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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无心录/顾靖安 ...

  •   七月十二,天有细雨,金胜坊却烧起了‘火’。
      一个客人被发现死在贵客内间,他身披朱衣仰靠在椅背上,一条西地进贡的羊毛毡毯,质地柔软,却在他颈间勒出一圈深到发紫的痕。绒面原该顺滑,勒痕处的绒毛被扯得倒伏开来,又被血与挣扎的汗水黏成一片,最终峭立成一道粗糙的杂草。毯子的一端仍缠在他颈侧,另一端垂落到地面,扭成死结般的弯折。双目虽已紧闭,仍可见死前的泪痕斑斑,双手五指蜷曲着,青筋暴突如蛇。
      渗人的是,他口中塞着三枚骰子,死死卡在口喉间,几乎将整个口腔都给撑裂,齿缝间渗着干涸的血丝。陈伯担心出现上次的毒针陷阱,因而支开众人,左手扣住一个瓷碗抵住死者面颊,右手拿铁钳小心从侧面提夹,这一回没有任何的陷阱,三枚骰子沾着早已发臭的血斑和污渍,骰面刻着工整的字,分别是“无”,“心”、“册”。
      这客人正是刑部追查的何其。
      顾靖安蹲身观察,眉头微锁,“他还真来了赌坊,难道消失的这几日,都是躲在金胜坊?”说罢,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刘心。
      “应该不是谋财。”萧群芳低声说,指尖轻点骰子旁一抹血迹,“大人,我们问过了,赌坊老板和这两日出入的客人,都说未曾见过何其,想必是与人悄悄约在了此地,只是,何其文弱,杀他并不费力,可是大人你看,他的手指关节全断了”
      他抬起何其的一只手,手掌微张,五指耷拉着垂下,指骨错落,关节处都已变形,皮下浮肿瘀青。
      看着何其那只扭曲变形的右手,顾靖安眉头紧锁,下意识地按住了自己的指关节,仿佛也在隐隐作痛。“好狠。”他蹲下身,伸指轻轻抚过何其那几根向后反折的手指。“是被人打断的吗?”萧群芳小声问。“不,是‘折’。”
      顾靖安问道“手指折断是什么感觉”
      陈伯叹了一口气,说道“就像在深夜缝补衣服时,突然听到爆竹声,然后就扎破自己的手指!”
      众人听的发毛,不免心生寒意。
      萧群芳忽然开口问道,“那这个是死后掰断,还是生前掰断?“
      “若是生前掰断,怎么可能不哀嚎求饶,这赌坊不小,往来人员繁杂,不可能没有人听到”
      顾靖安低头思索,脑海中浮现出诸多案件的细节
      “用这种手法杀人的目的,到底是要逼问出什么消息” 萧群芳说道
      “一个道童应该没有什么价值,有价值的还是黄一行”,说罢,顾靖安脑海中浮现出林晚昭数日前的模样,没有血色的脸上冷眸如星。
      衙役四下打量起房间,虽说是贵厅,也不过比往日的客房多了两三张方桌的大小,屋内简洁素净,灰白墙上一幅泼墨山水画。北窗的薄纱微微摇曳,日光和夜色都能透进来,窗边一张褐色的圆桌,桌上插着已经落败了的艳红发黑的海棠,一尊碗口大小的兽首香炉里插着一根燃尽的檀香,何其面前的方桌上只有见底的酒壶,余香早已散尽。
      顾靖安从收起酒魂,抬头看何其一身淡青色的织锦,比寻常童子的粗布衣名贵许多,尸身半倚在榻侧,好似尚在梦境。何其的鼻梁细直,唇淡眉长,暖红的皮肤早已失了气息。
      他拿起何其的手,指甲修得极整齐,细看之下,顾靖安发现了右手两根指甲有细微的裂痕。
      思索一下,顾靖安开始在房间里四处翻找,萧群芳问道“ 顾大人,需要找什么”
      “找找有没有木头或是丝绸有抓痕”
      “哦!原来是他死前藏了线索!”
      听闻此言,众人都翻找起来,有的围着桌子板凳一阵摸索,有的顺着窗边的纱帘比对灰白的墙面,有的掀起榻褥抖抖索索,屋内一时间响起窸窸窣窣的翻动声。
      一阵无果后,顾靖安来到何其身前的圆桌,他把桌子整个抬了起来,一阵摸索,果然摸到一道几乎不可察的划痕
      “这儿。”顾靖安低声道。
      众人闻声围拢过来,顾靖安说道:“这房间可真是贵客住的。”
      陈伯用手拍了拍桌子,伸指拂过案角一块纹木,“这个赌桌,恐怕是金胜坊的致胜法宝吧”说完,抬头看着坊内的伙计,小伙计也就十六七岁,估摸着是新来打杂的,看着刺查司一行人佩剑持刀的已经是战战兢兢,再听到眼前这个眼睛深邃,头戴纱巾的老头子说出赌坊的秘密,不免大惊,慌的跪下直作揖“大人,金胜坊的生意都是太子照顾的,小人,小人什么都不知道”
      你们看这儿——”只听陈伯食指轻敲抓痕的地方,“空,空,空。”
      顾靖安沉声道:“这桌案下难道有夹层?”
      “小的,小的不清楚啊大人”
      “你清不清楚没什么,客人清不清楚才是你们的招牌吧”
      “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大人不要问小人,小人也不过是个端茶递水的”
      “递水没有用,改明儿把你们的金胜坊好酒----定胜春,送来几壶才是”
      定胜春是金胜坊招待三品以上官员的私酒,一般人并不知晓,眼下小儿不知如何作答,只能唯唯诺诺的不敢作声。
      “好了,不要乱为难人了,小心让侍郎大人知道了,再罚你俸禄!”萧群芳替这小伙计解了围,赌坊的生意和运作,阳城内无人敢过问,这个小伙计还好知轻重,若是乱讲话,恐怕日后少不了一顿打。
      顾靖安不再打趣,伸手轻抚桌沿,在桌面西侧摸到一处凸起的木块,他轻轻运劲,一缕力道沿木缝贯入,只听“咔”的一声轻响,一块木片缓缓弹起,露出一个极窄的暗格。
      里头赫然藏着一枚微卷竹简,封口是焦黄的蜂蜡,简的正中刻着三个小字:“生死有命,无心无情”
      四人齐声一凛。
      刘心不禁说道,“怎么又牵扯出这个生死有命?”
      顾靖安小心的扭下蜂蜡,把竹简铺开来放在桌上。
      青色泛黄的扁竹简,抄着三行娟细的小字
      “仙丹既成,永迷真幻,更无虚实。夺魂二人,一生一死,亡者御马监内侍孙无明,生者御医道童何其”
      除了顾靖安,几人并不知晓夺魂丹,倒是御马监的孙无明,大家略有耳闻。御马监内役夜间行刺皇孙未遂,被逮住之后便神志癫狂,认不得自己妻儿父母,也不知道自己是何人,刑部下属各司知晓此事。
      孙无明投狱后的细节甚少有人知道,下了昭狱后更是神志混乱,胡言乱语,袁璇审问了他七天七夜,都没有盘查出一点消息,皮开肉绽也不叫唤,陛下一时盛怒,所以没过多久就把他给五马分尸了
      要说袁璇撬不开的嘴,那只能是死人的嘴。
      “这仙丹是什么东西,这个何其看来是服用了这个丹药,不过黄一行的死才没几天,这两人又是师徒,看来肯定是同一个凶手的”刘心说道
      顾靖安猜这仙丹就是林晚昭用来赚黄一行上山的,其他人并不知晓这事儿,贸然说出来林晚昭的事情恐怕只能更加添乱,因而说道“恐怕何其也是知道了什么秘密才遭人杀害的”
      “那就更麻烦了,本来咱们还怀疑这个童子杀了黄一行,现在他自己都被害了,看来线索又断了”刘心说道
      一听此言,众人也感觉这案子压着案子的查下去,恐怕没个安闲,不禁个个眉头紧锁,萧群芳忽然问道:“大人,这‘无’‘心’‘册’,这东西可是一本典籍?我倒是从未听说过”
      顾靖安摇摇头,萧群芳都没有听说过的书,他更加无从得知。
      “黄一行死时也是嘴中塞了黄纸,”顾靖安道,“何其则是三颗骰子”
      屋中一片沉默,庄文说道:“没听过这是什么书,怕不是民间妖书”
      众人又在现场细细勘查一番,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几个衙役用草席裹起何其的尸体,便离开了金胜坊。
      回到刺查司,萧群芳和众人比对了记录的细节,陈伯招呼人把何其抬到了后院去,顾靖安遣人通知府尹,陆真立时下令搜查全城书籍文墨,凡是有‘无心’之类的书籍一律查处,然而三天下来除了几本民间的戏文,一无所获。
      也是三日后,七月十五,细雨初歇,刺查司门前却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一人一袭青衫,束发如玉,执一柄紫檀书卷扇,另一人枣色长袍,长脸阔嘴,手捏一把五寸左右的短剑,炳中雕着一个模样丑陋的怪异猴头。
      门役认得这两人,急急忙忙回禀:“顾大人,门外来了两个人有事求见……一个是户曹司陆公子,陆定一,另一个是水运司宣家大少爷,宣彪。”
      顾靖安和刘心几人正在商议刘员外的小妾一案,闻言抬头:“请他二人进来。”
      片刻后,两人拱手而入,顾靖安迎上前去:“顾大人,好久未见,陆定一和宣兄失礼叨扰。”说完,宣彪也是抱拳相向。顾靖安抱拳回礼:“陆公子来此,是有户部公文要与刑部交付?”陆定一连连摆手,轻摇折扇,从袖中取出一只白釉小酒壶,递到顾靖安面前:“顾大人,这壶乃北地新酿的泉酒,叫做雨雪霜,有春雨,有冬雪,有秋霜,入喉清澈透亮,回味裹着北地寒劲,不可多得啊”
      顾靖安伸手接过酒壶,轻轻拧开,一股清冽酒香旋即溢出,淡而不腻,像晨雾笼来全身,散尽他近来的疲累。
      他好似已经美酒入喉,眼底瞬间透出畅快与清醒,咂巴了一下嘴巴说道“那可真是-----多谢二位贤弟!”
      刘心听这酒的名字实在拗口,插嘴说道“顾主事哪天喝多了,给吐出来了,那才是雨水润大地了”
      众人不免俯手称妙,顾靖安放下美酒,细细问道“二位究竟是有何差事不成?”
      陆定一这才拱手说道“实不相瞒,昨日刺查司公人任凭来调御医黄一行和道童何其的户曹,小弟多嘴问了两句,常言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宣彪嫌弃他啰啰嗦嗦卖弄文章,打断他,“顾大人,无心册这个东西,我们知道”
      顾靖安听到这句话,暗自埋怨任凭的口没遮拦,转念想到户部的两个公子能解开金胜坊的谜团,不由得心中一愣。
      二人相视一眼,宣彪只好长话短说“顾兄,户曹司不是地方衙门,不只统管阳城百姓的户籍、田亩与徭役,还记着各地上报京城的户籍文书与民间登记册。”陆定一用折扇敲敲手,接着说道“昨日任凭兄来的时候,户曹衙役都在忙着公务,小弟闲来无事,就帮着任兄弟抄录这些人的户曹住址,听闻任兄弟说什么无心,无心,命都无了还玩弄文章”
      “何其死的的确蹊跷,然而跟户曹有何关系不成”顾靖安问道
      “巧了不是,黄仙居的几个童子来了阳城,肯定要登记各自的籍贯家乡,这个叫做何其的,却是让人醒目备注了一个东西”陆定一接过话说道。
      “什么东西?”
      “他为了往家中寄信件,让人备注了他的本名------叫做何--??,是左‘心’右其的??”陆定一一字一句的说道。
      “所以,何其就是无心者”宣彪帮忙解释。
      “那么,无心册,可以猜到是一本改过名字的人的花名册罢了”陆定一慢慢接着解释。
      顾靖安心中微微一动,他默念几遍“无心无心,何??无心是何其”,脑海里浮现出案发现场的种种细节:骰子、黄纸、尸体,以及那条暗藏玄机的竹简。他意识到,这册子极可能与黄一行、何其的死,以及一些可怕的秘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陆公子,宣兄,”顾靖安缓缓开口,声音沉稳了下来,“两位兄台文思敏捷,叫人佩服”顿了一顿说道“不过,虽然听起来非常有理,始终只是猜测罢了,若是没有这本册子,恐怕都是空口白话”
      陆定一跟着笑了,“实不相瞒顾兄,‘无心录’这三个字,我之所以如此笃定,是因为肯定还有一个人一定知道怎么回事”
      “谁?”
      “这个人就是——飞蛇剑,王兑。”
      顾靖安听到这个名字,略显讶异,陆定一紧跟着说道:“没错,王兑一年前因命案锒铛入狱,行刑前居然越狱跑了,刑部和府衙通缉几个月也没有下文。可上个月,我和宣兄二人在麒麟寺寺给老祖宗点香,晌午时分,我和兄长一同去斋房跟和尚一起吃斋,吃饭的当口,有一个僧人与小弟正好迎面碰到,你猜怎么着?”
      “别打什么无聊的哑谜!”宣彪打断他的欲言又止。
      顾靖安深知陆定一生性顽闹,如同孩童一样,毕竟是户曹司员外郎陆长渊的第三个小妾才生下的公子。
      “陆兄你该不会是遇到了越狱的王兑了吧?”
      “顾兄真是聪明,我们不是遇到了越狱的王兑,而是遇到了失忆的王兑”
      “陆兄,宣兄,王兑为谋钱财,杀了江阴巨贾沈家的长子,也是扬州府尹的亲外甥,如果真被两位撞见,岂有不报官的道理?”顾靖安放慢说话速度,他很清楚如果是个案中案,那定然不能小觑。
      “顾兄有所不知,我们也是猜测,何况眼下秋祭在即,我们也没法为难麒麟寺的人不是”
      “为难不为难,恐怕不该感情用事”顾靖安抬手抱拳“还望两位贤弟说个详细”
      陆定一急忙回礼,说道“顾兄,小弟师从龙虎山的清仪道长,因为家父并不允许小弟外出远游学艺,所以便托人请了山上的道长下到小弟府中悉心教导,清仪道长有数十个弟子,因为道法自然,弟子们都是修习的动物习性,也是取了动物的名号,说来惭愧,小弟学的是山中猿猴,所以道号飞猿,师傅的大弟子功夫最是一流,他学的是草中飞,江湖人称---飞蛇王兑”
      “原来王兑竟是你的师兄”
      “正是,小弟入门晚,况且并未去过龙虎山,所以并不认识诸位师兄师姐,只是去年师傅要回龙虎山办事,正巧大师兄也在京城,便来到府内接师傅一道南下,所以我便见到了这位‘声名在外’的大师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约是正月前几日,庙会刚起来那几天”
      “只见过一次,便能记住一个人的模样么?”
      “大部分人都是不可能的,偏偏我这个师兄与人不一样,他的鼻子到眼角有一道深红的疤痕,是早年闯荡江湖的时候与人比试落下的旧伤”
      “没错,陆定一接着他的话说道“上个月我替祖母去麒麟寺烧香,中午跟宣兄在膳堂吃斋饭,遇到这么一号人物,光头光脑,土黄僧袍,佛珠闪闪,疤痕-----亮亮!,我心中虽然害怕,忍不住上前攀谈起来,谁知那个僧人死活说不认识,说没见过我,更不认识什么王兑”说道此处,陆定一不免抬头看看宣彪,宣彪冲他点点头,陆定一清了下嗓子,端起架子放慢了说话的速度。
      “那个疤脸僧人一着急,脸就憋的彤红,为了摆脱我的追问,他冲我吼道“施主不要胡乱认人,我压根没去过户部”
      “他这佛家僧人如此暴躁?”
      “没错,宣兄也怕自己认错了人,向他道了歉便不再提及,这个僧人离了饭堂也就没再见到”
      宣彪接上他的话茬“但是我兄弟二人并未提到户部,言下之意,他知道小弟是户部的人,所以,他还是冲小弟撒了谎”
      “人有相似也是很寻常不过的,何况你师兄,下了死牢也恐怕早就逃了阳城了”顾靖安说道
      “何况二位公子气度不凡,上山烧香,那些个和尚岂有不知道你们身份的道理?”刘心也跟来插嘴说话
      “这位兄台所言极是,但是小弟向来喜欢寻根究底,因此我后来特地让家丁偷偷就打探过了”
      “打探到什么?”众人不免好奇
      “这名僧人叫做---成悦”
      “成悦?”顾靖安总感觉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过。
      “所以问题就在这儿。”宣彪淡淡说道
      顾靖安看着宣彪,陆定一摇着折扇,三人寂静半晌。顾靖安冷声问:“陆公子所言,是否确凿?”
      “当然确凿”
      “那这和无心录又有什么关系?”
      “顾兄,悦字,去掉一个心,就是兑,成悦去了心可不就是王兑”
      宣彪也接过话说道“而无心录里,定然也有这个王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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