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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 3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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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市的艺术空间位于旧城改造区,红砖外墙爬满了枯死的藤蔓,内部却是挑高极广、线条利落的现代结构。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和杂乱的老城区屋顶。这种新旧交织的冲突感,正是甲方想要的效果。
陈迟架好相机,调整参数,透过取景框观察着光影的变化。工作时的他,会进入一种忘我的状态,暂时屏蔽掉所有纷乱的情绪。他指挥着灯光师调整角度,与艺术总监沟通着构图思路,语气专业,条理清晰。
只有在拍摄间隙,当他独自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陌生的、同样被冬日笼罩的城市景象时,那种熟悉的空洞感才会再次悄然蔓延。这里没有海城的海风,没有熟悉的街道,也没有……那个人的任何痕迹。可这份“没有”,本身就像一种无处不在的提醒。
他住在一家简洁的商务酒店,房间干净得没有任何个性。夜晚,他躺在床上,听着空调低沉的运行声,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没有工作室的杂乱,没有林墨的唠叨,也没有那间可以让他躲藏的暗房。绝对的安静和陌生,反而让内心的喧嚣变得更加清晰。
他发现自己开始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想与江屿最后几次见面的每一个细节。图书馆里江屿看到他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震动和挣扎;雪夜里他背着自己时,那宽阔而可靠的脊背;还有那条短信,每一个冰冷的字眼,都像用刻刀凿在他的记忆里。
恨吗?
他似乎恨不起来。
更多的是铺天盖地的心疼,和一种深沉的、无法排解的无力感。
他知道江屿在受苦,在一个人面对着他无法想象的黑暗。而他,却被决绝地挡在了那扇门外,连递上一杯热水的资格都没有。
这种清醒的、无能为力的认知,比愤怒和怨恨,更让人窒息。
老宅里,空气仿佛凝固了,比窗外的严寒更加刺骨。
江瀚城出狱的日子到了。
江屿没有去接。他独自坐在空荡得一览无余的客厅里,身侧放着他那个小小的行李箱,和那个装着声明的文件袋。他穿着简单的黑色大衣,身形笔直,像一尊即将迎接风暴的、孤绝的雕像。
门外传来了汽车引擎声,然后是钥匙插入锁孔、转动的声音。沉重的大门被推开,一个穿着不合身旧西装、身形微微佝偻、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男人走了进来。
江瀚城站在门口,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几乎被搬空、只剩下几件必备家具的客厅,最后落在坐在唯一一张单人沙发上的江屿身上。他的脸上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也没有丝毫愧疚,只有一种审视的、带着不满的威严。
“我回来了。”江瀚城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这房子怎么回事?弄得像遭了贼一样。”
江屿抬起眼,平静地迎上父亲的目光。七年未见,父亲苍老了许多,鬓角全白,眼角的皱纹深刻得像是刀刻上去的。但那双眼睛里的算计和强势,却丝毫未减,甚至因为经历了牢狱之灾,而更添了几分阴鸷。
“我收拾了一下。”江屿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准备搬出去。”
江瀚城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语气带着惯有的命令口吻:“搬出去?搬去哪里?这是你的家!我回来了,以后家里的事,自然由我来做主。你那个设计院的工作,我看也不要做了,没什么前途。回来帮我,星辉那边……”
“爸。”江屿打断了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截断了父亲的话头。他拿起手边的文件袋,从里面抽出那份声明,站起身,递到江瀚城面前。
江瀚城狐疑地接过去,目光扫过纸上的文字。几秒钟后,他的脸色骤然变得铁青,拿着纸张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猛地抬起头,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剜向江屿,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
“你……你这个逆子!你这是要干什么?!脱离关系?放弃继承?老子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供你读书,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啊?!我在里面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就是为了出来能看到你有点出息!你倒好,翅膀硬了,想一脚把你老子踢开?!”
他的咆哮声在空荡的客厅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发疼。
江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父亲的怒火如同冰雹般砸在自己身上。他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深处,那片死寂的冰原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父亲这番毫不掩饰的、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的控诉中,彻底碎裂了。
他原本以为会有的挣扎、愧疚、甚至是一丝对亲情的留恋,在此刻,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绝望的清醒。
他看着眼前这个面目狰狞的男人,这个他称之为“父亲”的人,清晰地认识到,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过正常的父子亲情,只有控制、索取和利用。
他深吸一口气,在父亲暴怒的喘息间隙,用一种异常平静,却带着最终决断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您吃的苦,受的罪,不是我造成的。是您自己的选择。”
“我的出息,不需要用参与‘星辉项目’这种方式来证明。”
“这份声明,是我的选择。”
“从今天起,您的生活,与我无关。”
说完,他不再看父亲那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睛,也不再理会他后续可能更加不堪的咒骂。他拉起行李箱的拉杆,转身,朝着大门走去。
步伐稳定,没有一丝犹豫。
“江屿!你给我站住!你敢走!你敢走出这个门,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江瀚城在他身后气急败坏地怒吼。
江屿的脚步在门口停顿了一瞬,却没有回头。
“正好。”他轻轻地说,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我也希望……您从未生过我。”
然后,他拉开门,走了出去,反手将门关上。
“砰——!”
一声闷响,隔绝了身后那个令人窒息的世界,也仿佛为他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画上了一个沉重而决绝的休止符。
门外,冬日的冷空气扑面而来,带着一种凛冽的、近乎疼痛的自由。
他站在台阶上,看着庭院外陌生的街道,一时间,竟不知该去向何方。
老宅不再是他的牢笼,但他也失去了唯一的、哪怕是扭曲的“归属”。
他亲手斩断了过去,却也让自己变成了一艘没有锚点的、漂泊的孤舟。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抬起头,望着灰白色的、压抑的天空,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种一无所有的、彻骨的荒凉。
而在他不知道的远方,陈迟正站在酒店的落地窗前,看着这个陌生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心里同样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冰冷的荒原。
他们都在各自的寒冬里,完成了某种形式上的“告别”。
一个告别了腐朽的过去,一个告别了炽热的爱恋。
前路皆茫茫,不知归处。
**(第三十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