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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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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的雨总带着股不讲理的凉,还带着股黏黏糊糊的缠绵,斜斜地打在沈千秋那顶戴了四五年的旧斗笠上,噼啪作响,像是有人拿小石子儿没完没了地砸他。他背着半旧的书箧,深一脚浅一脚地陷在泥泞里,每走一步,草鞋都要发出“咕叽”一声委屈的呻吟,裤脚早已被泥水浸得透湿,冷意顺着脚踝往上爬。
“早知道这鬼天气,说什么也不应那王掌柜的活儿。”沈千秋愤愤地嘀咕,腾出一只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他这趟出门儿,本是应了邻镇上王记书铺的邀约,去抄录几卷散佚的地方志,说给的束脩够他熬过这个冬天,谁曾想才走到半路,天就变了脸。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连棵能勉强遮雨的老树都找不到,此时的沈千秋已经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早就把,上到老天爷下到书铺掌柜在心里骂了个遍,眼瞅着雨势渐大,再这么淋下去,不等抄完书,他这个书生先倒下了。
正愁眉苦脸时,眼角余光瞥见左前方不远处的山坡底下,隐隐约约露出一角灰扑扑的房檐。沈千秋大喜,深吸一口气,拔腿朝那边蹚过去。走近了才看清,是座荒废多年的神庙,院墙塌了大半,露出里面孤零零的正殿,屋顶的瓦片缺得东一块西一块,像是被狗啃过的饼,正殿的神像已早就没了踪影,只留下个积满蛛网的神龛,积了厚厚的一层灰,供桌也断了条腿,歪歪斜斜地倚着墙。
“好歹是个遮雨的地儿。”沈千秋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看着随时会散架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和朽木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刚一踏进神庙,却恍惚了一下,心里没来由的生起了一丝熟悉感。冷风一吹,沈千秋在寒风中打了个哆嗦,方才那奇怪的感觉也荡然无存。
他转身把庙门合上,抖了抖斗笠上的水,摘下挂在脖子后,露出一张十分清秀却带着九分狼狈的脸,额前的碎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脑门上,显得有些滑稽又有些可笑。
他找了个相对干净的角落放下书箧,打算歇口气,鼻尖忽然钻进一缕极清冽的香气。不是草木的清香,也不是花果的甜香,像是雪后初晴时,梅枝上凝结的冷香,还混着点沉水香的醇厚,明明该是冷的,却奇异地勾着人想再闻一口。
沈千秋愣了愣,这破庙里除了他,难道还有别人?
他循着香气在庙里四处张望,只见神龛左侧的阴影下,斜斜地坐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玄色锦袍,料子看着就不是凡品,在昏暗的光线下还泛着暗纹,袖口领口绣着银线勾勒的繁复云纹,华丽却不张扬,与这破败的庙宇相比简直格格不入,像是一幅精心绘制的水墨画,不慎被泼了墨,落进了草纸堆里。
他半倚着神龛底座,一条腿屈起,手肘搭在膝上,姿态慵懒,指尖漫不经心地转着一枚墨色玉扳指。长发松松地用一根同色的发带束着,墨色的发丝垂在颈后,几缕垂落在胸前,衬得肤色白得近乎透明。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沈千秋望过去时,他恰好抬了眼,那双眸子黑得纯粹,深不见底,像是把整个夜空都揉碎了装在里面,明明没什么情绪,却让人莫名地心头一紧,仿佛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似的。
“敢问这位……兄台,也是来避雨的?”沈千秋正了正身,拱手问道。心里却在打鼓,这人瞧着气度非凡,怎么会窝在这种地方?莫不是哪个富家公子遭了劫?可看他那神态,慵懒闲适,没有半点惊慌失措的情绪,也无半点落难窘迫的样子,倒像是在自家花园里乘凉。
那人没立刻应声,只是用那双黑沉沉的眸子继续静静地打量着他。那目光算不上审视,却带着种穿透力,仿佛能把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直到目光停在刚才沈千秋擦雨,不经意撩开衣襟漏出的脖颈上,沈千秋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的拢了拢衣襟。
半晌,那人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像是玉石在冰面上轻轻相击,却又裹着层化不开的慵懒:“嗯。”
就一个字,简洁得不能再简洁
沈千秋碰了个软钉子,也不好再搭话,只好讪讪地收回手,从书箧里翻出块干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被雨水打湿的书卷。可不知怎的,身边那人的存在感太强,即使他一动不动,也感觉有目光落在他身上,害得他不敢再有动作了。
雨还在下,敲打着残破的屋顶,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偶尔有几滴漏下来的雨水,砸在地上的积水里,溅起小小的涟漪。庙里很静,静得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还有那人指尖转动玉扳指的轻响。沈千秋觉得这安静有点窒息,清了清嗓子,没话找话:“这雨下得真邪性,往年这个时候,可没这么大的雨。”
那人眼帘微抬,目光落在他手里的书卷上,那是一卷《南华经》,边角都磨得起了毛,用的纸也是下品。“你读这个?”
“啊,随便翻翻。”沈千秋有点不好意思,“谈不上精读,就是觉得里面的故事有趣。”他其实更想读的是四书五经,可那些书金贵,他买不起,只能在书铺帮工时偷偷蹭几眼。
“有趣?”那人嘴角似乎微微勾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嘲讽,“‘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你倒是能从里面读出趣来。”
沈千秋没想到他也知道这句,顿时来了点兴致:“兄台也读《庄子》吗?我觉得这话挺有意思的,天地万物本就是一体,哪有那么多分别。就像这雨,落在田里浇庄稼,落在路上碍人行,农户感谢他,行人咒骂他,可雨就是雨,本无好坏,全看怎么瞧罢了。”
他说得认真,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有光在里面跳。那人看着他,漆黑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波澜,快得让人抓不住。“你倒看得开。”他淡淡道,“只是这世间的人,偏就爱分个对错,争个死活。”
“那也不能因为他们争,就说这道理不对啊。”沈千秋梗着脖子反驳,他虽然没什么大本事,却总觉得人行于世间,心里该揣点明白的道理,“就像这庙,破成这样,可它还能为行人挡雨,总不能因为它旧了、破了,就说把它拆了。”
那人挑了挑眉,像是觉得他的话有些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沈千秋。”
“沈千秋……”那人低声重复了一遍,尾音拖得有点长,像是在品味这三个字,过了会儿才道,“夜渊。”
“夜渊?”沈千秋在心里默念一遍,这名字透着股深沉的冷意,倒和他本人的气质挺像,尤其是那双眼睛“嗯,好名字。”
夜渊笑了下没再接话,又恢复了之前那副慵懒的姿态,仿佛又闭上了眼睛。
沈千秋见他没了交谈的兴致,也识趣地闭了嘴,继续埋头擦拭书卷。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渐小了下去,天边甚至透出了点微光,沈千秋合上书,伸了个懒腰,又收拾好书卷,站起身活动了下僵硬的腿脚:“雨好像快停了,我得赶路了,再晚就赶不上王掌柜的约了。”
夜渊缓缓睁开眼,看着他:“嗯。”
沈千秋背起书箧,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看还坐在阴影里的夜渊:“夜兄不一起走吗?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夜渊瞥了眼外面渐渐放晴的天色,语气漫不经心:“不急。”
“那好吧。”沈千秋也不强求,“后会有期。”
他推开门,刚迈出去一只脚,身后就传来夜渊的声音:“沈千秋。”
沈千秋回过头:“夜兄还有事?”
夜渊的目光落在他那顶破斗笠上,慢悠悠地说:“你的斗笠快散了,路上当心点,别让雨再淋坏了你的‘南华经’。”
沈千秋一愣,随即哭笑不得。这人说话,还真是够直白的。他抬手摸了摸斗笠,确实有根竹篾松了,摇摇欲坠。他拱了拱手“多谢夜兄提醒,我会注意的。”
说完,他转身踏入雨后的天光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往前走。走了没几步,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座破庙,只见庙门依旧敞开着,里面的人影被阴影遮着,看不真切。
“夜渊……”他在心里又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总觉得这人身上透着股说不出的古怪,可具体怪在哪里,又说不上来。
罢了,萍水相逢,一场避雨的缘分而已,这辈子估计都不会再见面了。沈千秋甩了甩头,把这点莫名的念头抛到脑后,加快了脚步。王掌柜还在等着他呢,可不能误了时辰。
而破庙里,夜渊望着沈千秋渐渐远去的背影,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失而复得的喟叹,有藏了太久的怀念,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凝起一缕极淡的黑气,那黑气在空中打了个旋,化作一只巴掌大的黑色蝴蝶,振翅奔着沈千秋的方向飞去,转眼便消失在雨幕中。
“沈千秋……”夜渊低声呢喃,声音里带着种跨越了漫长时光的沙哑,“我又找到你了。”
“这一世,你还是这么有趣。”
风吹过破败的庙宇,卷起几片枯叶,带着雨后泥土的腥气。夜渊重新闭上眼,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无人能懂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