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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她凭本事,让他高攀不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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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安县老街春风招待所。
林晓梅被冻醒了。
三层楼的老房子,窗户玻璃裂了条缝,秋风刀子似的酷酷往里钻。
她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下露在外面的鼻尖冻得通红。
摸了摸床头的缝纫机,冰凉却又给了她一丝踏实。
三天了。
她没回顾家,顾承言也没来找。倒是婆婆派传达室阿姨传了句话:“想通了就跟承言认个错,台阶给你搭好了,别不识好歹。”
林晓梅当时正在招待所公用厕所里搓衣裳,闻言只是笑了笑:“麻烦您转告,我林晓梅这辈子,就不知道认错俩字要怎么写。”
阿姨咂舌:“你这妮子,犟得跟头驴似的!”
犟吗?
林晓梅看着镜子里自己凹陷的脸颊,眼下的青黑。
她只是想明白了,与其当顾家的影子,不如做自己的主。
“姑娘,起床没?楼下有人找!”老板娘在走廊里喊道。
林晓梅心里一紧——顾承言?
她匆匆套上洗得发白的工装,跑下楼。
门口站着的却是个五十来岁的婶子,手里拎着块的确良布,神色焦急。
“您就是林师傅?”婶子打量她,“这么年轻,手艺真行吗?”
林晓梅镇定下来:“您要做什么?”
“我儿子后天结婚,想赶一件旗袍。跑了几家裁缝铺,都说来不及。急得我呀,听说你这……”
“来得及!”林晓梅一把接过布料,指尖一捻便知道了质地,“明天下午来取就行。”
“一天半?”婶子瞪大双眼,一脸不可置信,“姑娘,这可不是闹着玩!”
林晓梅没多解释,只问:“工钱怎么算?”
“……五块?”
“七块,加急!”
婶子咬了咬牙:“成!要是做得好,我妇委会那几个姊妹都能给你介绍活儿!”
送走客户,林晓梅回到房间,立刻开工。
她先将布料平铺在木板床上,用石笔勾勒出剪裁线。
招待所没尺子,她就用旧报纸比着画。
没有熨斗,她便把搪瓷缸灌满开水当熨斗使。
苏绣的针法是外婆口传心授的。
当年她躲在阁楼里学,母亲骂她“没用玩意儿”,说“有这功夫不如讨好男人”。
如今看来,这竟成了她安身立命的本事。
林晓梅从旧衣裳上拆下一包丝线,颜色不全,她就用蓝墨水、茶叶水自己调配。
针脚游走如龙,盘扣打成如意结,每一针都藏着这些年没说出口的委屈。
天蒙蒙亮时,一件海棠红旗袍成型。
立领端庄,收腰显瘦,盘扣精巧得像艺术品。
林晓梅咬断线头,指尖摩挲着那细密的针脚,第一次觉得——林晓梅,你还行。
下午,婶子来取货,眼睛都直了。
“老天爷!这比上海滩的都要好看!”她当场脱下外套试穿,尺寸分毫不差,“姑娘,你这手艺是跟谁学的?”
“家传。”林晓梅收下七块钱,“以后有活,还找我哈。”
婶子走时,在楼下跟老板娘嘀咕了半晌。
当晚,老板娘就免了她明天的房费:“妹子,你可是真人不露相!我闺女有件呢子大衣,你能改不?”
林晓梅笑了笑:“能!”
这一笑,像春风吹化了寒冰。
另一边,县委大院。
顾承言已经三天没睡好了。
床上没了那个总是蜷缩在角落的瘦小身影,反而不习惯了。
早上没人烫好中山装,没人熬好小米粥,连热水瓶都是空的。
他黑着脸去食堂,听见几个干事在议论:“听说顾科长的媳妇跑了?”
“可不是!听说净身出户,连顾家一根针都没拿!”
“够硬气啊,一个返城知青,离了大院子弟还不活啦?”
顾承言攥紧了饭盒,指节泛白。
他以为林晓梅只是闹脾气,最多个三天就得回来。
她一个身无分文的女人,离了顾家能去哪?
可三天了过去了,她当真没回来。
更让他烦躁的是,母亲今天打电话来痛骂:“那个没良心的东西,连鸡汤都给我倒了!承言,你必须给她点颜色看看!”
顾承言想起那天沈月儿转述时,气得发红的脸。
他了解林晓梅,她温顺得像只兔子,怎么可能当众给人难堪?
除非——她是真的不想过了。
这个念头让他心口一滞,像被什么攥住了。
他翻开抽屉,那份婚姻协议书静静躺在那里,甲方乙方的条款刺得他眼睛疼。
当初为什么签这个?
哦,是沈月儿提的:“承言哥,你总不能真娶个村姑吧?先签个协议,以后好脱身。”
他当时觉得有理。
林晓梅不过是他应付家里的工具,工具需要尊严吗?
可现在,工具自己走了。
顾承言拿起电话,拨通一个号码:“建国,帮我查个人。”
“顾科长,查谁?”
“林晓梅。”他顿了顿,“看看她在哪。”
挂了电话,顾承言点了一支烟。
烟雾缭绕中,他想起她嫁进来那天,穿着自己绣的苏绣婚鞋,红盖头下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小声说:“顾承言,我会好好照顾你。”
他当时怎么回的来着?
哦,他说:“不用,你安分就行。”
如今她安分了,安分得从他世界里消失得干干净净。
傍晚,王建国回电了:“顾科长,嫂子……林同志在老街春风招待所,租了个单间。听说……在接裁缝活。”
顾承言猛地站起来,烟灰烫到手背,不悦地皱着眉。
“地址。”
“顾科长,您要不去看看?嫂子她……好像真挺难的,招待所那地方,鱼龙混杂……”
“知道了。”
又是这三个字。
顾承言挂了电话,拿起外套就往外走。
走到门口,又僵住。
他去了说什么?
“跟我回去,别闹了?”
可那份协议,是他亲手签的。
他第一次发现,高高在上的顾承言,竟也有说不出话的时候。
老街夜里很是热闹,国营饭店飘出红烧肉的香味,个体户的小推车叫卖着糖炒栗子。
顾承言的吉普车开不进去,只能停在巷口。
他徒步走进那条泥泞的小路,心情复杂。
他在这里长大,却从未想过自己的妻子会住在这种地方。
春风招待所的招牌摇摇欲坠,老板是个胖女人,正嗑着瓜子看电视。
“林晓梅在哪个房间?”
胖女人抬眼,看见他笔挺的中山装和冷峻的脸,愣了愣:“你谁啊?”
“她丈夫。”
“哟,你就是那个大院子弟啊?”胖女人撇撇嘴,“现在知道来了?晚了!”
顾承言脸色一沉:“少废话,房间号!”
“三楼最里头。”胖女人翻个白眼,“我可提醒你,林师傅正给人改衣裳呢,你别耽误她赚钱。”
林……师傅?
顾承言脚步一顿。
他记得她以前总说自己只会点针线活,婚后三年,他没见过她拿针线。
他以为她什么都不会,只会煮饭烫衣。
现在,她成师傅了?
三楼走廊昏暗,只有尽头那间房亮着灯。
顾承言走过去,听见里面传来缝纫机的“嗒嗒”声。
他抬手要敲门,却透过门缝看见了里面的景象——
林晓梅坐在灯下,头发挽成简单的发髻,几缕碎发垂在额前。
她穿着洗旧的工装,有种说不出的专注气质。
她手里是件墨绿色的呢子大衣,正用针线在领子上绣着什么。
针尖游走,一朵幽兰悄然绽放。
那手法,那气韵,顾承言从未见过。
“谁?”她忽然抬头,眼神锐利。
顾承言推门进去,四目相对。
林晓梅愣了一瞬,随即平静地低下头,继续手上的活:“顾科长,有事?”
“你……”他喉结滚动,“跟我回家。”
“家?”她笑了,针尖却没停,“顾科长,我的家在淮安县老街春风招待所305房。您走错门了。”
“林晓梅!”他上前一步,“别闹了!”
“没闹。”她把绣好的大衣叠好,“我在工作,请您不要打扰。”
顾承言看着她桌上散乱的零钱,七块、三块、五块……加起来不到五十。
他心里忽然堵得慌。
“你就为了这点钱,住在这种地方?”
“这点钱?”林晓梅终于抬眼,冷哼一声,眸光清冷,“顾科长,您一个月工资86块,当然看不上。可我这这点钱,是我靠自己本事挣的,干净。”
顾承言被她噎得说不出话。
他环顾四周,墙壁发霉,窗户漏风,床板硬得如石头。
她从小在村里长大,难道不怕吗?
“跟我回去,"他语气软了些,"至少……条件好点。”
“不用。”林晓梅站起来,把缝纫机护在身后,像护着命根子,“顾科长,协议还有七个月到期。这七个月,我们各自安好,行吗?”
顾承言瞳孔一缩。
她连协议的事都摊开说了。
"你……知道了?"
“知道了。”林晓梅点了点头,“所以,咱们按协议办事。您放心,我不会纠缠,也不会给您惹麻烦。”
她顿了顿,露出一个客气的笑:“毕竟,您是我的甲方。”
这三个字,比任何骂声都刺耳。
顾承言站在那间不足十平米的破房子里,忽地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他以为掌控全局,其实她早就看透了一切。
“好,很好!”他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门“砰”地关上,震得墙灰往下掉。
林晓梅却松了口气,坐下来,继续缝纫机上的活。
她没哭,也没闹。
只是心里默念:顾承言,七个月后,我林晓梅的人生,将与你再无瓜葛。
门外,顾承言靠在墙上,点了支烟。
烟雾缭绕中,他想起她刚才的眼神——
那么平静,那么疏离。
像看一个陌生人。
他的心,第一次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