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往事》吴悟

7、麒麟寺/成悦

　　七月十六，午后麒麟寺的钟声刚落，天色便发阴沉，顾靖安一行人踏上山道，走得不快，但步步稳重。他今日只带了刘心和任凭，还有宣彪提着供品随行。
　　寺门前，两位僧人早已候着。
　　“顾大人，又见面了，请。”成德双手合十“寺里最近风雨颇多，有事不妨入殿详谈。”
　　顾靖安摆了摆手，“不必绕圈子。今日刺查司再登宝刹，是要查一个江湖散人。”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张速描的人像。那画是陆定一根据记忆所绘，五官模糊，但眉眼间一道明显的疤痕，确是叫人无法忽视。
　　成德扫了一眼，道：“这是本寺的弟子，法号成悦，是一年前从岭南送来寺中修行的，大人也是见过的，入寺后戒行端正，也不曾出过山。”
　　“把他叫来。”顾靖安简洁地说。
　　不多时，一名矮瘦僧人从偏殿缓缓走出，正是成悦。他一身土黄僧袍，肩背微驼，脖子挂着一串沉重的佛珠。
　　顾靖安这才想起来，这是那天不让大和尚说话的疤脸和尚。
　　待他抬起头来，醒目的岂止那从眉梢斜到鼻梁的陈疤。
　　刘心几人看到他以后也是惊讶不已，这不就是去年的死囚王兑么，如若不是，也起码是个胞兄族弟。
　　顾靖安并不记着揭穿他，而是循例问道：“大师可认得此人？”说着把画像递过去。
　　成悦只是看了一眼，两个眼珠立马吓得转了好几圈，说：“大人，您这画得也不太清楚啊……。”
　　顾靖安听他油滑狡诈，问道“你脸上这道疤，怎么来的？”
　　“小人连上这道疤是十几年前在岭南，被山匪打劫了，争斗过程中被贼人的大阔刀弄伤的。”
　　“岭南什么地方，你一个山西人，跑那里做甚么？”
　　“小人入寺前是做些小本生意的，所以走南闯北的，也不为过吧？”
　　“写下你的籍贯生辰，你的妻儿姓名，哪个村哪个县的都写上。”
　　“大人，小人已经剃度了，已经脱离俗尘，您说的这些，早已跟小人再无半点瓜葛”
　　顾靖安冷冷的盯着他，成悦也不怯他，顾靖安像看街里巷间的地痞一样注视着他。
　　刘心看二人不说话，急忙话题一转问道：“那你跟黄一行，黄大师，可有什么往来？”
　　“往来？什么往来？他是道士，我是和尚，就是秋祭我们也不曾说过话”
　　刘心接着问道“那你，可曾听说过‘无心录’？”
　　成悦眉头微动，还是笑着摇了头：“没听说过。”
　　顾靖安接过话茬：“上个月在佛堂用膳，有人自称是你师弟，你怎么解释？”
　　成悦瞥见了宣彪，神色微变了一下，但很快又平静下来，合掌低声念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顾靖安冷笑，“佛经可没什么用，刺查司不是来听你念经的。”
　　他冲刘心点点头，刘心随即递上一个小木盒，里面是一枚血玉坠，还有一份旧案卷宗。
　　顾靖安取出玉坠，递到成悦眼前：“你仔细看看，这东西还认不认识？”
　　成悦垂眸看着，没有伸手，道：“这什么玩意儿，小人我不认得。”
　　“这是你戴的，王兑。”顾靖安语气陡然加重，“龙虎山飞蛇坠，你不认得？”
　　成悦声音不急不慢：“我法号成悦，一年前入寺的，入寺前是做些小本生意的，不是什么王兑。”
　　“那成，你跟我下山，到刑部刺查司去，京城有个道童死了，可能你多少会知道些。”
　　“小人可不认识什么道童，您带我下山也帮不上忙，小人已经一年没有出寺了”
　　“大师怎么一口一个小人，您不是出家人么？怎么还小人大人的，是六根没清净下来么？”顾靖安说道。
　　成悦讪讪笑着“大人说笑了，小的入寺前没念过什么书，不懂得甚礼数”
　　“没念过书怎么做生意，不怕做账被人骗么？”
　　成悦这才有点尴尬的低下头“阿弥陀佛，钱财都是身外物”
　　阿弥陀福不过是骗骗佛祖的托词。
　　“如果不能知道大师的俗世姓名，家宅，恐怕还要劳烦大师跟我们回刺查司一趟了，也算是二进宫了吧，对吧，大师傅”顾靖安说道
　　这下子成悦慌了神“大人，我要下山，得主持同意才行。”
　　顾靖安怒声质问“成因主持还会反对不成？”
　　眼看二人将要陷入冲突，一旁的成德忙打圆场
　　“大人不要介意，师弟不懂这些礼数，待小僧知会了主持便是”
　　刘心眼见顾靖安今日暴躁，急忙上前说话：“佛门，是圣上的佛门，刑部的案子-----也是圣上的案子”
　　成德急忙双手合十：“大人所言极是。”
　　顾靖安没有说话，他走到成悦跟前，突然问道“大师，你知道刺查司是干什么的么？”他的声音忽地冷得像冰“你以为你的皮囊换了，剃了头，烧了香疤，甚至改了名字去掉‘心’字变成了成悦……”他突然伸手，一把扣住成悦的手腕，指尖死死抵住他的腕骨。
　　刘心这才意识到顾靖安今天是喝了酒出门的，忙要上去拉住顾靖安
　　顾靖安笑着说道“ 王兑啊王兑，你变成成悦了么，你左肩胛骨下沉三分，是不是是常年背负重物行窃留下的‘贼骨’；你膝盖骨外翻，是不是是走惯了山路逃亡留下的‘匪骨’？”
　　成悦大惊，慌忙甩开顾靖安，顾靖安盯着成悦的红疤，语气不免讥讽：“大师还是收拾收拾，跟我们下山一趟吧。”
　　成悦听到这句话，冷笑一声说道“呵呵，大人，顾大人，您是五品的官员，当然可以想抓谁就抓谁”
　　顾靖安听后也是一股无名怒火，狂徒居然如此嚣张，拔剑就要抵上，众人急忙拉住。
　　“抓吧，抓吧，抓了我便是了”
　　过了午时，成悦已经头戴枷锁，脚上也上了一副厚实的铁链，顾靖安跟主持打了招呼，也顺带安抚了其它僧众，便要带着成悦下山去，临下山前，成因主持手托佛珠，朝着顾靖安点头作别“顾大人，水往低处流，人心高处留”
　　顾靖安不想猜他的哑谜，主持也不解释，转头回了寺中。
　　成悦随后便被丢入了刑部大牢里，等待狱审司的提审。
　　泼皮僧人并不害怕，他两腿一晾，背靠着冰凉的牢门打起呼噜睡起觉来。
　　等到入了夜，成悦吃了两碗荤油炒的斋饭，便打起了算盘，若是回了麒麟寺，直接收拾收拾下山逃回老家去，反正钱财还藏了一些在城外，料定再也不来阳城得了。
　　同一时候，顾靖安也用完晚饭，刚要回家，刺查司门口便迎来一个身穿月白内服，头戴青巾的人。
　　顾靖安一眼认出此人，正是太子赵珣近侍张公公，不免心中涌起不安。
　　张公公见到顾靖安，压低声音说道：“顾大人，太子殿下遣小人即刻引您入宫，路上不宜多言。”
　　顾靖安目光微凝，也知此事推脱不得，遂和张公公登车，直入宫中。
　　离星殿宫门并未关闭，侧殿烛火通明。
　　殿内，赵珣披一件玄纹宽袖常服，倚案抚卷，似在翻阅什么东西。听到脚步声，他放下手中书简，抬头一笑：“顾主事好久不见。”
　　顾靖安急忙拱手行礼，他和太子陛下上次见面还是去年的秋祭大礼。
　　赵珣盯着顾靖安，两眼在烛光的摇曳中闪透出不明的亮光，他语气平淡道：“麒麟寺的案子，黄一行的人头案查的如何了？”
　　“太子陛下，黄一行的道童都说师傅是七月初七出门会客，麒麟寺的和尚说是七月初七见到黄大师上山下山，刺查司接到案子是七月初九，仵作推断黄一行应该是七月初八死的”
　　“我不想知道他什么时候死的，我也想知道到底谁跟黄大师有仇，要下这种手段”
　　“刺查司查到黄一行的徒弟道童也死了，死在”顾靖安迟疑了一下，才续着说道“死在金胜坊的前院”
　　赵珣若有所思的转过头，随后问道”听说你已查至成悦师傅。”
　　顾靖安道：“确有其人，此人出身成疑，身份也是谜团，道童死的时候嘴里有三个筛子，写着无心者，我们查到无心者可能就是成悦师傅。”
　　赵珣轻轻点头，目光落在案上茶盏，随后缓缓说道：“没错，成悦就是王兑？”
　　顾靖安心头猛地一震，他不知道太子为何知晓这些事情。
　　赵珣顿了顿，笑道：“顾大人，成悦就是王兑，王兑杀了黄一行，道童知道是王兑约见的黄一行，所以王兑也杀了道童”
　　顾靖安心中一团乱麻，不知如何应答
　　“陛下，成悦这几日并未下山，他声称一年都没有下山”
　　“我说他下山了他就是下山了”
　　顾靖安微微颔首，说道：“但麒麟寺内有人命，金胜坊也是暴尸一具，臣也恐怕牵连旧案。身为刺查司主事，若不能一查到底，恐怕刑部很难交差”
　　“顾大人今年有多大了”
　　“太子陛下，下官庚丑年生人，今年二十七岁整”
　　“我长你十岁”
　　“太子陛下正是英气年岁”
　　“顾大人正是少不经事”
　　顾靖安心中响起鼓来，砰，砰，砰，朝堂如战场，眼瞅着鼓点子敲起来了。
　　“下官资历尚且，还望太子殿下多多见谅”
　　赵珣听得他恭敬有礼，不免假意轻叹说道：“顾大人，这已经不是你们刑部的案子了，是，整个朝廷的案子”
　　早前刑部尚书已经召集其他主事，连同员外郎，分外严肃的交代----‘不能打扰僧人清休，更不能打断麒麟寺秋祭的礼程’。胡贵妃，也就是太子的生母，三番五次交代秋祭是国礼，怠礼便是耽国运，这些话说到顾靖安，袁璇和许墨几个主事耳朵里，众人便心知肚明了。
　　袁璇还煞有其事的拿他打趣“顾主事可别往炼丹炉里跳，炉里的火，可太猛烈些”
　　眼下，太子专程召自己，怕是难上加难了。
　　“陛下有圣旨，要刑部速速拿住真凶，替黄一行昭雪”
　　“这雪不是已经昭然若揭了？”
　　“可是太子殿下，即便抓住了广悦，也难以查出二人的利害关系”
　　赵珣眉头又聚拢成峰，他抬高了声音问道“顾靖安，我召你来，不是教你查案的吧。”
　　“太子陛下真是戏弄微臣了”
　　赵珣冷哼一声，缓缓起身，踱步到窗前又转过身来“我可以给你个建议”
　　顾靖安拱手作揖“太子请明示”
　　“你可以去查查得月楼”
　　得月楼是三皇子的茶楼，他喜欢结交一些江湖中的能人异士，可惜一般人压根进不去这地方，且不说这茶楼立在城内河边的一座湖心岛上，往来的宾客都得过船，这船让不让你坐尚且不说，茶楼门口长年有带刀的虎壮侍卫，愣谁看了不发怵。
　　“三皇子不跟朝廷打交道，得月楼恐怕也不好进”
　　“不打交道?哼，顾大人认为哪个皇子不跟朝廷打交道?
　　“太子您若是心存疑窦，属下会派人前去好好问询”
　　“问什么，你直接拿我的令牌，说是查何其之死的，专查一个叫涂漫青的女人”
　　“涂曼青？”
　　“没错，他是何其的同乡，二人都是南国人士，三年前一同来京城谋生，赵琅在得月楼招待过二人”
　　“太子陛下”顾靖安顿了一顿“您是不是已然知晓几人的关系？”
　　“顾大人，我说什么可不作数，刺查司查到什么，狱审司审出什么，这才是真的”
　　这话一出口，顾靖安便明白借刀杀人，还是借花献佛，刑部都不过是个过场罢了。
　　“刺查司就抓紧结案，袁大人也在等着审案呢。”
　　“微臣明白”
　　外头宫灯摇曳，晨风低回，在顾靖安退下后，一瘦小身影匆匆跪到离星殿门前，张公公来到他跟前，弯下腰说了些什么，后者得了令很快退下。
　　子夜时分，刑部大牢内成悦，不，王兑已经半入昏睡，直到牢门外有人步声轻近，才从浑噩里睁开惺忪的双眼。他缓慢抬起头，高大的白灰墙顶，不足两寸的铁锈窗透进的一缕灰光。
　　牢门外站着一个人，黑色夜行衣裹身，阔大的帽子盖起头，其它犯人都瞧不见这人模样，只有牢外火烛将他的影子拉得又长又瘦，竹刀一样劈在王兑身上。
　　他走到王兑跟前，王兑立马爬起来，慌忙磕了几个响头。
　　身后的人走到牢门前，做了个手势，牢头李哥点了下头，伸手掏出腰间的铁钥匙，三转两扭的开了牢门，王兑立马走出牢房，走到来人面前又是行了个大礼，
　　来人也不作答，让他跟自己走出了牢房，出了外门，二人便拐进了一旁的牢子的守夜房内。
　　房中火烛亮了许多，来人掀开帷帽，坐到了牢头的凳子上，王兑笼着枷锁，又是做了个揖“多谢申大人，我这也算是二进宫了”
　　申无恨并不作答，伸手从腰间掏出一颗白色的东西，摊开掌心说道“这是失心丸，给你的”
　　王兑脸色瞬间惨白，一下跪了下去，不停的磕头“救救小人，救救小人”
　　“这已经不是我的能力所及”
　　“我愿意为大人，为太子，赴汤蹈火”头枷的链子被他磕的哗啦作响。
　　“你现在就是给太子做事”
　　“小人不想死，小人有一身本事，可以安排小人去边外，边外，小人一保消失的无影无踪”
　　申无恨一言不发，房内烛火摇动，二人影子定在墙上一动不动。
　　成悦不再磕头，抬起头盯着申无恨说道“小人，小人并未杀害黄一行啊？”
　　“你已经多活了一年，还不够么？你手上可是两条人命”
　　“可我不是把这些钱都交给你们了么？”
　　“眼下钱财已经没有用处了，你是江湖中人，就从了江湖的命吧”
　　王兑痴痴的笑了两声，接着说道“你们果真能把这案子滴水不漏安到我的身上”
　　申无恨并不回答他，王兑察觉到他的不悦，申无恨顿了良久才低声说道“木已成舟”接着说道，“我也是江西人，我能保你江西老母晚年无虞”
　　“若我不从呢？”
　　“你一身本事，飞得出这大牢么？”
　　王兑冷眼看着申无恨，小声说道“我若费力一博，不是没有可能”
　　申无恨站起身来，抬手掀开黑色的外裤，从腰间取下一柄长剑，剑柄上银线扣一把小剑，黑色的鞘在烛火下冷如铁。
　　“长短剑，长短命，没想到”王兑苦笑起来“没想到啊，申大人”
　　他阴冷的眼神消失了，转而又磕了三个头，说道“城外往西十五里有个林子，林中有我藏的一些首饰钱财，还望大人取出来安排人送给我老母，以告终老”
　　“我们会安排的”申无恨回道
　　“埋藏的地方有一片苜蓿，有一跟碗口粗的竹根处刻了一个‘兑’”说罢，他的手颤了一下，摸了一把脸。
　　接着低头念了句不知是佛号还是自己的名讳，双手接过，仰头吞入腹中，药丸下咽的声音在房中显得突兀而又清晰。
　　“阿弥陀佛”王兑双手合十，两行眼泪打眼眶里缓缓流下，一股云雾在他胸中翻滚了几下，他的眼神渐渐发沉，面上的表情也被漫漫夜色吞没，探访的人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出了牢房，申无恨又盖上帽子，对牢头打了声招呼，牢头便把王兑搀回牢房，接着外门又给锁了起来
　　“把成悦的名字从册字里删了吧。”这是出来前赵珣对申无恨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