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风月手札》》海心屿

11、第11章：簪劫

　　林小满从芙蓉园回到西市“风月鉴”时，已是暮色四合。

　　秋日的晚风带着凉意，吹散了她身上沾染的浓郁香粉气，却吹不散她心头的沉甸甸。那一方小小的静室，寥寥数语的交锋，耗神胜过连轴转的咨询三日。

　　阿尔丹早已在店内焦急等候，炭盆烧得旺旺的，驱散了秋寒。一见她推门进来，他立刻迎上前“林娘子！如何？”

　　林小满没有立刻回答，她解下月白色的轻容纱披风，露出里面那身青碧色越罗长裙，步履有些疲惫地走到炭盆边，伸出手烤了烤。指尖冰凉，微微发颤。

　　阿尔丹见她脸色微白，神情不似全然的喜悦，心下一沉，连忙倒了杯热乎乎的酪浆递过去：“先暖暖身子。可是……不顺利？”

　　林小满接过温热的陶杯，汲取着那点暖意，缓缓摇了摇头。

　　将杯中微甜的酪浆饮尽，感觉僵冷的四肢才渐渐回温。然后，她从袖中，取出了那支太平公主赏赐的玉簪。

　　玉质温润，雕琢成简单的云头纹样，样式不算顶华丽，但玉料本身通透无瑕，触手生温，一看便知绝非俗物。更重要的是它所代表的含义。

　　“公主殿下，收下了我的‘策’。”林小满将玉簪轻轻放在案几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这支簪子，是奖赏。”

　　阿尔丹的目光瞬间被那玉簪攫住，他小心翼翼地拿起，对着灯光细看，脸上逐渐绽放出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这……这是宫里的手艺！林娘子，你成功了！公主殿下这是……认可我们了！”

　　他兴奋地看向林小满，却见她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反而眉宇间凝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倦意与凝重。

　　“阿尔丹，”林小满抬眼看他，目光沉静，“你觉得，公主殿下为何独独赏我一支玉簪？”

　　阿尔丹一愣，随即笑道：“自然是看重娘子的才华！那‘危桥三策’必定是说到殿下心坎里去了！”

　　“是，也不全是。”林小满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西市逐渐亮起的零星灯火，“玉簪，是信物，是庇护，但也是一道枷锁，一个提醒。它在告诉我，从今往后，我林小满，我‘风月鉴’，便与公主府有了脱不开的干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今日她能赐我玉簪，来日若我行差踏错，或失去价值，这玉簪……也可能成为我的催命符。你和我合伙的话，也可能是你的催命符。”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阿尔丹心上。

　　他脸上的兴奋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商人特有的精明与审慎。他明白了林小满的担忧。攀上高枝固然是好事，但这高枝之下，是万丈悬崖。

　　“而且，”林小满转过身，眸色在跳跃的炭火映照下明明灭灭，“殿下最后还给了我一道真正的考题。”

　　她将静室之中，关于上官婉儿那位近侍的难题，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阿尔丹。

　　阿尔丹听得倒吸一口凉气。“这……这简直是刀尖上跳舞！留、察、去，哪个都不好选！林娘子，你是如何应对的？”

　　当听到林小满那番基于“守护者”（ISTJ）性格的层层剖析，以及“投石问路，观其微末”的三步策略时，阿尔丹的眼睛越瞪越大，看向林小满的眼神，已经从合作伙伴的信任，彻底变成了近乎崇拜的炽热欣赏。

　　他走南闯北，见过无数奇人异事，但从未见过有人能像林小满这般，将“人心”如此条分缕析，化为一套可操作、可验证的“术”！这已不仅仅是“奇术”，这简直是点石成金的本事！

　　“妙！太妙了！”阿尔丹忍不住击节赞叹，“娘子此番应对，堪称绝妙！不仅解了困局，更展现了无与伦比的价值！公主殿下岂能不重用于你？”

　　他激动地在屋内踱步，“我就知道！我阿尔丹的眼光绝不会错！林娘子，你这‘相心术’，便是我们最大的本钱！假以时日，莫说这长安西市，便是整个大唐……”

　　他的热情感染了林小满，让她心头的阴霾驱散了些许。

　　她看着阿尔丹那双因兴奋而闪闪发光的眼睛，里面毫不掩饰的欣赏甚至带着一丝狂热，让她微微有些不自在，却又感到一种被认可的踏实。

　　至少，在这个陌生的时代，她并非全然孤身一人。

　　“阿尔丹，”她打断他的畅想，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公主殿下采纳了我的策略，但结果如何，尚未可知。那位近侍，最终是留，是察，还是去，不仅关乎上官才人，更关乎殿下对我能力的最终评判。我们必须等。”

　　等待的日子，并不平静。

　　“风月鉴”得了太平公主青眼，并获赐玉簪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长安的特定圈子。带来的效应是立竿见影的。

　　原本还在观望的贵女、夫人们，如今几乎是踏破了“风月鉴”的门槛。

　　咨询的问题也不再局限于情爱婚恋，开始涉及妯娌纷争、子女教育、乃至管理中馈时如何拿捏仆役心思等等。

　　收费标准水涨船高，阿尔丹笑得合不拢嘴，开始认真规划起林小满提到的“家族继承人教育”蓝海。

　　然而，福兮祸所伏。

　　这一日，林小满正在为一位勋贵家的夫人分析其长子的性情与引导之法，店门被人有些粗暴地推开。

　　来人是一位面生的中年文士，穿着半旧不新的澜衫，神色倨傲，身后还跟着两个看似随从的人物。

　　“哪位是林小满？”文士扬着下巴，目光扫过店内略显拥挤的景象，嘴角撇了撇。

　　阿尔丹见状，立刻上前周旋：“这位先生，寻林大家有何贵干？若需咨询，还请按规矩排队等候。”

　　“咨询？”那文士嗤笑一声，声音拔高，“吾等读圣贤书，明礼知义，岂会信这等惑乱人心的妖言邪术！吾乃秘书省编修李琅同窗，今日特来告知于你，莫要仗着些许侥幸，便妄图以歪门邪道玷污士林清誉！女子当恪守妇道，安于内室，如此抛头露面，妖言惑众，实乃国之将亡的征兆！”

　　他一番话说得义正辞严，唾沫横飞，引得店内等待的几位女客面露惊惶不安。

　　林小满心中冷笑，果然来了。

　　李琅自己不便再次亲自下场，便让同窗前来发难，扣的还是“牝鸡司晨”、“妖言惑众”的老帽子。

　　女子不易，哪怕是在已经足够开明的唐朝也是如此。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那文士面前，目光平静无波：“这位先生，敢问何为圣贤之道？”

　　那文士一愣，随即昂首道：“自然是孔孟之道，忠孝节义！”

　　“哦？”林小满语气淡然，“孔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民女所为‘相心术’，究其根本，便是为了‘知人’。明了他人性情，方能因人施教，方能与人和谐共处，方能避免无谓冲突。此乃‘知人’之道的延伸与实践，何以到了先生口中，便成了‘妖言邪术’？莫非先生认为，孔子此言也是错的？”

　　“你……你强词夺理！”那文士没料到林小满竟能引经据典来反驳，一时语塞，脸涨得通红，“巧言令色！混淆视听！”

　　“是否是巧言令色，自有公断。”林小满不再看他，目光扫过店内有些不安的客人，声音清晰而稳定，“‘风月鉴’所做之事，是为助人解惑明心，调和关系，维护家宅安宁。公主殿下仁德明理，亦认可此法有助于世道人心。若先生坚持认为此乃邪术，莫非是觉得公主殿下识人不明？”

　　她轻飘飘地将太平公主这面大旗扯了出来。

　　那文士顿时像是被掐住了脖子，脸色由红转白。攻击“风月鉴”是一回事，质疑太平公主则是另一回事，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

　　他嘴唇哆嗦了几下，终究没敢再说什么，悻悻地撂下一句“哼，巧言如簧，终非正道！”，便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店内安静下来，几位女客看向林小满的眼神更加信服。阿尔丹也松了口气，低声道：“娘子应对得好！这些酸儒，就会逞口舌之利！”

　　林小满却并无喜色。她知道，李琅等人绝不会善罢甘休。今日是言语挑衅，来日或许就是更阴险的手段。她与旧观念、旧势力的斗争，才刚刚开始。

　　又过了几日，太平公主府传来消息。

　　没有大张旗鼓，只是一名寻常侍女前来，给林小满送了一盒宫中新制的精致点心，并看似随意地提了一句：“殿下让奴婢告诉林大家，您之前提的那‘三步走’的法子，甚是管用。那人……已调往洛阳皇庄任职，不日即将启程。”

　　侍女说完，便行礼离去。

　　林小满拿着那盒沉甸甸的点心，站在店中，久久无言。

　　调往洛阳皇庄。

　　不是留，不是杀，是“调离”。

　　这个结果，在她预料之中，又在她预料之外。她预料到以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的手段，定能查出端倪；她没预料到的是，处置方式如此……平和。

　　这至少说明了几点：第一，她的性格分析和策略是有效的，确实帮助她们确认了问题。

　　第二，那位近侍的问题可能并非十恶不赦，或许只是立场动摇，或有苦衷。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采纳了她的建议，选择了相对稳妥、不引人注目、且保留了日后可能余地的处理方式。

　　这不仅仅是对她能力的认可，更是一种默契的达成。她们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处理问题，未必需要最极端的手段。

　　这份来自权力顶端的、隐晦的认可，比那支玉簪，更让林小满感到一种沉甸甸的份量。她知道自己已经半只脚踏入了那个波谲云诡的圈子，再难轻易抽身。

　　彼时迫于生存，林小满想的是怀抱大树好乘凉，可当这棵树的橄榄枝真的伸过来，林小满却没有想象中的开心。

　　阿尔丹是真的开心，得知消息后，更是对林小满佩服得五体投地。“娘子真乃神人也！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林小满却只是摩挲着那支温润的玉簪，目光透过窗棂，望向皇城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