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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臭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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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屋
靠山屯的风总带着土腥味,刮过村西头屈家那座快塌的土坯房时,能卷起院里的破布片和杂草。屈家四个兄弟,是村里没人敢多沾的人家——老大屈大怀、老三屈三怀、老四屈四怀,三个都是胎里带的傻子,只会傻笑和喊饿,唯独老二屈二怀,打小就透着股机灵劲儿,十六岁那年背着破包袱跟包工头进了城,在建筑工地搬砖、和水泥、搭脚手架,成了家里唯一的顶梁柱。二怀知道三个兄弟不懂过日子,每月发工资必寄大半回村,托对门王婶帮忙照看,剩下的钱自己省着花,馒头就咸菜是常态,连瓶矿泉水都舍不得买,只盼着多攒点钱,将来能把土坯房修修,再给兄弟们置点像样的衣服。
王婶心肠软,隔三差五会端两个热馒头、一碗稀粥过去,可她家里也有老有小,实在没法天天守着。三个傻兄弟把二怀寄回来的钱要么揉成纸团丢在炕席底下,要么随手扔在院里,转头就忘。饿了的时候,他们就晃悠着身子往镇上走,菜市场后门的垃圾堆、饭馆的泔水桶、路边的废弃包装袋,都是他们找吃的地方。发馊的窝头、烂得淌水的青菜、沾着油污的骨头,甚至是被野狗啃过的剩肉,他们都能抢着往嘴里塞,嘴角挂着残渣,还嘿嘿直笑。村里人见了,要么远远躲开,要么摇摇头叹气,有人说可怜,可没人真的愿意伸手帮衬,毕竟三个傻子又脏又疯,谁也怕沾上身。
镇上国道边有个牛宰厂,老板赵东东四十多岁,身板壮得像头牛,脸上总挂着笑,见了村里人会递根烟,看着格外和善。半年前的一个清晨,赵东东在宰厂后门抽烟,撞见三个傻兄弟正围着半块发霉的饼子撕扯,老大把饼子攥得死死的,老三老四就扑上去抢,脸上沾着泥,衣服破得露着冻得发紫的胳膊。赵东东皱了皱眉,转身去小卖部买了三个肉包,扔到他们面前。三个傻子愣了愣,盯着肉包咽了半天口水,见赵东东没动,立刻扑上去狼吞虎咽,噎得直翻白眼也不停嘴,吃完还对着赵东东傻笑,含糊地喊“好吃……还要”。
从那以后,赵东东只要碰见他们,总会给带点吃的,有时候是油条豆浆,有时候是面包火腿肠,偶尔还会拎些宰厂剩下的碎牛肉。三个傻子渐渐认了人,只要远远看见赵东东的摩托车,就像跟屁虫似的跟在后面,嘴里一直念叨“肉……赵老板……”。赵东东也不烦,反而觉得这三个傻子听话,偶尔还会故意逗他们,看着他们傻乎乎的样子哈哈大笑。村里有人把这事告诉了二怀,二怀在电话里连连道谢,心里踏实了不少,想着等年底工程结束,一定要拎着好酒好烟去谢赵东东,可工地上活儿紧,每天起早贪黑,他连打电话的时间都少,更别说回村了。
可过了一阵子,王婶发现不对劲了。以前每天都能在村里或镇上看见三个傻兄弟晃悠,要么在垃圾堆里扒拉,要么跟在赵东东后面,可从上个月初开始,就再也没见过他们的影子。王婶心里犯嘀咕,先去屈家院门口喊了几声,院里静悄悄的,没人应答;她又绕到院墙根下,踮着脚往里瞅,只看见杂草长得快齐腰高,屋里连点动静都没有。她以为是三个傻子跟着赵东东去了别的地方,或是跑到山里玩忘了回来,想着等二怀打电话来再提。可又等了一个多月,还是没见着人影,王婶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刚要拨号,二怀的电话先打了过来。
电话里,二怀的声音带着疲惫和焦虑:“王婶,我这几天总睡不着,心里慌得很,我那三个兄弟还好吧?”王婶犹豫了半天,还是把情况说了:“二怀啊,快俩月没见着他们了,我去你家看过好几次,都锁着门。你要是能请假,就回来看看吧。”二怀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顺着脊梁骨往上爬。他当即跟包工头请假,包工头见他脸色惨白,也没为难,准了他三天假。二怀揣着身上所有的钱,连行李都没收拾,疯了似的往车站跑,坐上了最早一班回村的客车。
客车颠簸了三个多小时,终于到了靠山屯村口。刚下车,一股奇怪的味道就飘了过来,不是村里熟悉的柴火味、泥土味,而是一种又酸又腥的腐臭味,像是什么东西烂透了,混着牲畜内脏的腥气,顺着风往鼻子里钻。二怀皱紧眉头,下意识地捂住鼻子,脚步却没停,快步往家赶。那股味道越来越浓,走到村西头时,已经呛得他喉咙发紧,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这味道是从自家院里飘出来的。
屈家的院门还是他临走时关的,一把生锈的铁锁挂在门环上,锁扣已经被腐蚀得松动,腐臭味顺着门缝往外冒,熏得人头晕。二怀的腿开始发软,他走过去,用力拽了拽铁锁,“咔哒”一声,锈死的锁扣断了。推开门,杂草疯长着挡住了路,他拨开杂草往里走,脚下踩着破碗碎片和烂布,发出“嘎吱”的声响。院里的石桌上,放着他上次回来给兄弟们买的馒头,早已发黑变质,爬满了苍蝇,墙角的破陶罐里积着污水,生了密密麻麻的蛆虫。
腐臭味是从屋里飘出来的,房门虚掩着,一条缝里黑黢黢的,隐约能听见苍蝇“嗡嗡”的叫声。二怀扶着墙,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恐惧,伸手推开了房门。一股更浓烈的恶臭扑面而来,他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扶着门框干呕了半天,眼泪都呛了出来。等视线适应了屋里的昏暗,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僵在原地,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屋里光线极差,窗户纸破了好几个大洞,阳光透过洞照进来,能看见空气中漂浮的灰尘和成群的苍蝇,地上爬着厚厚的一层蛆虫,正顺着炕沿往下蠕动。土炕上躺着三个人,正是他的三个傻兄弟。老大屈大怀仰面躺着,双腿扭曲地蜷曲着,身上的蓝布褂子已经和腐肉黏在了一起,破烂的衣袖下,胳膊上的肉烂得露出了泛黄的骨头,蛆虫在骨缝里钻进钻出,有的还挂在腐肉上,随着苍蝇的飞动轻轻晃动;老三屈三怀侧着头趴在炕边,半边脸颊已经腐烂殆尽,一只眼睛鼓胀得快要掉出来,里面塞满了细小的蛆虫,嘴角流出来的黑褐色液体在炕席上结成硬块,黏着十几只死苍蝇;老四屈四怀蜷缩在炕角,身体已经肿胀得变了形,衣服被撑得破烂不堪,裸露的肚子上有一个腐烂的洞,蛆虫从洞里源源不断地爬出来,落在地上,汇成一条蠕动的“白流”。
二怀的目光扫过他们,每一处都让他心如刀绞。老大的手指已经发黑脱落,散落在炕席上,指甲缝里还嵌着泥土和垃圾;老三的耳朵里、头发里全是蛆虫,偶尔有几只爬出来,顺着脖颈滑到炕上,钻进另一片腐肉里;老四的脚底板烂得露出了骨头,上面沾着的草屑和泥土早已和腐肉混在一起,发出刺鼻的酸腥味。很明显,他们已经死了很久,久到尸体彻底腐烂,连原本的模样都辨认不出来,只能凭着身形和那件熟悉的破衣服,确定是自己的兄弟。
他想起进城前,三个兄弟拉着他的衣角,老大把藏在炕席底下的半块干馒头塞给他,含糊地说“二怀……吃……”;想起上次回来,他给他们买了糖果,老四把糖果揣在怀里,睡觉都攥着,生怕被老大和老三抢了;想起村里人说赵东东总给他们买吃的,他还满心感激,以为兄弟们终于不用再吃垃圾堆里的东西了……可现在,这三个他拼了命想要护住的人,却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死在了这座破屋里,连一句最后的叮嘱都没能留下。
“大怀!三怀!四怀!”二怀终于嘶吼出声,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扑到炕边,想要碰一碰兄弟们,可看着那些蠕动的蛆虫和腐烂的皮肉,又猛地缩回手,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他踉跄着后退,撞在门框上,额头磕出了血,可他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眼里只有炕上那三具惨不忍睹的尸体。老大的嘴唇外翻,牙齿外露,像是临死前在痛苦地哭喊;老三的手还保持着抓取的姿势,似乎最后一刻还在找吃的;老四的双腿蹬得笔直,身上的腐肉随着他之前的动作微微晃动,掉下来几只蛆虫。
绝望和痛苦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二怀蹲在地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哭声混着屋里的腐臭味和苍蝇的嗡嗡声,在寂静的院子里回荡。他知道,自己在城里吃的所有苦、受的所有累,都失去了意义,这个家,彻底散了。哭了不知道多久,他的嗓子已经哑得发不出声音,喉咙里火辣辣地疼,才慢慢冷静下来。他抹掉脸上的眼泪和灰尘,眼神从崩溃变得坚定——兄弟们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他必须找出真相。
二怀强忍着恶心和悲痛,走出屋门,掏出手机,手指因为颤抖好几次按错了号码,终于拨通了派出所的电话:“喂……警察同志……我家有人死了……在靠山屯屈家……”挂了电话,他靠在院墙上,望着远处国道边的牛宰厂,心里忽然升起一丝疑虑。以前兄弟们天天在外面晃,怎么会突然消失两个月?赵东东为什么要无缘无故给三个傻子买吃的?如果他真的好心,怎么会没发现他们不见了?这些疑问像针一样扎在他心里,让他越发觉得,兄弟们的死,和赵东东脱不了干系。
没过多久,派出所的警车就开到了村口,警笛声打破了村子的宁静。民警们跟着二怀走进院子,一进屋就被那股恶臭和眼前的景象震撼到了,好几个人下意识地捂住鼻子,甚至有人转过身干呕。带队的李警官经验丰富,强忍着不适,让法医和技术人员仔细勘察现场,自己则拉着二怀询问情况。二怀把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包括三个兄弟平时的行踪、王婶的照看,还有赵东东给他们买吃的细节。李警官听完,立刻安排人去村里走访,同时让人去牛宰厂找赵东东核实情况。
王婶听说屈家出了事,急忙赶了过来,一进屋就被炕上的惨状吓得脸色惨白,连连后退,扶住墙才没摔倒,嘴里不停念叨“造孽啊……造孽啊……前阵子还见他们跟着赵老板在镇上买包子呢,怎么就成这样了……”村里的人也陆续围了过来,站在院门口不敢进去,交头接耳地议论着,看着二怀的眼神里满是同情。
另一边,民警们找到了赵东东。面对询问,赵东东显得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惋惜:“我就是觉得他们可怜,偶尔给买点吃的。大概两个月前,我给他们买了些牛肉包子,之后就没见过了,还以为他们跑到别的镇上了,没想到……”他的话听起来天衣无缝,可负责询问的民警注意到,他提到“牛肉包子”时,眼神闪了一下,下意识地攥紧了手。
法医的初步鉴定结果很快出来了:死亡时间在一个半月到两个月之间,尸体高度腐烂,具体死因需解剖化验。技术人员在屋里没有发现打斗痕迹,炕席底下找到了二怀寄回来的几百块钱,还有几个发黑变质的包子残骸,上面爬满了蛆虫。几天后,详细鉴定报告出来了——屈家三兄弟是食物中毒死亡,体内检测出的亚硝酸盐远超安全标准,足以致命。民警们立刻再次传唤赵东东,同时对牛宰厂进行彻底搜查,在宰厂后院的角落里,发现了一批变质的牛肉,亚硝酸盐含量严重超标,账本上还记录着两个月前购买的大量亚硝酸盐,用途标注“防腐”,数量却远超正常生产所需。更关键的是,有村民反映,两个月前的一个傍晚,曾看到赵东东把三个傻兄弟领回了屈家,之后就再也没见他们出来过。
面对确凿的证据,赵东东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他瘫坐在椅子上,低着头说出了真相:一开始给三个傻子买吃的,确实是觉得可怜,可后来他们越来越黏人,天天跟着他,还跑到宰厂里乱逛,打翻工具、偷吃牛肉,影响工人干活。他烦得不行,又怕赶走他们会被村里人说欺负傻子,坏了名声。刚好那阵子有一批牛肉储存不当变质了,扔了可惜,他就想用亚硝酸盐处理一下,做成包子给三个傻子吃,既能打发他们,又能处理掉变质肉。那天傍晚,他把包子送到屈家,看着他们吃完才走,本以为顶多闹闹肚子,没想到亚硝酸盐放多了,竟让他们丢了性命。之后他一直没见三个傻子出现,心里隐隐不安,却不敢去屈家,也不敢告诉别人,就这么一直瞒着。
等待他的是法律的严惩。二怀处理兄弟们的后事时,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他请村里几个壮汉帮忙,用厚厚的白布裹住尸体——尸体已经烂得不成样子,稍一用力就会沾下腐肉和蛆虫,壮汉们戴着两层口罩,还是忍不住干呕。二怀亲手挖了坑,把三个兄弟合葬在村后的山脚下,墓碑上简单刻着“屈大怀、屈三怀、屈四怀之墓”,连张照片都没有,因为家里唯一的合影早就被兄弟们撕烂了。
处理完后事,二怀卖掉了那座臭烘烘的土坯房,把钱捐给了村里的养老院,他不想再让任何人像兄弟们一样孤独死去。之后,他又回到了城里,还是在建筑工地干活,只是再也没笑过。工地上再苦再累的活,他都闷头干着,夜里常常做噩梦,梦见三个兄弟浑身是蛆地向他伸手,含糊地喊“二怀……饿……”,每次醒来,都是满身冷汗,满脸泪痕。
靠山屯的风依旧刮着,屈家的土坯房被推平,种上了玉米,渐渐没人再提起那三个傻兄弟。只有二怀知道,他们永远是自己心里最痛的疤。那股弥漫在屋里的酸腥腐臭味,还有炕上爬满蛆虫的残躯,成了他一辈子都挥之不去的噩梦,提醒着他没能护住亲人的愧疚,也刻下了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