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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卯时五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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殓房内,油灯如豆,映得老高沟壑纵横的脸庞明明灭灭。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与防腐剂混合的气味,冰冷而压抑。
“你猜得没错,”老高将一片薄薄的琉璃镜片递给叶舟,镜片下是几根纤细的红色纤维,“这红色丝线,韧劲极强,寻常刀剪难以轻易割断,且色泽鲜亮,遇水不褪,与传闻中的‘血蚕丝’特征吻合。城南彩绣坊,确实出产此物,但产量极少,管控极严,流到市面上的,不多。”
叶舟接过镜片,仔细观察着那在灯光下泛着诡异光泽的红丝,心中疑云更甚。血蚕丝,价比黄金,绝非刘老六一个卖豆腐的所能接触,也更不该出现在他的死亡现场。
“还有这个,”老高又推过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叶舟从刘老六手中收集的灰烬,“主要是黄表纸和少许朱砂燃烧后的残留,常见于民间祭祀或……符箓之法。另外,桌上刮取的那点污渍,初步看,像是某种特制的胶脂,带有轻微的腥气,具体成分还需时间研判。”
符箓灰烬,特制胶脂,血蚕丝……线索零碎,却隐隐指向某个特定的方向。叶舟谢过老高,将这些证物小心收好。凶手的轮廓似乎清晰了一些——能接触到稀有昂贵的血蚕丝,懂得利用符箓、异响制造恐慌,甚至可能使用某种类似傀儡戏的手段。但这动机,依旧迷雾重重。
离开衙门时,已是戌时三刻。夜色深沉,宁波府结束了白日的喧嚣,渐归寂静,唯有勾栏瓦舍的方向还隐约传来丝竹之声。叶舟没有回住处,而是再次走向永宁街。他要去印证白先生关于“傀儡戏”的猜测,看看夜间的那扇窗,是否能揭示更多秘密。
白日的围观者早已散去,豆腐坊被衙役贴了封条,在清冷月光下显得格外孤寂阴森。叶舟没有从正门进入,而是绕到后院,凭借矫健身手,悄无声息地翻过矮墙。
院内杂草丛生,堆着柴薪。他走到那扇小窗外,蹲下身,借着月光仔细审视窗棂上的那几道新鲜划痕。痕迹很浅,杂乱无章,不像是撬锁工具所致,反而更像是……某种坚韧的丝线反复摩擦、勒绊留下的印记!
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夜深人静,有人潜伏在这后院,利用血蚕丝操控着某个附着符纸或是涂抹了特制胶脂的、状似鬼影的“东西”,在窗外晃动、拍打,制造异响和恐怖景象。那特制胶脂,或许就是用来将某些轻巧之物暂时固定在窗棂上,或者增强摩擦,方便丝线操控?
刘老六连日惊吓,心神恍惚,昨夜子丑之交,或许终于按捺不住,起身查看,凶手趁机用坚韧的血蚕丝透过窗缝进行勒绞,试图制造鬼掐脖的假象,却因仓促或角度问题,未能形成标准指痕,反而留下了那些古怪的淤痕。刘老六在极度惊恐与窒息中倒下,临死前,或许抓到了凶手用来制造符箓效果的、未来得及完全烧毁的符纸一角?
逻辑上似乎说得通,但关键还在于动机。刘老六这样一个看似与世无争的小贩,为何会被人以如此诡异的方式置于死地?
叶舟站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过后院的每一个角落。忽然,他在墙角一丛茂密的杂草下,发现了一小片被踩实的泥土,旁边似乎还掉落了一个什么东西。他走过去,拨开杂草,捡起那物——是一个小小的、不足指甲盖大小的木质构件,雕刻精巧,像是某种机关零件的一部分,上面还残留着一点点与桌上刮取物类似的胶脂。
傀儡!叶舟心中一震。白先生的推测,可能性极大!
他将这小小的木构件紧紧攥在手心,感觉距离真相又近了一步。现在,他需要找到连接血蚕丝、傀儡戏与刘老六之间的那条线。
第二天一早,叶舟先去了城南的彩绣坊。彩绣坊门面不算大,却自有一股矜贵之气,往来客人衣着光鲜。叶舟亮出腰牌,直接找到了坊主。
听闻询问血蚕丝,那胖乎乎的坊主立刻面露难色:“官爷,这血蚕丝乃是小店镇店之宝,一年也产不了几两,皆有账可查,主要供给几位固定的老主顾,或是……上面的大人定制官服绣样所用,绝无可能流落到市井小民手中。”
“近半月,可曾出售或者遗失过血蚕丝?”叶舟追问。
坊主翻看了一下账册,肯定地摇头:“没有。最近一笔交易是在上月,织造局李大人府上定制了一批。再往前……就是三个月前,一位海商买走了一些。”
线索似乎在这里断了。叶舟沉吟片刻,换了个问法:“那么,坊内可曾有工匠离职?或者,有无技艺精湛,尤其擅长制作……精巧织物构件的师傅?”
坊主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叶舟会问这个:“工匠流动是常事。不过……若说擅长精巧构件,倒是有个老师傅,姓韩,手艺极好,尤其擅长用丝线编织各种玲珑球、小动物,栩栩如生。不过他年前就因病回家休养了,就住在城西。”
叶舟心中一动,记下了韩师傅的住址。离开彩绣坊,他马不停蹄地赶往城西。韩师傅住在一个大杂院里,叶舟找到他时,他正坐在院中晒太阳,脸色蜡黄,不时咳嗽,确实是一副久病之躯的模样。
听闻叶舟打听血蚕丝和精巧编织,韩师傅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警惕,摇头道:“官爷,小老儿病了很久,早就不碰那些东西了。血蚕丝更是坊内禁物,小老儿从未私自动用过。”
叶舟观察着他的神色,没有强求,转而拿出那个在刘老六后院发现的木质小构件:“老师傅可见过这类东西?”
韩师傅接过构件,手指摩挲着上面的胶脂残留,眼神微微变化,但最终还是摇头:“不曾见过。像是……机巧玩具上的零件吧,街面上应该能找到。”
叶舟知道他有所隐瞒,但眼下没有证据,不便打草惊蛇。他留下些铜钱,说是给老师傅买药,便告辞离开。走出大杂院,他并未远去,而是在巷口找了个茶摊坐下,暗中观察。
果然,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一个穿着体面、管家模样的人匆匆进了大杂院,片刻后又匆匆离开。叶舟悄悄尾随其后,发现那人径自走进了……城东富商赵员外家的后门!
赵员外?叶舟眉头紧锁。赵家是宁波府有数的豪商,主要做海上贸易,家资巨万,与官府往来密切。刘老六的案子,怎么会牵扯到赵家?
他立刻转向府衙户房,调阅赵家的卷宗。赵家明面上的生意并无问题,但叶舟注意到一条不起眼的信息:赵家名下,在永宁街附近,有一处不大的旧仓库,近几个月似乎有人员频繁进出。
永宁街……仓库……叶舟感觉自己触摸到了什么。他再次回到永宁街,没有去豆腐坊,而是在周边细细查访,重点询问赵家那座仓库的情况。
几个街坊反映,那仓库原本闲置,近两个月确实常有人在夜间活动,神神秘秘的,也不知在做什么。有人曾闻到里面传出过奇怪的药水味,还有人隐约听到过类似机括转动的轻微声响。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开始向着赵家汇聚。血蚕丝(赵家作为海商有可能通过特殊渠道获得)、傀儡戏(需要能工巧匠和隐蔽场所)、动机(刘老六的豆腐坊恰好位于赵家仓库附近,是否他无意中发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秘密?)、还有那个从韩师傅处出来进入赵府的管家……
叶舟站在街角,望着赵家那高墙大院,心中凛然。此案若真与赵家有关,牵扯必大,绝非他一个小小捕快能轻易撼动。张班头他们,是否早就知道些什么,才将此案像丢烫手山芋一样丢给他?
距离五日之限,只剩三天。
当晚,叶舟再次来到听海阁。他将今日的发现,尤其是牵扯到赵家的情况,低声告知了白先生和吴老板。
“赵家?”吴老板胖胖的脸上笑容收敛,压低声音,“老弟,这可棘手了。赵员外手眼通天,与知府大人、漕帮、甚至海那边的倭商都有交情。若无铁证,动他不得。”
白先生也捻须沉吟:“若真与赵家有关,那这‘画皮鬼’恐非单纯杀人灭口那么简单。赵家仓库……奇怪药水……机括声响……老夫想起一桩旧闻,前朝曾有倭国忍者,擅用丝线、烟雾、机关之术,行暗杀刺探之事,其手段诡谲,常被无知百姓视为鬼魅。”
“白先生是说,赵家可能借仓库之地,窝藏或接洽此类人物,进行某些隐秘勾当,而被刘老六无意中窥见端倪,故而被灭口?”叶舟顺着他的思路,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若真如此,那这案子背后,可能就是通敌叛国的泼天大罪!
“这只是老夫臆测,做不得准。”白先生谨慎道,“但赵家与倭商往来密切,确是事实。”
叶舟心中已然明了。无论真相如何,他都必须潜入那座仓库,一探究竟。这是目前唯一能打破僵局,找到铁证的方法。
“吴老板,白先生,今夜之事,还请保密。”叶舟起身,郑重拱手。
“叶捕快放心。”吴老板肃容道,“你自己……千万小心。”
白先生也道:“若有需援手之处,老夫虽一介书生,也认得几个有肝胆的朋友。”
叶舟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点了点头,转身没入夜色之中。他需要回去准备一下,夜探赵家仓库,凶险未知,他必须做好万全准备。
宁波府的夜,更深了。繁华的表象之下,暗流汹涌。叶舟知道,他正在一步步揭开一个巨大的阴谋,而他的对手,远非什么“画皮鬼”,而是盘踞在这座城市阴影里的,真正的庞然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