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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言 ...

  •   《山根》前言
      云雾像块浸了水的灰布,年复一年裹着这片山。山是瘦的,土是硬的,石头在坡上滚了几百年,把路硌得坑坑洼洼,也把日子磨得又涩又钝。这里的村子没有名字,地图上标着个小小的黑点,本地人只叫它“沟里”——仿佛大地裂开道缝,把他们漏在了缝底。
      沟里的男人大多是光棍。不是不想娶,是娶不起。山外的姑娘像候鸟,见过平川的宽、城镇的亮,就再也不肯往这沟里落。偶尔有媒人翻山越岭带个姑娘来,看一眼土坯墙、漏风的窗,再听一句“彩礼得按山外的数”,掉头就走,鞋跟把山路敲得咚咚响,像在给这穷地方敲丧钟。
      钱是沟里的死结。土坷垃里刨不出金,年轻人出去打工,没文化没手艺,只能在工地上扛钢筋、在流水线站到腿肿,一年攒下的钱,够给家里添袋米、买桶油,就再也剩不下多少。有人试着带项目回来,种果树,果树被山洪冲了;搞养殖,瘟疫一来全没了。沟里的土好像有股犟脾气,认准了要让这里的人守着穷,谁也别想挣脱贫穷的捆仙绳。
      彩礼却像山一样涨。先是几万,后来十几万,再后来,二十万成了门槛。这数字在沟里人眼里,比村后的悬崖还让人头晕——那是要把几辈子的力气、几辈子的盼头,都折算成票子,才能凑齐的数。可再难,也得凑。在沟里,男人没个家,就像地里没扎根的草,风一吹就倒。村里人说,娶个媳妇,是给祖宗续香火,是给自己老了找个端水的人,再难也得咬着牙扛。
      就有那么个秋天,山风把玉米杆子吹得呜呜响,像是在哭。村里有个男人,为了凑齐那二十万,把猪圈卖了,把给老娘治病的钱挪了,又跟亲戚朋友借了个遍,才把彩礼凑够。迎亲那天,红轿子(其实是辆借来的旧面包车)停在村口,新娘穿着红棉袄,脚却不肯沾地。媒人在一旁传话,说按新规矩,下车得再给两万块“进门礼”,不然这婚就不结了。
      男人愣在原地,太阳晒着他的脸,却暖不透他心里的冰。他看着面包车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头发乱得像草,衣服上还沾着前几天打零工蹭的灰。他想起为了凑钱,老娘偷偷抹泪把陪嫁的银镯子当了;想起跟兄弟借债时,人家别过脸去的为难;想起这二十万背后,是他往后十几年甚至几十年都还不清的债。他以为只要豁出命去,总能把日子拉回正道,可这临门一脚的两万块,像座突然压下来的山,把他最后一点力气和希望都碾碎了。
      没人知道他当时想了些什么。只听有人喊了一声“他跑了”,接着就看见他朝着村后的那条河冲过去。河水在秋天里又凉又急,卷着黄叶子,把他的身影吞没了。唢呐还在吹,调子却变得尖利刺耳,像在为谁送葬。那天,沟里的炊烟都比往常矮了半截,飘到半空就散了,像是连老天爷都叹了口气。
      死的死了,活的还得活着。日子像村口的老槐树,就算被雷劈断了枝,来年春天,树杈上还会冒出新绿。有人开始琢磨,这穷根到底扎在哪?光靠攒钱娶媳妇,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吗?
      有个汉子,以前在山外的养殖场打过杂,回来后蹲在自家门槛上想了三天三夜,最后拍着大腿说:“咱这山,草多,泉水清,为啥不养牛?”他把家里仅有的几亩薄地租了出去,又跟信用社贷了笔款,买了两头牛犊。牛圈就搭在老屋旁边,他睡在牛圈旁的小棚里,半夜起来添草、喂水,比伺候爹娘还上心。刚开始,村里人笑话他,说牛能比媳妇还金贵?他不吭声,只是把牛屎牛粪堆成肥,开春撒到地里,种出的玉米杆子比别人家的壮半截。
      另一个汉子,看着这个汉子养牛有了点模样,也动了心思。他不爱跟人打交道,却喜欢琢磨牲口的脾气。他说:“牛太费草,咱养土猪吧,杂食,好养活。”他在屋后的坡上圈了片地,让猪在山里跑着吃野菜、拱树根,猪长得慢,肉却透着股香。他不着急卖,等猪长到够肥了,才请人杀了,用扁担挑着往山外的镇子送。路远,他天不亮就出发,踩着露水走,太阳落山才回来,扁担把肩膀压出两道红印,可腰杆挺得笔直。
      女人也没闲着。有个外乡嫁来的媳妇,以前在村里当过代课老师,看着沟里的娃一个个不上学,要么跟着大人下地,要么在泥里打滚,心里不是滋味。她跟男人商量:“咱把东头那间废弃的仓库拾掇拾掇,办个学堂吧?不求娃们将来多有出息,至少得认几个字,别像咱这样,出门连个路标都看不懂。”男人起初不同意,说没钱没物,咋办学?她却铁了心,自己动手刷墙、糊窗户,又走村串户去劝,把家里攒的钱拿出来买课本、买粉笔。开学那天,来了七个娃,最大的十岁,最小的才五岁,怯生生地坐在小板凳上,眼睛亮得像星星。她站在黑板前,第一次觉得,这沟里的光,不光来自太阳,也能来自这些娃的眼睛里。
      牛在圈里哞哞叫,猪在坡上哼哼跑,学堂里传来娃娃们跟着念“人之初,性本善”的声音。这些声音混在一起,盖过了以前的叹气声、抱怨声,像一股新的气脉,在沟里慢慢流动。
      没人敢说日子一下子就变好了。牛可能会生病,猪可能卖不上价,学堂可能招不来更多的娃。彩礼的账还在那里,山外的诱惑还在那里,贫穷这根刺,还深深扎在肉里。可不一样的是,沟里的人开始抬头看天,看山,看自己的手。他们发现,这山虽然穷,却也不是什么都没给——有草,有泉,有能长出庄稼的土,还有一双能干活的手。
      改变或许很慢,像牛犊长大,像小猪出栏,像娃娃们一年年长高。但只要有人开始走,路就会慢慢出现。沟里的雾还是会起,但太阳出来的时候,总能照透那么一点点,让人们看见,远处的山梁后面,或许真的有不一样的光景。
      这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从那些在泥里、在汗里、在娃们的读书声里,一点点寻找活路的人开始。他们不是什么英雄,只是想让日子过得像个人样,想让这穷山沟,能长出点希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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