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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卯时四刻 ...

  •   永宁街在城东不算繁华地段,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侧是挤挤挨挨的民宅,晾衣竿横七竖八地探出窗外,挂着的衣物在午后的微风中轻轻晃动。此刻,街中心那间豆腐坊前却围满了人,交头接耳,脸上都带着几分惊恐与好奇。

      叶舟带着仵作老高赶到时,两个先到的衙役正懒散地拦在门口,不让围观者靠得太近。

      “叶捕快。”衙役见他来了,随意地拱了拱手,眼神里却藏着些看热闹的意味。他们都听说了,这桩“鬼案”被张班头顺手扔给了这个不懂人情世故的金华来人。

      叶舟没理会他们的态度,目光锐利地扫过现场,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谁进去过?”

      “街坊发现刘老六没出摊,拍门不开,从窗户缝里看见人倒在地上,就报了官。王捕快先前来看过一眼,确定人没了,就让我们守着,等您来。”一个衙役答道,特意强调了“等您来”三个字。

      叶舟心中一沉,王捕快已经进来过了?现场很可能已被破坏。他不再多问,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取出一双白布手套戴上——这是恩师李正阳的规矩,现场之物,尽量不徒手触碰。这个举动又引来身后衙役一阵窃窃私语。

      “高叔,我们进去。”叶舟推开虚掩的木门,一股淡淡的豆腥味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酸腐气息扑面而来。

      豆腐坊内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些许阳光,恰好照亮了堂屋中央的一片区域。一个穿着粗布短褂的中年男子仰面倒在地上,双目圆睁,瞳孔涣散,脸上凝固着一种极致的恐惧,嘴角甚至歪斜,露出森白的牙齿。正是卖豆腐的刘老六。

      老高不用吩咐,已放下木箱,蹲下身开始初步检验。叶舟则没有立刻去看尸体,而是站在原地,目光如炬,缓缓扫视着整个房间。

      屋子不大,陈设简陋。左手边是做豆腐的家什——石磨、大缸、滤布等,收拾得还算整齐。右手边是起居之所,一张方桌,几条长凳。桌子上放着半碗早已冷透的豆浆,一个缺了口的茶壶。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尸体周围。地面是夯土,不算平整。他小心地移动脚步,避免踩到任何可能的痕迹。

      “体表无明显外伤,尸斑开始形成于背腰部,指压不退色,初步推断死亡时间在昨夜子时到丑时之间。”老高沙哑的声音响起,他掰开死者的眼皮、口腔仔细看着,“瞳孔放大,面部肌肉扭曲,确系惊恐之状。至于这脖子上的印子……”

      叶舟这才蹲下身,凑近观察。死者脖颈处有几道明显的黑紫色淤痕,形状不规则,乍看确实像是指印,但细看之下,却发现边缘模糊,且颜色深浅不一。

      “不是掐痕。”老高言简意赅地判断,“更像是……某种东西勒绞或者死后才形成的淤血。”

      叶舟点了点头,他伸手虚悬在淤痕上方比划了一下,发现这些印子的走向颇为奇怪,并非正常人手指发力的方向。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炭笔和纸,迅速将颈部的淤痕形状临摹下来。

      “不是被人掐死的?”旁边一个伸头张望的衙役忍不住问道,“那真是被鬼吓死的?”

      叶舟没回答,他的注意力被死者紧握的右手吸引了。他轻轻掰开那已经僵硬的手指,一小撮灰黑色的、像是纸钱燃烧后的灰烬散落下来,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些许极细的、颜色鲜红的纤维。

      他用一方干净的白纸小心地将这些灰烬和红色纤维收集包好。接着,他继续勘查地面。由于多人进出,地面的脚印已经杂乱难辨,但在方桌脚下,他发现了一小片不明显的、略带黏性的暗红色污渍,他用竹片刮取少许,放入另一个油纸包。

      做完这些,他才起身,走到那扇小窗前。窗棂是旧木,上面有几道浅浅的、新鲜的划痕。他探出头向外望去,外面是豆腐坊的后院,堆着些柴火,院墙矮小,轻易便可翻越。

      “发现尸体的街坊还在吗?”叶舟走出门外,问道。

      一个穿着补丁衣服的妇人被推了出来,脸色发白,战战兢兢地说:“是、是民妇。早上想来买豆腐,叫门没人应,从、从这窗户缝里……”她指着那扇小窗,“就看到刘老板躺在那儿,瞪着眼,可吓人了!”

      “你昨夜可曾听到什么异常动静?”叶舟问。

      妇人努力回想,摇了摇头:“没有,睡得沉。不过……前几天就听刘老板嘀咕,说夜里总听到有人敲窗,起来看又没人。还说……说是撞了邪,要去求张道符……”

      “撞邪?”叶舟捕捉到这个字眼,“他可说了具体是什么?”

      “那倒没有,就说心里发毛。”妇人道,“刘老板人挺老实,就是最近好像有什么心事,生意都懒得做。”

      叶舟又询问了左邻右舍,得到的说法大同小异。刘老六为人本分,独自经营这间小豆腐坊,与人为善,并未听说与谁结怨。只是近半个月来,确实显得有些心神不宁,豆腐时做时歇。

      问话间,叶舟注意到人群外围,一个穿着灰色道袍、留着山羊胡的干瘦老者正探头探脑,见叶舟目光扫来,立刻缩回头去。

      “那是谁?”叶舟问旁边的衙役。

      衙役瞥了一眼,不在意地说:“哦,街口算命的胡瞎子,也是个好事的主。”

      叶舟记下了这个细节。现场初步勘查完毕,他让衙役安排将尸体运回衙门殓房,做进一步检验,并嘱咐务必保护好现场,他可能还要再来。

      回衙门的路上,叶舟沉默不语,脑海中梳理着线索。非掐毙,颈痕古怪,手中灰烬,窗棂划痕,死者近期心神不宁,夜闻异响……还有那个看似无关的算命先生。这一切,真的能用“画皮鬼”来解释吗?

      他将收集到的灰烬和红色纤维、桌面刮取的污渍分别交给老高,请他帮忙查验成分。老高默默接过,没有多问。

      刚进衙门,就听见王捕快的大嗓门在刑房里嚷嚷:“……我看就是被鬼吓破了胆!那脸色,那眼神,准没错!叶捕快不是能耐大吗?让他抓鬼去呗!”

      见叶舟进来,刑房内的说笑声戛然而止。张班头坐在椅子上,端着茶杯,慢悠悠地问:“叶舟,现场看过了?情况如何?可需增派人手……‘协助’你抓鬼?”话语里的揶揄毫不掩饰。

      叶舟面色平静,拱手道:“回班头,现场已初步勘验。死者刘老六死因确有可疑,并非简单的惊吓致死,也非被人扼颈。颈部的淤痕形状奇特,且在其手中发现不明灰烬及红色纤维,需进一步查验。卑职认为,此案需详加调查,而非以‘鬼怪作祟’草率结案。”

      他话语清晰,条理分明,一番话说得刑房内安静下来。张班头放下茶杯,脸上有些挂不住:“哦?那你待如何?”

      “卑职请求查阅刘老六的户籍卷宗,并走访其亲友邻里,了解其近日行踪及与人往来情况。同时,需对现场提取的证物进行检验。”叶舟不卑不亢。

      “哼,随你。”张班头挥挥手,语气冷淡,“不过叶舟,别忘了通判大人的意思,案子要查,但也要顾及影响,别弄得满城风雨。给你五天时间,若查不出个子丑寅卯,就按意外猝死上报。”

      五天时间,侦破一桩毫无头绪的疑案?这分明是刁难。但叶舟没有争辩,只是应了声:“卑职遵命。”

      他转身走向存放卷宗的偏房,身后传来低低的议论声。

      “装什么能人…”
      “看他五天之后怎么交代…”

      叶舟充耳不闻。他在卷宗室呆了半个时辰,查清了刘老六的基本情况:父母早亡,未曾娶妻,独居在永宁街豆腐坊,并无复杂社会关系。

      傍晚时分,他再次出了衙门,没有穿公服,换了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先是去了永宁街口。那个算命的胡瞎子正准备收摊。

      “先生留步。”叶舟上前,摸出几枚铜钱放在卦摊上,“想向先生打听点事。”

      胡瞎子看到铜钱,小眼睛亮了亮,捋着山羊胡:“这位公子想问什么?前程还是姻缘?”

      “想问今早永宁街豆腐坊的事。”
      胡瞎子脸色微变,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公子是衙门的人?”
      叶舟不置可否:“先生似乎对那事颇为关心?”

      胡瞎子干笑两声:“这个…街里街坊的,出了这等邪事,难免好奇。”
      “听说刘老六生前曾觉得自己‘撞邪’?”叶舟盯着他的眼睛,“先生可知内情?”

      胡瞎子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不瞒您说,刘老六…前几日的确来找过老朽。”
      “哦?所为何事?”
      “他说…夜半总闻女子哭声,还有挠窗之声,起来看却什么都没有。心神不宁,生意也做不下去了。求老朽给画道符镇一镇。”胡瞎子道,“老朽便卖了他一道‘镇宅安神符’。”

      “符呢?”
      “他当时就烧化兑水喝了…看来是没什么用啊。”胡瞎子叹了口气,“老朽早就看出他印堂发黑,恐有血光之灾,劝他出远门避一避,他不听啊…”

      叶舟心中冷笑,这套说辞,不过是江湖术士事后诸葛亮的惯常伎俩。但他面上不动声色:“除了听到异响,他可还说过别的?比如,得罪了什么人,或者…捡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

      胡瞎子愣了一下,仔细回想,摇了摇头:“那倒没有。他就是怕,觉得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离开卦摊,叶舟信步走向“听海阁”茶馆。华灯初上,茶馆里正是热闹的时候。吴老板见他来了,热情招呼,白先生也在台上,正说到一段本地的典故。

      叶舟依旧在角落坐下,点了一壶茶,几样小菜。他没有急着去找白先生,而是静静听着台上的说书,脑中却不断回放着现场的每一个细节——那诡异的颈痕,灰烬,红色纤维,窗棂的划痕,还有胡瞎子的话。

      女子哭声…挠窗之声…镇宅符…

      若排除鬼怪,什么人,或者什么方法,能制造出这种效果,让一个成年人活活吓死?那颈部的淤痕,绝非人力掐握所致,倒像是…某种工具?

      “叶捕快今日似乎心事重重。”不知何时,白先生已说完了书,坐到了他对面,吴老板也笑眯眯地端来一碟花生米。

      叶舟抬眼,看着眼前这两位算是他在宁波府为数不多能说得上话的人,心中微微一动。他压低声音,将今日“画皮鬼”案的蹊跷之处,择要说了出来,略去了衙门内部的倾轧,只说是自己奉命调查,觉得疑点甚多。

      “……非掐毙,却有诡异颈痕,手中握有纸灰与红色纤维,死者生前曾闻女子夜哭与挠窗之声。”叶舟总结道,“白先生博闻强识,吴老板见多识广,依二位之见,这像是‘画皮鬼’所为吗?或者,本地可曾有过类似的传说、案例?”

      白先生捻着胡须,沉吟半晌,缓缓道:“《聊斋》中之画皮,乃是恶鬼披人皮,以色惑人,窃其心肝。与此案情形,似乎并不完全吻合。倒是…老夫曾在一本野史杂谈中看过一种‘傀儡戏’的记载,戏班之人能以丝线操控人偶,惟妙惟肖,于夜间表演,远观如同真人,甚至能模仿哭声。若有人以此装神弄鬼…”

      吴老板也凑近低声道:“红色纤维…老弟,你可知道城南‘彩绣坊’?那里专织一种‘血蚕丝’,颜色鲜红如血,极其坚韧,价比黄金,多是供应给…海那边的倭商或者南边的豪富,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血蚕丝?傀儡戏?叶舟心中剧震。白先生和吴老板提供的线索,仿佛在他混乱的思绪中投入了两块关键的石子。

      若有人利用类似傀儡戏的手法,夜间在刘老六窗外制造异响、甚至模拟鬼影,再用某种特殊工具(比如坚韧的丝线)制造颈部的诡异勒痕(或许本想伪装得更像掐痕,却因某种原因未能成功),那么一切似乎就说得通了!

      这不是鬼怪索命,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凶手必定对刘老六的作息、心理了如指掌,并且具备获取“血蚕丝”这类稀有材料,或者懂得操弄“傀儡”技巧的条件。

      动机呢?刘老六一个卖豆腐的,为何会引来如此处心积虑的杀身之祸?他手中紧握的纸灰,又代表着什么?

      叶舟感到一张无形的网正在缓缓收紧,而他已经触摸到了网的边缘。他谢过白先生和吴老板,匆匆结账离开。他需要立刻去找老高,确认证物的检验结果,尤其是那些红色纤维,是否就是“血蚕丝”!

      夜色中的宁波府,灯火阑珊,海风带来湿润的咸腥气。叶舟快步走在青石街道上,心情却与来时截然不同。不再是迷茫与压抑,而是一种猎手锁定目标般的专注与锐利。

      “画皮鬼”?

      他倒要看看,这层画皮之下,究竟藏着怎样一副人心鬼蜮的面孔。五天时间,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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