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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茕茕月下的白衣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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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线血光自眉骨划过,极利落地将天地斩成两个境地。
一半是四面八方仗剑而来的侠义之士,一半是生息乍止的葳蕤凤凰木。
陆双清峙在洗剑池边,不敢再退,只能举目去望檐牙。
高矮异式,鸱吻相对,尽是平素最熟悉的模样,眼下却各抱杀机,密密匝匝将他围住。
风不急,水波静,连薄日向崦嵫都是且休且住的。
偏偏——
仍是未有一方真正踏出堵截的游廊。
此番自然不可能是有惮他一个乾元尽散、气机难聚的将死之人什么。
而是在等,在等他身上血彻底淌干了,好叫今日覆巢的最后一份罪孽,名正言顺地落不到自己头上。
谁也不曾料到的是,百竹山庄少庄主的最后一口气能捱得这么长。
他一贯清挺的身形因背负女尸微塌,流涸了的血水凝在脸上,背着光,熹微中隐约只能睇见一双执拗的眼睛。
“少庄主,若非你们一再遮掩,今日也断走不到这一步,你又是何苦呢?”
劝解之语一出,当即有者嗤声反驳:
“同他多言也是浪费口舌……陆双清!都说你为人仁厚,若不想百竹山庄上下净罹此难,尽快交出祸害!”
那双执拗的眼睛闻言仍旧不曾动摇。
只是几息后,他的剑稍缓缓压到了地上。
陆双清借着最后的一点力道拄直腰板。
他满耳嘈杂,早已难闻人声,却不消思忖都能将这些堂皇之辞猜透,只是近乎麻木地想要质问:
此事百竹山庄从未有过避讳之意,为何连一点商榷的时间都吝于给予?
屠戮我宗族一百多条人命,你们,又有什么资格同我提祸、提害!?
岂料,粘着血痂的双唇才要扯开,他肩上俶尔一轻。
漫天飞抟的法器因其举动而訇然争鸣,仅瞬息,锋芒便乱坠满周天,耀熠如星火,烧得霞空愈发秾丽。
洗剑池边,青年在踅足扶住小师妹尸身后,踉跄着往前挣了一步,终于彻底脱力,摔跪在苍木残阳下。
他极少低过的脑袋微微倾斜,似要试探温度般,一点一点抵向怀中早早凉透的额头。
当被削碎的杂发簌簌落定于脸畔,他最后微薄的呼吸也停了下来。
独余下一柄嵌入石板的长剑,随暮光走影。
一个力竭气衰之下都能斡转这般久的人,怎么可能如此简单就死了?
历经今日恶战,遥遥远觑,谁又敢真正掉以轻心?
正当人群呕哑之时,凤凰木掩了一角的鸱吻上,一位圆脸少年不动声色地起了身。
他恃高,睃巡过洗剑池前斑斑的青砖,老神在在地嘁了一声。
就算陆双清此番没能死成,他往后也绝不可能再拔得动剑了。
真是——
无聊啊。
扶在腰间的手才要习惯性地敲敲刀鞘,他一对稍显孩子气的圆眼忽而缓慢地翕了一下,警惕扫向溶金霞光。
果真。
不过三息的功夫,日颓之西,一抹黑影悄然凌空。
围剿蛰伏了将近一旬,怎么可能还有人迟到?
他堪堪扫掉的那点兴致瞬间又落了回来。
倒是恰好未尝留意到,那具伏倒在地、所有人眼中早已气若游丝的躯体,此刻也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
陆双清的指尖在血泊中轻轻一颤。
散乱的冠发下,完全涣散掉的视线,缓缓地、凝涩地自血污中抬起。
纵然神识昏沉、五感支离。
日夜相对百年、早已融入骨血的气息,他如何辨不出来?
……裴衍。
被死意掣停的脉搏,顷刻又难以抑制地开始跳动——
他早该知道的。
他早该知道的。
裴衍一封规劝的信穿过重围传入不过半日,山庄便从内而外叫人轻易踏破……
满身斑驳创伤早洇得袍服风过不扬,却倏在此刻猎猎翻飞。
紧跟着,一线极细的金光自九天之上飞堕,不偏不倚,悬停于他眉心——回画出一个浅浅的轮廓。
声嚣稍定的人群“哄”地一声炸开。
在闻见一声“鴏眼!果真在百竹山庄!”的下一刻,夹着漆炬荧火的剑锋也削光而至。
浅溪乍沸,万千飞珠散入霞光,似穹空泣血、天河倒悬,于剑风斩过之境凝成一沫沫诡谲鲜艳的红。
而万千红雨中,独有的一剑,孤绝越过人群,直指向空中迟来的裴衍——
电光石火间。
有人惊觉大喊:
“陆双清自爆了!!!”
……
……
雨下得绵延之时。
陆双清在听雨。
银线零星拍在疏斜的柳绦里、新荷上,簌簌搦耳。
夤夜阒阒,本当是难得的清闲光景,偏一刻钟前,有人坏了他的兴致。
对岸。
水中挣扎的影子在脱力的前一刻,被年轻人轻巧提出池面。
他为贴身而缝制的针脚因扑朔散开,衣服早不堪穿戴,半是拖半是挂地黏贴在胸膛上,只能朦胧瞧出身形很清癯。
——是个不过髫年的小儿。
这一回,倒未像先前那般辄闻见他的讨饶。
一双手恹恹无有生气地垂荡着,好一会儿,胸膛才开始急遽起伏,呜咽着咳出了一口污水。
年轻人一脚踩在水湄的圆石上,饶有兴致地冲他啐了一口唾沫。
见他没缓过气来,还热心肠地换了个拎法儿,“命还挺硬哈。”
略顿了顿,又纡尊降贵地贴着他被散发掩住的右耳,轻声商量道:“摸着鬼门关了?讲讲心得吧,啊。”
手中人吃力地侧了一下头。
他说不出话,内容却不言而喻。
还是千篇一律的:我会还清的。
啧。
真没意思。
老实说,这小鬼各方面皆极为识趣,绝大部分时间又没什么所谓的底线,任人搓拿,也从未生过逃债的念头。
便纵生要他跪下,按他在地上,刨他那赌鬼爹的坟,他都是低眉顺目的。
只可惜龆龀小儿能偿的那点儿钱还是太少了。
他慢条斯理地剔了一下眉,指出一条明路来:“世上来钱快的法子多了去了,你那废物爹妈生你养你,没教过你?”
果不其然,每每触及此节,回应他的都是长久的沉默。
年轻人颇感无味地笑了一声,手腕翻转间,正习惯性地开始物色下一个折腾他的法子,流转的目光却在瞟过湖水时俶尔顿住。
雨不知何时住了,池面波平,倒映出万顷冉冉飞星与一轮溶溶冷月。
冷月前,一抹白影叫水光拉得碎乱。
……
猝然失力,裴衍狠狠摔上浅滩。
及膝的深度几乎叫浊水瞬间将他口鼻灌满,呛进喉管。
他本能地想要撑起身子,却因为泥泞湿滑一再跌伏,只能勉强将面部挣出水面,呕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
胸腔被反复的窒息捱得灼痛如焚,眼前昏黑未散。
费了好一会儿功夫,他才堪堪将自己撑离水面,跌坐于池中剧烈喘息。
周围如死一般寂静。
再懵懂也勉强猜到了什么。裴衍捂着喉管,一点一点随漾出的水波远觑。
他不知道年轻人看到了什么。
只知此刻凭月凌水茕茕立了一位白衣少年。
是时无风,他襞积的白氅在兀自翩跹鼓动。
陆双清远眺见被威压吓退的宵小彻底消失,反握剑身的手才微微拧动,任长剑敛回背后。
随后,低头,对上一双因惊骇和柴瘦而显得极大的眼睛。
此时的裴衍应是才满七岁,与盛名江湖后的那番疏冷清傲模样截然相反,命微如蚍蜉,甚至连凡人都可轻易论其生死。
依上一世的走向,此后一年内,裴衍将彻底偿清父债,独身远行,因天资卓绝,得入百竹山庄,承袭父亲师传,一路平步青云。
最终,在各大门派围困百竹山庄时,率众人逼死身负鴏眼的自己。
诚然。
近百年的情分,他未尝不曾斟酌过裴衍的立场。
可无论是他那封急急劝阻的信,还是最后提剑凛然而来的样子,俱难叫他真正说服自己,当时裴衍对山庄仍有一丝私心。
像裴衍这般把仁义道德看得极高的人,为了祓除灾祸,另择立场。
陆双清并不意外。
只是今生,他不会放纵裴衍有这样的机会了。
涟漪微漾,水波夹着粼粼月影拍上半浸塘中的蒹葭,白衣少年步履蓦止,于他身前立定。
池面暇出的光斑恰好映在他眉眼上,叫神色看不清明。
裴衍却能清楚地感知到他在注目自己。
以一种长久的、忖度的神色。
春夜池水寒凉砭骨,沿着他凌乱的发梢一滴一滴地砸落腮边,只须臾,便将裴衍自这种怔忪之中激灵出来。
他读不懂对方目光中几乎凝成实质的情绪,更不敢再看。
颤抖的五指在软泥上虚抓了一下,当即竭力撑起身子,踉跄着要往岸上爬。
少年静立,冷目而观,敛在袖中的手微微一动。
下一刻,裴衍浑身脱力,又一次跌落了水中。
如潮水般漫涌的恐惧因推测,瞬间浸没了他的一切情绪,他心跳如擂,呜咽着满腔的浊水,再度挣过身来,固执朝岸边挪蹭。
似乎全然未料到他的反应能如此激烈,陆双清掐在掌心的指诀微微一滞,缄默着凭空虚点了一下。
水中剧烈的挣扎戛然而止。
裴衍颤动的身子忽然僵直,于泥淖中徐徐撑起,转身,面朝月幕坐正。
四肢百骸的知觉仍在,他仍能清晰感受到混着淤泥的池水怎样粘稠地贴着他躯干,可裴衍却再没有一刻比现在明白,自己除了引颈受戮外,别无选择。
因为眼前的少年并非凡人。
他的生死,仅在对方的一念。
就在这时,少年俯身靠近了。
此举恰好避开了一直映于他脸上的粼粼水光,也让裴衍在极近的距离下,终于看清了他的五官:
原来这不是一张生冷的脸。
眼瞳盈盈,长眉平而浅,即便此刻唇齿紧抿,亦是叫人一看就知的温和模样。
居高下视,少年仍是一言未发,在这种绝对的静谧中以目光扫过他的额头,又轻轻自他耳根滑落。
待裴衍反应过来时,一股轻柔的力量已然稳稳拖住他的右手,不容抗拒地撑开了他布满泥泞与血痕的掌心。
一枚皎白剔透的扳指,在月练中叮当落下。
湖面忽而又起了风,吹得蒹葭细叶沙沙作响。
裴衍怔坐水中,直至彻骨的寒意再次将他激醒,才迟迟握住那枚扳指,趔趄着从浅滩中站起。
四下早无少年的踪迹,可他心中悸动未平。
——分明从第一眼,他就明确地感知到那少年身上凛冽的、直指向他的杀意。
可为何……
最终他要用那样失望的神色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