还不起人情。
上午的活是给隔壁王婶子改裤子,工钱一块五。
王婶子嘴碎,一边比划尺寸一边问:“听说你男人是县委的大干部?怎么跑这破地方来了?”
“离了。”林晓梅头也不抬,继续着手中的动作,“婶子,腿再叉开点,量不准。”
王婶子噎了一下,没再吭声。
等裤子改好,她穿上身,眼睛亮了:"哎哟,这腰收得!比我原来看着瘦了十斤!"
她爽快地掏出两块钱:"多出来的五毛,下次给我闺女也改一件!"
林晓梅收了钱,在随身的小本子上记:11月2日,收入2元,结余86块3毛。
她不是抠,是怕。怕钱不够,怕下一单没着落,怕顾承言看她笑话。
下午,来了个大单。
县城第一家个体饭店"鸿运楼"的老板娘,想给服务员统一做旗袍样式的围裙,要二十件,工期五天,每件工钱三块。
“姑娘,你可得给我做好!”老板娘姓张,精明得很,“我这饭馆刚开张,招牌就靠你们这些手艺人撑着了!”
二十件,就是六十块——这可是大活。
林晓梅心跳加快,但面上仍维持着镇定:"先付一半定金,后天交五件样品,满意了再接着做。"
张老板娘一愣,随即笑了:“行!是个做事的!”
定金一到手,林晓梅立刻去了趟百货公司,买了五尺藏青色的确良布。
又买了新针线和一把剪刀。
她没回招待所,而是去了县图书馆。
管理员是个老花眼的大爷,见她要借《服装裁剪技法》,推了推老花镜,有些诧异:“姑娘,看得懂?”
“试试。”林晓梅办了张借书证。
她抱着书,坐在图书馆的木头长椅上,一页一页地啃。
直到夜幕降临,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回到招待所,刘姐神神秘秘地拉住她:“晓梅,你男人早上又来了,给你送东西,你不在,他放我柜台了。”
是个牛皮纸信封。
林晓梅打开,里面是20块钱和一张纸条,纸条上是顾承言冷峻的字迹:房租。
她冷笑一声,抽出兜里的10块钱递给刘姐:“刘姐,这月的房费。”
“那剩下的……”
“给顾科长退回去。”林晓梅把信封塞回刘姐手里,“告诉他,我不需要施舍。”
刘姐叹气:“你俩也真是的,夫妻哪有隔夜仇……”
“不是仇,是路人。”林晓梅没继续多说,转身上了楼。
她把布料摊在床上,挑灯夜战。
苏绣的针法太累,她不打算用在围裙上,但盘扣的设计必须精巧。
她画了好几种图样,最后选定"祥云如意"的式样——简单,喜庆,又有辨识度。
凌晨三点,第一只盘扣成型。
林晓梅揉揉酸涩的眼睛,听见楼下有汽车发动的声音。
她走到窗边,看见一辆吉普车缓缓驶离。
是顾承言。
楼下空无一人,唯有那一地的烟头显得格外醒目。
林晓梅拉上窗帘,心里毫无波澜。
迟来的深情比草贱,更何况,这连深情都算不上,不过是男人可笑的占有欲。
第二天,样品交过去,张老板眼睛都直了。
“这……这哪是围裙,这是艺术品!”她当场拍板,“姑娘,以后我饭店的工服,全交给你!我再给你介绍几家!”
林晓梅拿着尾款和定金走出鸿运楼时,阳光正好。
她数了数口袋里的钱——101块3毛。
破百了。
她站在县城最繁华的十字路口,看着那些刚刚开业的个体户小铺,看着人们脸上的朝气,忽然觉得——
离了顾承言,天没塌,反而亮了。
她走进邮局,给下乡时的生产队长寄了封信,请他帮忙寄些农村土布来。
土布便宜,结实,适合做些家常款式。
傍晚,她买了一斤肉,在招待所的公用厨房里炖了锅红烧肉,分给刘姐和王婶子各一碗。
刘姐吃得可是眼泪汪汪:“妹子,你是有本事的,那个顾科长,他配不上你!”
林晓梅没说话,只是笑。
她知道,这世上谁的话都靠不住,只有手艺和钱,不会背叛自己。
夜深了,她坐在缝纫机前,在昏黄的灯泡下,给那条被血浸透过的工装裤改尺寸——那是她唯一从顾家带出来的东西。
她要把这条裤子改成一条半身裙,配着白衬衣穿。
既然要重新活,就得从里到外,都是新的。
窗外,吉普车又来了。
顾承言没上楼,只是坐在车里,看着三楼那扇亮着灯的窗。
他想起三年前,他选中林晓梅,是觉得她老实、本分、好拿捏。
大院里那些姑娘太精,他懒得应付。
林晓梅是个知青,没根没底,结了婚能消停。
可他没算到,这个"老实"的女人,竟有这么硬的骨头。
更没算到,他会在她离开后,一遍遍想起她低头绣东西的样子,认真、专注、有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他掐灭烟,摆了摆手,对司机说:"走吧。"
车子驶离老街,顾承言靠在后座,第一次觉得——
他这个甲方,好像要失去对乙方的控制权了。
而三楼的窗前,林晓梅拉上窗帘,将他的身影隔绝在外。
她回到缝纫机前,在账本上认认真真写下:
11月3日,收入30元,存款50元。
目标:春节前,攒够钱,租个正经店面。
首要任务:让顾承言这三个字,从生命里彻底消失。
笔尖划过纸页,发出沙沙的声音。
像春蚕啃食桑叶,也像种子破开泥土。
她林晓梅的人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