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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双姝降世:一半是光,一半是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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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月氏的春天,来得比往年都要早,也要诡异。
正是早春二月,塞外的寒风本该如刀子般刮骨,将万物冻结在肃杀的白色之中。可这一年,怪事发生了。积雪在一夜之间消融殆尽,湿润的泥土里,不知名的野花像是听到了某种神秘的召唤,争先恐后地钻了出来 。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这片古老的草原上,金灿灿的,暖得让人心慌,仿佛是上天为了迎接什么大人物的到来,而透支了这一整年的温存。
然而,在这看似祥瑞的天象之下,大月氏王城的空气里,却紧绷着两根截然不同的弦。
【皇宫·长生殿】
金碧辉煌的长廊上,宫女们端着铜盆、热水,脚步如飞却又轻盈无声,像是一群忙碌而慌张的彩蝶。
“啊——” 一声压抑而痛苦的呻吟从厚重的雕花木门内传出,像是钝刀子割在人心上。
门外,大月氏的国王已经在那里转了整整两个时辰。他年过三十,平日里威严沉稳,是草原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雄狮,可此刻,他就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他双手紧紧交握,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掌心里全是滑腻的冷汗 。
“怎么还没生?都进去这么久了!”国王猛地停下脚步,抓过身边的内侍总管,声音因为焦急而变得嘶哑,“太医呢?稳婆呢?若是王后有个三长两短,孤要让他们全都陪葬!”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内侍总管吓得跪倒在地,“妇人生产本就是过鬼门关,王后吉人天相,又有这漫天的祥瑞护佑,定能诞下麟儿,母子平安!”
国王松开了手,颓然地靠在朱红的廊柱上。他和王后少年夫妻,伉俪情深,恩爱得让旁人嫉妒。可这看似完美的婚姻里,唯独缺了一样东西——孩子 。大月氏的王位需要继承人,草原的雄狮需要幼崽。这不仅仅是家事,更是国事。这一次,王后高龄有孕,举国上下都在盯着这扇门,盯着那个未知的生命。
“长生天保佑……”国王闭上眼,向着虚空祈祷,“只要母子平安,孤愿减寿十年。”
就在这时,殿内的嘈杂声突然静了一瞬。紧接着,一声嘹亮、清脆、充满生命力的啼哭,如同破晓的金箭,瞬间刺破了笼罩在皇宫上空的凝滞 。
“生了!生了!” 欢呼声从内殿传出,像是海浪一般层层叠叠地涌向殿外。
国王浑身一震,那种狂喜几乎冲昏了他的头脑。若不是祖宗规矩拦着,他恨不得直接踹门冲进去。门“吱呀”一声开了。接生嬷嬷满脸喜色,怀里抱着一团明黄色的锦缎,像是捧着稀世珍宝,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是个小公主!”接生嬷嬷的声音都在颤抖,那是激动的,“母女平安!母女平安啊!”
国王愣了一下。公主?不是王子?心底那一点点关于继承人的失落仅仅闪烁了一瞬,就被巨大的幸福感淹没了。是女儿又如何?那是他和王后的骨肉!是大月氏这一代第一个降生的孩子!
他颤抖着伸出手,从嬷嬷怀里接过那个软绵绵的小东西。这一看,国王的心彻底化成了一滩水。
襁褓里的婴儿,竟不像寻常新生儿那般皱巴巴、红通通。她皮肤雪白得像上好的羊脂玉,透着粉嫩的光泽。一双眼睛大得出奇,黑葡萄似的眼珠里倒映着父王的脸,睫毛长得像两把小扇子,随着呼吸轻轻颤动。那张粉嘟嘟的小嘴微微张着,像是在索吻 。
明明被包裹得严严实实,这小家伙却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奋力挣脱了束缚,从襁褓里伸出一只藕节般白嫩的小胳膊。那只小手在空中挥舞了两下,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国王凑近的脸颊,轻轻摸了一把。然后—— 她咧开嘴,笑了。
那一笑,如同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如同百花在刹那间齐放。国王看着怀里的女儿,只觉得眼眶一热,视线瞬间模糊了。眼泪顺着他刚毅的脸庞滑落,滴在婴儿的小手上 。
“太可爱了……太漂亮了……”国王喃喃自语,甚至有些语无伦次,“这是我的孩子!我的女儿!我的公主!”
周围的内侍、宫女们纷纷围了上来,虽然平日里为了讨好主子没少说瞎话,可这一次,他们的惊叹却是发自肺腑的。 “奴才在宫里伺候这么多年,见过不少贵人出生,可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公主!” “看那眼睛,亮晶晶的,一点都不怕人!” 小公主似乎听懂了大家的夸奖,转动着那双灵动的眸子,环视四周,看谁都笑盈盈的。哪怕是平日里最严肃刻板的老太监,被她这一看,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也被触动了,脸上忍不住泛起了慈爱的笑意。
“赏!通通有赏!”国王豪气干云地挥手,“传孤的旨意,今日王城大宴三日!所有赋税减免一成!孤要让全天下都知道,大月氏有了一位如明珠般的小公主!”
内殿里,刚刚苏醒的王后听着外面丈夫那兴奋得有些失态的喊声,虚弱苍白的脸上也浮现出一抹红晕。 “这个冤家……”王后嗔怪道,声音里却满是甜蜜,“快,快把孩子抱来让我看看呀!”
宫女刚要传话,却见国王正抱着小公主在庭院里转圈,向每一个路过的人炫耀他的宝贝,哪里还记得里面还有个刚从鬼门关回来的孩儿她娘。急得王后在榻上撑起身子,恨不得自己跑出去把孩子抢回来。
皇宫里,是漫天的彩霞,是沸腾的欢笑,是初生的喜悦。那是被光照耀的地方。
【将军府·听雨轩】
然而,仅仅一墙之隔。离皇宫最近的温古将军府,却仿佛处在另一个冰冷的季节 。同样的阳光洒在青灰色的瓦片上,却透着一股惨白的味道。
将军府的后院,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乌鸦啼叫,嘶哑难听,让人心头烦躁。温古将军一身戎装未卸,满身的铁甲在阳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寒光。他身材魁梧,像一座移动的铁塔,满脸的络腮胡子更添了几分凶煞之气。此刻,他在产房外的院子里来回踱步,每一步都踩得极重,把地上的青砖踩得咯咯作响 。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搓着腰间那柄饮过无数匈奴人鲜血的重剑剑柄,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
皇宫那边的欢呼声隐隐约约传了过来,那是为了庆祝小公主的诞生。但这欢呼声听在温古耳朵里,却像是刺耳的嘲讽。 “该死!”温古低声咒骂了一句。他的夫人,也在里面。可是,从清晨到现在,整整三个时辰过去了,里面除了令人心惊肉跳的惨叫声,什么动静都没有。那一盆盆端出来的血水,红得刺眼,红得让这个杀人如麻的将军都感到一阵眩晕。
“啊——!!!” 突然,产房里传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那声音像是被撕裂的帛锦,尖锐得直刺云霄,然后戛然而止。紧接着,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没有婴儿的啼哭。没有稳婆的报喜。只有一种低沉的、类似于濒死野兽喉咙里发出的“呃呃”声,像是乌鸦在枯枝上的悲鸣。
温古的心脏猛地收缩,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笼罩全身。 “夫人!” 他再也顾不得什么男人不得进产房的忌讳,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一脚踹开了那扇雕花木门,冲了进去。
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熏得人睁不开眼。屋子里光线昏暗,几个婆子正手忙脚乱地在床前忙活,地上到处都是染血的布条。接生婆刚用布包好了一个婴儿,正哆哆嗦嗦地不知道该往哪放。猛一抬头,看见凶神恶煞般的将军冲了进来,吓得手一抖,差点把孩子扔在地上。
“将……将军……”接生婆的声音抖得像筛糠,眼神闪躲,不敢看温古的眼睛,“恭……恭喜将军,是……是个千金!”
温古的脚步猛地顿住了。他脸上的焦急、担忧,在听到“千金”这两个字的瞬间,凝固了,然后迅速龟裂,变成了难以掩饰的失望,甚至是——厌恶 。温家世代从军,满门忠烈。在这个弱肉强食的草原上,只有男丁才能骑马射箭,才能继承他的衣钵,才能在战场上光耀门楣。他盼了这么多年,等了这么多年,夫人受了这么多罪,结果—— 是个丫头?一个只能养在深闺、终将泼出去的水?
温古冷着脸,大步走到接生婆面前,粗鲁地扯开襁褓的一角。因为他进来得太匆忙,甚至没来得及洗手,他手上带着沙场上的尘土,脸上还沾着早晨练剑时留下的汗渍。那一刻,父女俩第一次对视。
襁褓里的婴儿小得可怜,瘦骨嶙峋,浑身青紫,像是没长开的猫崽子。但是,那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大得有些吓人,眼珠黑沉沉的,没有一丝眼白,也没有初生儿该有的懵懂和浑浊。她不哭,也不闹。她只是静静地、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满脸胡茬、一脸嫌弃的男人。眼神里透着一股子令人心悸的冷漠,仿佛在审视一个仇人 。她的脸上还沾着一点没擦干净的血污,衬着那双黑洞洞的眼睛,显得格外狰狞。
“这……这孩子真是与众不同……”旁边的婆子看着这诡异的场景,只觉得后背发凉,硬着头皮打圆场,“也不怎么哭呢!要不……拍拍?” 说着,那婆子壮着胆子伸出手,在婴儿的脚底板上狠狠拍了一下。 “啪!” 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屋子里回荡。
婴儿没有像寻常孩子那样哇哇大哭。她猛地转过头,恶狠狠地瞪了那婆子一眼。然后,张开还没长牙的小嘴,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字: “呀——!” 那声音沙哑、尖锐,充满了愤怒,根本不像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能发出来的。
温古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烦躁。明明夫人在孕期反应那么大,吐得死去活来,又爱吃酸枣,连路过的相面先生都信誓旦旦说这是个男胎之相 。怎么就变成了这么个……怪物?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煞星......”温古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他僵硬地抱着这个孩子,就像抱着一块烫手的烙铁,既不想接纳,又不能立刻扔掉。他转过头,看向床榻。 “夫人……”温古轻轻唤了一声。床上的女人双眼紧闭,脸色惨白如纸,连嘴唇都没有一丝血色。她像是睡着了,又像是……
“不好!血止不住了!” 一个正给夫人清理下身的婆子突然惊恐地尖叫起来,打破了这短暂的僵持 。那一盆接一盆的血水,像是流不尽的河流,从床榻下蔓延开来。
温古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什么叫止不住?!”他怒吼道,单手抱着孩子,几步跨到床前,“大夫呢?药呢?都死哪去了?!”
“将军!这里是产房,血气重,您……您还是先出去吧!”婆子们急得满头大汗,想推他又不敢推 。 “滚开!”温古一把挥开挡路的人,“夫人如今生死未卜,我温古岂能做那缩头乌龟?我必须留下!”
他一手依然僵硬地抱着那个不哭不闹的“煞星”,另一只手紧紧抓住了夫人的手。那只手,曾经为他缝补战袍,曾经为他温酒煮茶,曾经温暖柔软。可现在,它正在一点点变冷,变得僵硬 。
屋子里乱作一团,婆子们进进出出,端水、熬药、扎针,所有人都顾不上这个发疯的将军了,只是拼命地想要从死神手里抢人。
“夫人啊!你醒醒!你快醒醒啊!”温古跪在床前,这个流血不流泪的汉子,此刻声音里竟带了哭腔,“你看,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女孩……你睁开眼看看她啊!” 他和夫人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得早已融入骨血。此刻,什么男孩女孩,什么家族荣耀,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只要她活着。只要她能再睁开眼,叫他一声“夫君”。
也许是温古的呼唤感动了上苍,也许是回光返照。一直昏迷的夫人,眼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竟然真的缓缓睁开了眼睛。 “夫人!”温古大喜过望,想要去扶她起来。可是,怀里那个沉甸甸的婴儿让他动作受阻,而夫人也已经没有了坐起来的力气。她只是虚弱地转动眼珠,目光涣散地寻找着什么。
温古明白了,他赶紧把怀里的孩子递到夫人眼前,凑得很近。 “孩子……我的孩子……”夫人气若游丝,眼神在触碰到婴儿的那一刻,终于有了焦距。婴儿也正瞪着那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母女俩的第一次对视,竟然就是诀别。
“是男孩……还是女孩呀?”夫人费力地挤出一丝微笑,声音轻得像风中的游丝 。温古喉头哽咽,那个“女”字在他舌尖滚了几滚,带着浓浓的苦涩和遗憾,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是个……女娃娃!” 说完,他又怕夫人失望,赶紧补了一句:“没事,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以后……以后我们还有很多机会,我们再生……”
夫人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失望,她看着那个皱巴巴、并不漂亮甚至有些凶相的孩子,眼里的爱意却像是要溢出来。 “多可爱啊……”夫人轻轻抬起手,想要摸摸孩子的脸,却只抬到一半就无力地垂了下去,“你看她的眉眼……多像你啊……”
像我?温古愣了一下。从孩子出生到现在,他只顾着失望和厌恶,根本没有仔细看过这张脸。此刻听妻子这么一说,他才不得不低下头,借着昏暗的烛光,重新审视怀里的这个小生命。浓黑的眉毛,即便还是婴儿也显得英气勃勃;大大的眼睛,眼角微微上挑,透着一股子倔强和不服输的劲头。确实……像极了他年轻时候的样子。那个在沙场上横刀立马、不可一世的温古。
“你这么一说……这孩子眉毛粗,眼睛大,是有点……”温古看着看着,心底那块坚冰似乎融化了一角,嘴角不自觉地咧开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过……我觉得,这鼻子和嘴巴……都像你。” 他本想再说一句“可惜不是个带把的”,但看着妻子渐渐涣散的瞳孔,这句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然而,夫人并没有接话。她只是贪婪地看着那父女俩,似乎想把这一幕永远刻在灵魂里。然后,那双充满爱意和眷恋的眼睛,慢慢地、慢慢地失去了光彩。嘴角那一抹温柔的笑意,永远地凝固在了脸上。
温古感觉到手里握着的那只手,彻底冷了下去,像一块冰。 “夫人?” 温古轻轻唤了一声。没有回应。 “婉儿?” 他叫了她的乳名。依然没有回应。
“啊————!!!” 一声绝望的嘶吼,从这个铁塔般的汉子胸腔里爆发出来,震得屋顶的瓦片都在颤抖。温古猛地把头埋在夫人的颈窝里,嚎啕大哭。手下那些跟随他出生入死多年的亲兵,在门外听着这哭声,一个个面面相觑,红了眼眶。他们从未见过将军这般模样,从未见过这座大山在瞬间崩塌。
而那个被夹在父亲和亡母尸体中间的女婴。在这一刻,依然没有哭。她只是睁着那双黑洞洞的眼睛,冷冷地看着这一切。看着父亲的崩溃,看着母亲的死亡,看着这个世界的残酷。仿佛她生来就没有眼泪。仿佛她生来,就是为了承受这一切。
同一天。皇宫里的巴丝玛在笑,那是被万千宠爱包围的天使。将军府的海娜在沉默,那是从血泊中爬出来的修罗。
命运的双生花,在这一刻,并蒂而开。一朵向阳,绚烂夺目。一朵背阴,坚硬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