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是你》蒙莱

32、许温宁

　　雨打在窗户上，滑下一片水渍。

　　世界滑入一片墨蓝，室内灯火通明，暖气四溢。

　　徐云深脱下校服外套，面色不虞：“妈，你怎么来了。”

　　许温宁，也就是徐云深母亲，娇嗔地哼了一声：“怎么，我连来看我儿子都不行了？”

　　许云深无言，只是艰难道：“妈，你已经四十三了。”言下之意是说话得稳重点。

　　许温宁丝毫不觉得她有什么不对：“四十三怎么了，女人至死是少女，深深，你不要和你爸一样严肃，那样一点都不好玩。”

　　许云深无语，他懒得和许温宁掰扯好不好玩，只是拎起书包，淡淡道：“我回房间去了。”

　　“诶，等等，”许温宁叫住了他，理所当然道：“深深，你手上还有钱吗？借我点。”

　　她的语气太过于正常，以至于让许云深一时没反应过来，但很快他就愣住了，一股不可置信的冷意瞬间让他五脏六腑结冰。

　　许云深声音不由自主提高，不可思议：“你没钱了？怎么可能，我爸不是每周六定时给你卡上打一百万吗？”

　　今天才周一！！！

　　两天，一百万！顾飞驰也不敢这么挥霍啊！（不，其实他敢。）

　　“对啊。”许温宁皱皱鼻子，“一百万能干什么？逛个街买买个包看个展，和姐妹组个局，一百万就没了呀，你妈已经很省了呀。”

　　你妈已经很省了呀……了呀……了呀。

　　许云深站在原地，看着母亲那张从未经历过风吹雨打，保养得当甚至堪称娇媚的脸，只感觉一股冰冷的怒气从胃里嗖嗖冒了出来。

　　书包哐一声抡到地上，许云深大吼：“逛个街买个包看个展就没了？妈。你当我还小吗？两天，一百万，你觉得这个速度正常吗！？”

　　“有什么不正常的？”许温宁拢拢衣服，不以为然，“一个包包就要几十万，再配个十几万的货，这就快五十万了。”

　　“而且，我看展总要新衣服吧？十几万也只勉强到不丢你爸面子的地步吧？这也是必花的呀，再加上参加派对，打打麻将，一百万就没了呀，我甚至还没买太贵的，深深啊，你在学校呆久了不知道，现在外面物价可高了……”

　　许云深听不下去，冷笑：“是啊，物价可高了，一个肉包子两块，一瓶矿泉水一块，一碗混沌六块，妈，你知道你两天花的一百万一个普通人家辛苦一辈子都赚不到吗？！你不知道！你只知道花钱！花钱！花钱！！！”

　　许温宁被许云深罕见的尖锐一呛，面上有点挂不住，那被宠惯了的脾气瞬间上来了：“许云深？！你怎么和妈妈说话的？！你妈妈是谁你不知道吗？我能和那些普通人相提并论？我以上列举的那个消费不是必要的？还有，我花钱怎么了？我花的是许家的钱！我想怎么花怎么花！你爸都没管我，你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凭什么管？！”

　　“许家的钱？”许云深嗤笑一声，他并没有像许温宁一样诡辩，反而冷酷剖析道，“在我小时候，公公婆婆还在的时候，你当然可以说你在花许家的钱，可我已经十七岁了，公公婆婆已经去世十几年了，叔公精力也不如从前了，现在大厦集团姓什么你不知道？它姓王！姓你那个怕得要死却又不得不依赖的王！！！”

　　他的话像一笔利刃洞穿了许温宁的心脏，妇人脸色顿时惨白一片，泪珠子都在眼眶打转：“你——你胡说！大厦集团当然姓许！那是你公公婆婆的心血！我不允许你胡说八道！王，王守成他只是帮忙打理！还有叔叔！他们为了让我生活得更好！”

　　“为了让你生活得更好？”许云深简直要被许温宁这自欺欺人的天真样气笑了。

　　他一把冲上前掐住许温宁的肩膀，指甲几乎要陷进肉里，“怎么，让你过得更好到没钱来和儿子要？妈，你清醒一点，你怎么混到这个地步的你心里没数吗？当年公公婆婆走的时候可是对你一万个不放心，生怕王守成苦了你辜负你，给你留了多少股份信托你不知道？结果呢？钱呢？！你告诉我钱呢！”

　　许温宁一下被问住了，但很快她就又涨红了脸，声音陡然拔高，啪一声手重重拍在许云深脸上：“许云深，你闭嘴！！你管我钱用在哪！那是我的钱！我爱怎么花怎么花！我生来就是被爱的！！！”

　　巴掌声在宽敞的客厅里回响，最终却有如羽毛般落下。

　　随即，许温宁就像被自己的行为吓住了，脸上瞬间切换出神经质的心疼表情：“深深，你的脸怎么了？被谁打了？别怕啊，妈妈在这，别怕。”

　　她的语言已经混乱了。

　　许云深站在许温宁面前，手还掐在她肩膀上，妇人身体的颤抖一直传到他手上，他脸上火辣辣一片，不用照镜子都能知道肯定有大片大片掌痕。

　　许云深忽然一阵无力。

　　他能和她说什么？

　　他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许云深拍开许温宁的手，利落转身，进门，顺手关上客厅大灯，然后上。

　　门外扑过来哭喊和指甲抓门声，他没理，而是冷静地拨打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电话号码。

　　“嘟——嘟——”

　　“喂？许少，王总在开会，您有什么想说的可以和我说，我来转告。”

　　是生活助理公事公办的声音。

　　许云深瞥了眼时间，冷笑——马上十点了，王守成这时候开会？开什么会？跨国会议吗？什么跨国会议要他加班到这种程度？那个会议的名字是不是叫女人？

　　放在以往，许云深或许懒得深究，但此刻，他却完全没这个心情，只是冷淡道：“把电话给王守成，我有事找他。”

　　助理有些为难：“这个……王总真在开会，一时半会没法接电话，您看可不可以……”

　　许云深直接打断，声音冷得像冰碴：“我说，把电话给他，听不懂人话？”

　　助理又不吭声了。

　　许云深几乎都能想象出助理犹豫的样子，就在那个摇晃着床的房子外面，在这个寒冷的秋天，吹着凄风苦雨，满面为难。

　　但这并没有让许云深心软，相反，他内心越发火大，声音更加冷硬：“不去是吧？行，那你帮我转告王守成，他妻子现在就在我房间门口用指甲刮门找我要钱，如果他十分钟内不派人来处理，我就去找叔公，让他看看王总是怎么对待他深爱了十几年的发妻的。”

　　闻言，哐当一声，那边似乎传来手机掉地声，极短的寂静后，夸啦一声手机拿起，助理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一股慌乱劲：

　　“许，许少你冷静，我，我这就去和王总说，十分钟，不，五分钟！。”

　　他信许云深干得出来这种事。

　　他无法想象已然在董事会引起不满的王总再被爆出来这事后，会不会有人借此机会落井下石，倒打一靶。

　　要知道，现在的大厦集团，可是暗流涌动，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导致高层更迭。

　　许云深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只是沉默地掐掉了电话。

　　房间里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外面抓门的哗哗声变小了——许云深几乎能猜到原因——这当然不是因为许温宁幡然悔悟潸然泪下，对着她的所作所为痛心疾首，而是她累了。

　　她已经被金钱，被宠爱，被那一句句甜言蜜语惯坏了，她接受不了一点风吹草动，忍受不住半分凄寒苦楚。

　　可以说，真正的许温宁早已死在了十几年前的那场葬礼上，她的灵魂已然随着父母的离去飞向天国，留下的壳子，脆弱，空洞，只能依靠不断汲取外界关注艳羡来维持自己的生命力，却没想到，那些光环既是养分，也是毒药。

　　许云深忽然觉得很冷，可明明他的脸滚烫地吓人，他用指尖摸了摸脸颊，这才意识到，他刚刚被打了。

　　因为他不给他妈钱，被打了。

　　许云深想笑，想像以往那样吊儿郎当地笑，他把自己摔上床，头被磕到，他也没管，只是笑，大笑，嘴角越拉越上，几乎要扯破耳根，他翻了个身，脸在落满雨滴的玻璃上露出一瞬，那上面的他却在哭，大哭。

　　手机在一旁叮叮响，许云深想都没想把手机横空一砸，哐当一声，手机撞上地板磕出白痕，许云深这才想起来，刚刚的声音是特别提示音。

　　他又急急忙忙把手机捡起来，手忙脚乱擦拭屏幕。

　　手机兄经此一役还在顽强地亮着光，点开，消息泡上无疑是那个他心心念念的人，回复着他到家前发出的消息。

　　【谢：带伞了，就是裤脚有点湿，回来就换了。】

　　【谢：你呢？你还好吗？】

　　我还好吗？

　　许云深看着手机屏幕上又哭又笑的自己，心想，这还用说吗？

　　但他还真不能说。

　　他不能，也不想把这么糟糕的一面暴露在谢清川面前，这只兔子敏感，善于共情，且和家里关系也算不上好。

　　他听到这件事一定会伤心，但是，他伤心有什么用呢？谢清川能现在就来找他，把他从家庭的泥沼中救出去吗？

　　不能，他不能。

　　谢清川只会无能为力，和他分享痛苦是抱怨，是徒增伤悲，是让他们俩人都难做。

　　许云深希望，无论自己如何，至少谢清川的世界艳阳高照，花团锦簇，少年能永远站在人群里，冲自己回眸一笑。

　　那就够了。

　　屏幕光线照亮红肿的脸颊，许云深敲敲打打。

　　【云深：我？我当然还好啊！】

　　【云深：就是天一直下雨好烦，湿哒哒的。】

　　屏幕上的【对方正在输入中亮了两次】，谢清川姗姗回道：【真的还好？】

　　【云深：当然，我能有什么心情不好的？不会是谢老师想我了吧？】

　　对面沉默了。

　　然后，猝不及防，一个视频电话打过来，许云深手忙脚乱，想都不想就一个挂断。

　　【对方正在输入中】又亮了。

　　【谢：发生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