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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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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千秋第二日去书铺时,天刚蒙蒙亮,露水凝在门环上,泛着冷白的光。他伸手去推那扇厚重的木门,指尖刚触到粗糙的木纹,就听见头顶传来一声清冽的招呼,惊得他差点一头撞在门框上。
“早。”
抬头便见夜渊斜倚在二楼回廊的栏杆上,玄色锦袍被晨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悬着的墨玉坠子,在晨光里泛着光。这人总像是刚从极夜走出来似的,从头到脚一身墨色,嘴角勾着抹漫不经心的笑,活像只守在鱼篓边的猫,看着慵懒,眼底却藏着不易察觉的锐利。
“夜兄来得这般早?”沈千秋弯腰捡起脚边散落的竹片——那是他昨夜散了架的斗笠,竹篾断得七零八落,像一只只被踩扁的蚱蜢。他把竹片拢到一起,指尖被毛刺扎得生疼,渗出点血珠。
夜渊看到血色微微蹙眉,却慢悠悠的走下楼,玄色衣摆扫过楼梯扶手,带起一阵极淡的冷香,像是雪后松林的气息。他走到沈千秋身边,目光落在那堆废竹片上,眉梢微挑:“这破玩意儿留着作甚?”
“还可以补补。”沈千秋把竹片塞进袖袋,“修补一下还能用嘛。”他转身要往后堂去,却被夜渊伸手拦住。
“等等。”夜渊从背上解下一个布包,递到他面前。沈千秋疑惑地解开,里面竟是顶崭新的斗笠——竹骨是泛着淡褐色的湘妃竹,竹篾间还缠着细如发丝的银丝,还散发着淡淡的竹香。
“夜兄,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沈千秋连忙把斗笠推回去,脸颊有些发烫。他与夜渊不过两面之缘,哪能平白受这样的礼。
夜渊却不接:“拿着。就当……我借你书铺的座位,付点租金。”
“租金?”沈千秋愣住,“夜兄要在书铺久留?”
“不然呢?”夜渊挑眉,转身走到靠窗的书案前,随手抽出本《楚辞》,书页哗啦啦翻过,目光停在“路漫漫其修远兮”那句,“这书铺虽小,倒比别处清静。”他指尖在泛黄的纸页上轻轻一划,原本模糊的字迹竟渐渐清晰,连墨迹的晕染都看得分明。
沈千秋看得咋舌,正要问他是怎么做到的,街面上突然传来一阵动静,夹杂着铁器碰撞的脆响。他探头去看,只见几名衙役正往书铺这边冲,为首的是个络腮胡,腰间佩刀晃得人眼晕,老远就扯着嗓子喊:“王掌柜!给我出来!”
王掌柜这才从后堂颠颠地跑出来,胖脸上堆着笑,手里还攥着块刚擦过书架的抹布:“官爷这是怎么了?大清早的……”
“少废话!”络腮胡一脚踹在门边的书架上,“哗啦”一声,半架书都倒了下来,《论语》《中庸》散了一地,还有几本被他踩在脚下,“有人举报你私藏禁书!给我搜!”
“禁书?”王掌柜脸都白了,手里的抹布“啪嗒”掉在地上,“官爷明察啊!小店都是正经书,哪来的禁书?”
“正经书?”络腮胡从怀里掏出本薄薄的册子,摔在王掌柜面前,“那这是什么?《南华经》批注本!里面写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不是谤圣是什么?”
沈千秋心里“咯噔”一下。那册子是他前几日抄地方志时顺手写的批注,昨晚整理东西时忘了收,竟被人拿去当了由头。他赶紧上前一步:“官爷,这册子是我的,不关王掌柜的事。”
络腮胡斜眼看他,上下打量着他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你就是沈千秋?”见沈千秋点头,他冷笑一声,“正好,连你一起带走!敢写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怕是活腻了!”
旁边两个小吏立刻就来抓沈千秋的胳膊,手还没碰到他的袖子,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道弹开,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撞在书架上,又是一阵哗啦啦的响动。
络腮胡眼睛一瞪:“反了不成?”他伸手就要去拔腰间的刀,手指刚触到刀柄,就猛地“哎哟”一声缩回手——那精铁打造的刀柄竟结了层薄冰,冻得他指尖发麻。
沈千秋也愣了,下意识看向夜渊。只见夜渊还坐在书案前翻书,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可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正轻轻摩挲着腰间那枚墨玉坠子,坠子上隐约有寒光流转。
听到动静夜渊慢悠悠抬眼,目光落在络腮胡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威压,“一本书而已,值得动刀动枪?”
络腮胡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却仗着人多,梗着脖子道:“你是什么人?敢管官差办案?”
夜渊没答话,只是指尖在书案上轻轻一叩。那声音极轻,却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沈千秋只觉耳朵里嗡嗡作响,再看那几人,竟都跟被施了定身法似的,眼神发直,一动不动。
王掌柜吓得腿都软了,扶着书架才勉强站稳,结结巴巴地说:“夜……夜公子,这……这是?”
“没事。”夜渊站起身,走到络腮胡面前,玄色衣摆扫过地上的书卷,那些散落的书竟像长了脚似的,一本本自动飞回书架,连被踩皱的书页都慢慢舒展开来。他抬手拍了拍络腮胡的肩膀,声音里带着点笑意:“回去告诉让你来的人,沈千秋的事不是他能管的。”
络腮胡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机械地点点头,转身带着那几个还在发愣的小吏,脚步虚浮地走了,连掉在地上的那本批注册都忘了捡。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王掌柜才“扑通”一声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刚才眼前的景象简直是对一个普通人冲击太大了:“沈先生……这位夜公子到底是……是什么人啊?”
沈千秋弯腰捡起地上的批注册,指尖还在发颤。他走到夜渊面前,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夜兄,你刚才……”
“雕虫小技罢了。”夜渊打断他,从袖中摸出个白瓷小瓶,倒出粒圆滚滚的药丸,塞进王掌柜嘴里,“王掌柜压压惊。”药丸入口即化,王掌柜原本煞白的脸渐渐有了血色,连呼吸都平稳了许多。
“这……这是什么神药啊?”王掌柜咂咂嘴,只觉得一股暖流从喉咙淌下去,浑身的乏累都消了。
夜渊没答话,转身走到书案前,指着沈千秋昨晚抄的地方志:“这里有几处错漏,我帮你改了。”沈千秋凑过去看,只见原本模糊的竹简上,被人用墨笔添了几笔,补全了缺漏的字句,字迹与他自己的竟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更显遒劲些。
“你怎么知道原文是这样?”沈千秋惊讶地问。这地方志是前朝遗物,好多字句早已失传,连王掌柜都不知道全貌。
夜渊拿起一支毛笔,蘸了点墨,在旁边空白处画了朵小小的墨梅:“猜的。”他画的梅枝瘦劲,花瓣却带着种奇异的灵动,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纸上落下来。
沈千秋看着那朵墨梅,忽然想起昨夜在醉仙楼,夜渊说的话。
“对了,”夜渊放下笔,“下午陪我去趟后山。”
“后山?”沈千秋愣了愣,“去那里做什么?”
“采点东西。”夜渊含糊道,“对你有好处。”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个巴掌大的木盒,打开里面是几块晶莹剔透的糕点,散发着淡淡的桂花香气,“先垫垫肚子,王掌柜,借你后厨用用,我炖锅汤。”
不等王掌柜应声,他已经提着木盒往后厨去了。王掌柜看着沈千秋,一脸茫然:“沈先生,我刚才不是眼花吧,这位夜公子……到底是哪路神仙啊?”
沈千秋苦笑:“我也不知道。”他拿起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甜而不腻,带着股清冽的香气,竟比镇上最大的糕点铺做的还好吃,虽然他也没吃过。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千秋坐在书案前,看着夜渊留在竹简上的字迹,心里乱糟糟的。他总觉得夜渊对自己太过特别,那种好,不像萍水相逢的朋友,倒像是……认识了很久的故人。
正想着,夜渊端着个砂锅从后厨出来了,砂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香气顺着锅盖的缝隙钻出来,引得沈千秋肚子都叫了。
“好了,先喝汤。”夜渊把砂锅放在桌上,揭开锅盖,里面是奶白色的汤,飘着几块嫩白的肉,还有些不知名的菌子,“这是后山的雪菌和灵鹿肉,补身子的。”
“灵鹿?那是什么鹿,有灵气的鹿吗?”
夜渊果然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管它是什么,好喝就行。”他盛了碗汤递给沈千秋,“快喝,凉了就不好了。”
汤入口温润,带着种奇异的清甜,还有股鲜肉香,滑入喉咙后,竟觉得连日来抄书的疲惫都消散了,连脑子都清醒了许多。沈千秋忍不住又喝了一碗,连带着里面的肉和菌子都吃了个干净。
“怎么样?”夜渊看着他,嘴角带着点笑意。
“好喝。”沈千秋点点头,“就是太麻烦夜兄了。”
“不麻烦。”夜渊收拾着碗筷,“下午记得跟我去后山。”
午后的阳光正好,透过书铺的窗照在地上,暖融融的。沈千秋帮着王掌柜整理书架,偶尔抬头,就能看见夜渊坐在窗边看书的身影。他看得很专注,侧脸的轮廓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连那身冷冽的玄色锦袍,都仿佛染上了点暖意。
沈千秋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似乎也不错。有书可读,有汤可喝,还有个神秘却不坏的朋友在身边。
到了申时,夜渊站起身:“走吧。”他不知从哪里找了个竹篮,递给沈千秋,“拿着,装东西用。”
两人出了书铺,往镇外的后山走去。深秋的山林里,枫叶红得像火,银杏叶黄得像金,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偶尔有几只小松鼠从树上窜过,丢下几颗松果,砸在地上“咚咚”响。
“你看这菊花。”沈千秋指着路边一丛野菊,“虽不如春花娇艳,却金黄淡雅,花团锦簇。”
夜渊瞥了那野菊一眼,伸手摘了一朵,别在沈千秋的发间:“嗯,和你有点像。”
沈千秋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连忙把菊花摘下来,攥在手里:“夜兄莫要取笑我。”
夜渊看着他泛红的耳根,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没再逗他,只是加快了脚步:“前面就到了。”
穿过一片茂密的枫林,前面出现一片开阔的谷地,谷地里长着些奇怪的植物,叶子是碧绿色的,根部却泛着淡淡的金光。夜渊走到一株植物前,小心翼翼地挖出来,根部结着颗鹌鹑蛋大小的果子,金黄金黄的,像颗小太阳。
“这是金灵果,对读书人好。”夜渊把果子放进竹篮里,“多采几颗,回去给你泡水喝。”
沈千秋学着他的样子挖了几颗,指尖触到果子时,只觉得一阵温热,连带着心里都暖融融的。他看着夜渊专注的侧脸,忽然想起早上那顶湘妃竹斗笠,想起那碗鲜美的汤,想起他不动声色地帮自己解围……这人明明看着冷淡,却对他格外上心。
“夜兄,”沈千秋忍不住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夜渊挖果子的手顿了一下,抬起头看着他,阳光透过枫叶的缝隙落在他脸上,明明灭灭的光影里,他的眼神显得格外认真:“我说过,我们是朋友。”
“朋友……”沈千秋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心里却总觉得不踏实。他刚想再问,夜渊忽然拉着他往旁边一闪,躲到一棵大树后面。
“怎么了?”沈千秋被他拉着胳膊,心跳得飞快。
“嘘。”夜渊示意他噤声,指了指谷地另一边。沈千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两个穿着灰衣的汉子正鬼鬼祟祟地挖着什么,嘴里还念叨着什么。
“快点,这株‘血藤’可是好东西,拿到城里能卖不少银子!”
“小声点!别被人发现了!这后山最近不太平,听说有高人在此修行……”
沈千秋刚想出声,却被夜渊按住了嘴。夜渊凑到他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温热的气息:“别出声。”他的气息拂过沈千秋的耳廓,引得他一阵发痒,连忙偏过头,却差点撞到夜渊的下巴。
两人靠得极近,沈千秋能闻到夜渊身上那股清冽的冷香,混合着淡淡的泥土气息,竟不觉得难闻。他甚至能看清夜渊睫毛的影子,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他们挖的那不是‘血藤’,是有毒的血枯草。”夜渊的声音依旧很低,“误食了会让人头晕目眩,长时间会有性命之忧,要是被他们拿到市面上,不知要害多少人。”
沈千秋心里一紧:“那怎么办?”
“无妨,交给我。”夜渊的指尖在地上划了一道,沈千秋只见那两个灰衣汉子脚下突然冒出几丛藤蔓,缠上了他们的脚踝。两人惊呼一声,刚想挣脱,藤蔓却越缠越紧,把他们捆得结结实实。
“怎么回事?这藤蔓成精了?”
“救命啊!有没有人啊!”
两人的呼救声在山谷里回荡,却没人应答。夜渊拉着沈千秋,悄无声息地从另一边绕了出去,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你又用了……刚才的法子?”沈千秋直到走出谷地,才敢开口问。
“嗯。”夜渊应了一声,从竹篮里拿出颗金灵果,塞到沈千秋手里,“吃了。”果子入口酸甜,一股清凉的气息从舌尖蔓延开,方才被藤蔓吓到的心悸都平复了不少。
“对了,”夜渊忽然停在一棵老槐树下,这槐树长得极粗,要两人合抱才能围住,不知生长了多少年,树干上布满了岁月的刻痕,“你看这树干。”
沈千秋凑过去看,只见树干上刻着些奇怪的纹路,弯弯曲曲的,像是随手涂画的,又像是某种符号。“这是什么?”
夜渊伸出手指,顺着那些纹路轻轻划过,原本模糊的刻痕竟渐渐清晰起来,组成一幅小小的星图,上面标着北斗七星的位置,与他昨晚梦到的一模一样。
“这是……北斗星图?”沈千秋惊讶地睁大眼睛。
“算是吧。”夜渊从怀里摸出那枚漆黑的墨玉扳指,递到沈千秋面前,“你看。”沈千秋接过扳指,只见上面刻着的花纹,竟与星图上的纹路完全吻合,只是更繁复些。
“这扳指……”
“送你了。”夜渊把扳指塞进他手里,“戴着吧,说不定哪天能派上用场。”他的指尖无意中碰到沈千秋的掌心,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沈千秋只觉得手心一阵发烫,连带着脸颊都热了起来。
“我……我不能再收你的东西了。”他把扳指递回去,却被夜渊按住了手。
“拿着。”夜渊的声音低沉了些,“就当是……谢你陪我来后山。”他的眼神很认真,带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沈千秋看着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把玉扳指戴在了自己的大拇指上,大小竟刚刚好。
玉扳指刚戴上,就传来一阵温润的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到手臂,连带着心里都踏实了许多。
回去的路上,两人默契的都没说话,只有脚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交叠在一起,又随着脚步分开。
回到书铺时,天已经擦黑了。王掌柜正站在门口张望,见他们回来,连忙迎上来:“可算回来了!刚才有位白胡子老道来过,说要找夜公子,见你不在,留下句话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