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始于一个江水淙淙的早春 ...
-
荠麦尽青青,晓山重重似屏,一条窄陌横剖水津和禾田,延延入深林。
今日,本该是行道匆匆中极平凡的一个清晨,江曲往来憧憧,夹岸鸡犬相闻。
却在裴衍拔步入径的那一刹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偏移。
一只白鹭轻点烟汀,远去云间。
他不得不敛目止步。
因为一个袍服翩跹、腰挎长剑的年轻男人拦在了他的必经之路上。
唯见年轻人颇为新奇地挑了挑眉,喃喃一笑,半荡着剑穗,矮下身来看他:
“道种?”
许是觉得此地山高水远,这年轻人只摆出了一副懒散的闲游模样,手轻惬地压在剑身上,好似一个犬马弋猎途径的乌衣子弟。
但事实怎么可能如此?
自裴衍知事起便清楚,世间除三六九等外,还有一类,远逾权柄、财力凌驾于俗世之上,或许不该单单称之为人的存在。
一如一年前雨夜须臾一面的那个少年,一如时下身前这位顾盼神飞的年轻人。
他们自称为修道者,却无有人不敢不敬一声“仙师”。
年轻人见他怔忪不语,亦不蕴,一泓熠熠的眼弯了弯,再靠近了些,继续循循善诱:“一个人?包袱重不重?借只手我瞧瞧,你我投缘的话,请你吃茶如何?”
哄小孩子吃茶显然不是什么明智的法子,可他偏生噙着理所当然的调子,一只握惯剑的、骨节分明的手依言虚虚抓了抓,复又覆过来,摊在明朗煦光下,“嗯?”
似金缕的薄边罩在不算温和的指节轮廓上,让它看上去暖融融的。
于是在这个来得特别迟的春日,裴衍难以自抑地抬了手。
……
自称孙师的年轻人自然不可能像看起来那般年轻。
他有一对长且凌厉的眉峰,剪瞳悠悠,总总是一副万事不经心的轻佻模样。
却在握剑时幡然不同。
剑气激荡,神光离合间,他竟比手中剑,更似一柄恣睢张扬的兵戈。
流风随收剑的一声嗡鸣乍忽聚散。孙师一点点将剑鞘按实,眼中的料峭还未随齑化妖气消掉,忽才意识到,身后还有一个新拐来的便宜小师侄。
这小子跟他一路游行,不闹也不吵,始终是缄口垂目,乖觉沉默得不似一个孩童。
独在自己拔剑时不同——
那双低敛的眸子会不动声色地掀起,投来长久的注视。
譬如此时。
剑穗尚在余风中簌簌晃荡,蓦地叫人从头至尾地捋了一把,随后那只作祟的手覆上剑璏,将剑解了下来。
黏在剑身上的瞳仁果真也跟着颤动了一下。
一张稚生生的脸后知后觉地抬了起来。
厮见时单看这小鬼行装,孙师便知他非是什么好人家出身,偏因着天生道种,一身白净之尤。
这几日一路被他塞吃塞喝,好歹是养回了些气血,双颊微微圆润,将五官上的金相玉质也衬了出来,乍一看,还颇有些像他另一个宝贝师侄懵懂之时。
他盯着这双眼睛,负手躬身:
“喜不喜欢?”
裴衍紧抿的唇嚅嗫了一下。
孙师于是兀自替他答了。
这可是能一剑断江的照玉堂,谁会不喜欢?
他只当此番没接上话的小崽子是在蹐跼,十分慷慨地比了个把式,便俯身要替他缚上。丝毫没留意到,自己潇洒地琢磨绳着结系法时,对方顺从软下的肩颈。
才斩过妖,孙师身上还沾着些落拓的血腥气儿,束发散下几缕,随他俯身的动作,星星点点地搔在裴衍耳畔,有些痒。
裴衍没有避。一双点漆似的眼睛越过年轻人坚实的臂膀,默默睇向地上那道被残阳无限拉长的影子。
他明白,既入此道,自己迟早也会有一件趁手法宝。
故而孙师的剑,他并非多么向往。
只是每每觑见它,便不由自主会想起那夜池边的白衣少年——
他彼时也是背负一把长剑,凌空水上,剑柄似一道孤影,将冉冉的团月一分为二。
巷口书塾替他改过名字的白先生曾说,他的命格很重。
于是劫后余生的屡次反顾,他总能想起与之呼应的、那对望向自己的眸子。
这般避世偏远、连各路仙家都只存于谈资之中的地方,白衣少年抹掉一切痕迹地出现又极快消失。
势必有其原因。
但,无论当初对方救下自己是出于善意还是别有用心……
裴衍敛入袖袂的指节不着痕迹地屈起,抵住了缝在内衬里的那枚扳指。
——他都切实救下了自己。
还留下了一枚剔透似水的白玉扳指。
——要他去抵债务。
可惜每当他决意将其典当,以解眼前困局时,掌心微凉的触感又总总叫他被那夜飘飘渺渺的雨所牵绊。
直至,孙师正式带他回庄那日,他逾过深深游廊与婆娑树影,望见了那场雨中几乎刻骨铭心的脸。
仅一年的功夫,他又高挑了许多,立在初荷间参差露出的汀步上,袖手俯身,正细细听着少女垫脚附过来的耳语。
叶影裁区出的光斑碎碎罩在他身上,恰叫因年纪还尚显圆钝的轮廓抻开,分明又别致。
这样远的距离,裴衍除却春风拂叶的沙沙声,闻不见什么,但他能清楚地瞧到,对方秀致的眉轻舒了一下,随后噙着的一点笑意达到眼底。
那少女显然对他这颇带哄骗意味的讨饶不满极了,乜着他无辜摊开的手,拧头要走。
裴衍方才借此,觑见了她莹润的面颊——
大抵是同他相仿的年纪。
化不开的稚气给了她一双极烨熠的眸子,黧黑净澈,于日光下剔透得似一对琉璃,月眉倒竖,意兴飞扬。
可惜神气的架子未摆圆满,又“啊”的一声怪叫起来。
那少年生生吃了她一拳,掐着脸蛋的手仍没有半分撒开的意思,只配合着挤了挤眉眼,沿她耳根抽出,转而化做了个托脸的姿势。
他的手一向让人深刻,骨节嶙峋,长且白净,反握剑柄时是,此刻更是,让人没由来地觉出几分水一般的清冽。
当是凉的。
洗剑池边有一棵凤凰木,盘虬错落的根脉蛰现在单独辟出来的一隅中,壮阔非常。
是孙师带他入庄拜谒的第一处。
也正是由于愈近这株合抱之木,裴衍借垂眸悄悄远眺的视线被严严实实截断了,只能匆忙凝神,同身前人一道顿足。
孙师转身,不轻不重捏了一下他的左肩。
意思不言而喻:在这儿等着。
向来大马金刀的人,突然挂上了几分正色,叫裴衍错愕地慌乱了一下。
——方才头低地那样低,应该、应该没有觉察到自己分神吧。
他心虚着才要颔首,对方倒已利落地翻过了藩篱,踩上了凤凰木的根络。
白如月练的照玉堂锵然出鞘,在孙师恭敬行礼后,被插入树下草木最稀薄处。
乘风,一点气机纡徐而起,带着融融暖意吹彻了洗剑池,震得满树枝丫簌簌出声。
灰衫的年轻人仰目而视,于千万片花与叶影中觑得一枚轻薄羽叶翩跹而下,安安稳稳又不偏不倚地落在他带来的那个瘦小孩子额上。
他这才似宽了心,腰着空荡荡的剑鞘,三步作两步折返。
裴衍仍如往常一般,不曾动弹,凭一对黧黑漂亮的眼睛,错也不错地透过剑气荡起的浮沉在看他。
这小子秉惯了垂眼听言的顺从模样,对他的任何举动皆不会生出一分自认“逾矩”的发问,只是静静地待他将羽叶摘下,呈在手里。
“知道这是什么吗?”孙师最后一步时,没有跳出矮藩篱的地界,翻身踞在其上,因而他总梳不利落的鬓发随着动作扫了下来,紧跟着的,是带着十二分快意的脸,“要不怎么说是祖师爷赏饭吃的命呢,你小子。”
裴衍肩上被他乐得直接拍了记,尚还摸不清状况,配合着嘴角轻轻扯出一个极似懵懂的笑。
这种带一点儿怯怯的讨好,明明最该是合人心意的。
孙师见着却总没什么滋味。
在他的见解里,少年老成势必不会是因为什么好事。
于是他捧起裴衍局促垂着的手,将羽叶置于其中,难能耐下性子解释:“此一叶,意味着百竹庄万千传承的首肯,师祖庇荫,从此刻起,你便算真正拜入庄内了……”
掌纹正中的玉叶依言开始微微震颤,如无火自燃一般,被一道金光极快蚕食,遁入无形。
这样万物勃勃生机的节气,竟有一刹天地阒然。
风、水、云,可见的或不可察觉的,哪怕是极其微芥的蛇虺蜿蜒、蝜蝂持取,俱倏忽近在眼前。
画面定格,千百种纷纭而密集的人声在怪异扭曲的空间中来回更迭,最终,止在一句异常朦胧短促的碎语上。
听不出男女,更辨不得老少。
却叫裴衍顷刻体会到了一种几近窒息的、沉甸甸的痛感。
仿佛他血肉中有什么存在,早该与之深刻共鸣。
可惜在那东西化作实质、贴向他耳畔的下一刻,眼前种种如来时般飞快退去。
他又澄澄沐在凤凰木的荫蔽下。
未来得及消散的余音与孙师的话重叠。
年轻人的手又轻又柔地压在他发顶,同他初见一般带着洋洋的暖意。
“看来师祖们很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