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一株翠竹 ...

  •   满屋子人齐刷刷看向门口。

      说话的是个少年,年纪比林超略大,个头还没长开,一双伶俐的丹凤眼微微上挑,肩背挺拔,像一株翠竹倚在门边。

      “二楼?!”医生一惊。

      “我在阳台,亲眼看见她从卧室窗户摔下去,掉在楼下的花坛里。”少年道。

      医生皱着眉,翻出就诊记录,“不对啊,我这边登记的是楼梯摔倒。”他说着,瞥了秦阿姨一眼,被她扭头避开了视线。

      众人又都看向林超,毕竟这事还得当事人盖章。她被盯得一慌,小鹿般的眼睛竟先去看秦阿姨。气得林长叙斜挎一步,利用身高优势把秦阿姨整个人挡住,保证道:“别怕,照实说。以后咱不去这家小饭桌了,哥每天接你。”

      林超这才咬着下唇,哆嗦着点了点头。

      医生低声咂了一句“险些大意”,随即起身,麻利地开了几张检查单,递给林跃民去缴费。又朝林长叙一招手:“来,推着她跟我走。”

      说完白大褂一闪,人已出了诊室。

      林长叙从得知妹妹坠楼的惊愕中回过神,连忙推着轮椅跟上。经过门口时,林超的目光一直在那少年身上停留。少年似有所觉,他微微侧头,但没有说话。

      走廊尽头的灯光有些昏暗,林长叙正要拐弯,身后传来一声脆响,伴着几句吵嚷。他来不及回头,见白大褂已转过拐角,便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做完检查,医生让他们先在外面等成片。林超这才小声说腰疼,医生立刻安排担架床,并给她打了止疼针。她被推进观察室,没多久就睡着了。林长叙在里面等了一阵,没见他爸来,电话也不接,只得托护士照看妹妹,自己出来找。

      县城医院的夜间急诊人并不多。转过拐角没几步,他就看见走廊尽头有两个人影在拉扯。走近一看,是三个人,一前一后排成一列,像在玩老鹰捉小鸡。

      最前头是他爸林跃民,身后躲着一个少年。那少年清秀的脸上赫然一个巴掌印,半边脸肿起。

      而对面,秦阿姨挽着袖子气势汹汹,“你说!是不是你让这个林超给你递吃的,她才爬窗户摔下去的?说啊!”

      “……”

      “哑巴了?!”她声音愈发尖锐。

      林跃民听到这女人称自己女儿为"这个林超",面露不悦,敷衍劝道:“有话好好说。” 侧头见自己儿子寻来,颇为无奈地朝他耸了耸肩。

      秦阿姨趁隙一把拽住少年。那少年身形单薄,个子跟她差不多高,被她猛地一拽,外套领口的帽兜拉链‘哧啦’一声开了,帽子顺势被扯下,衣领一歪,露出半边肩头。

      林长叙的目光落在少年的外套上——绿色连帽,右侧袖口拼接有橙色拉链口袋,左胸前是四叶草……

      这件外套是他的,确切说,是他上辈子的。

      林超以前提过,小饭桌有个小哥哥对她很好,却总挨饿,还被秦阿姨冬天罚站阳台。那时他把这件外套让妹妹转交给对方。后来她受伤,家里请了住家阿姨,就没再去过小饭桌了。

      原来,那个“小哥哥”,就是眼前这个少年。

      “要不是看你有娘生没娘养的,我才不收留你这个白眼狼!”秦阿姨的声音再次炸开。

      这话就很难听了。少年身子抖了一下,肩膀也跟着颤动起来,他死咬下唇,眼泪还是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打湿了身上的那抹绿。

      这完全坐实了林长叙的判断,他对秦阿姨生出更多厌恶。

      他上前一步横到两人之间,将少年护到身后,沉声道:“你倒是推了个干干净净!这孩子才多大?我妹妹好端端地,为什么要从窗户给他递吃的?她明明是从你家楼上摔下来,又为什么不敢说实话?真要耽误治疗,这账算谁的?”

      秦阿姨冷不防被他一噎,仰头怒道:“我怎么知道,我不就——” 伸手又要去拽那少年,结果被林长叙一把推到了地上。

      “再动他一下,就等着跟警察说明情况吧!”林长叙一把从她手中夺回帽子,“像你这种小饭桌,出了这种事,再加上虐待未成年人,不光要赔医药费,人还要进局子!”

      “少吓唬我!”秦阿姨涨红了脸,嗓门倏地小了,“我就是管孩子吃饭,不听话就说两句、让站站规矩,这也叫虐待?你问问他家到底欠了我多少饭钱,我还倒贴了不少呢!要不是看他可怜,我早就不管了!”

      说完,她朝着少年的方向,恶狠狠瞪了一眼,狼狈地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就走。皮鞋噔噔噔踩在地砖上,每一步都像在骂人。

      这时一名小护士匆匆跑来,与她擦肩而过,气还没喘匀就开口:“林超的家属是吧?张主任让你们过去。检查结果出来了,是脊柱隐裂压迫神经!得尽快手术,需要家属马上签字缴费!”

      听到这里,林长叙反而松了口气,可林跃民脸色一白,拔腿就要跟着走。

      身后,那绿衣少年忽然哭得很大声。

      林跃民脚步一顿,折回来对少年说:“不早了,让这个哥哥先带你回家。” 说着一把将林长叙推到少年面前,下巴一指,“这孩子今晚不能回小饭桌了。”

      不然明天得上社会新闻。

      林长叙被推得一个踉跄,“爸,我不放心,我还是留下陪超超吧。”

      “你明天还有考试,家长也要配合学校!”林跃民快步追上护士的背影,头也不回地走了。

      “……”

      没能留下陪妹妹,林长叙有些不踏实。但正确的检查结果已出,手术也在推进,他能做的都做了。于是他转过身,扶正少年歪掉的衣领,把帽兜的拉链对准领口的齿链,刷地一下安了回去。

      “走,跟我回家。”

      少年捂着肿起的半边脸,睫毛湿得一根根黏在一起,抽泣间还打着哭嗝,可怜中带着几分滑稽。按理说,这个年纪的男孩最要面子,可眼前这个,两条胳膊挥得跟雨刮器似的,眼泪反倒越擦越多了。

      “行了,这么大的人了还哭,”林长叙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走吧。”

      他转身朝电梯走去,少年忙小跑跟上,悄悄把距离缩减成一步,像怕他反悔。

      夜空被冬日寒风刮成了碎玻璃。

      两人出了医院,沿街走了百十米才拦到车。钻进车后座,林长叙“咔嚓”扣上安全带,凭记忆报出一个地址。看着窗外倒退的路灯,他长舒一口气——今晚若不是这少年站出来,命运可能又要重蹈覆辙。

      越想越后怕。

      正想着,司机从前座探过头来,“弟弟哭成这样,摔得不轻吧?”

      林长叙侧眼一看,果然见那少年靠着车门,肩膀微微耸动,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

      微长的头发,发梢胡乱翘着,鼻梁挺直,下巴线条隐约透出点棱角。或许是因为妹妹的命运终于没再朝最坏的方向发展,或许是因为那点单纯的感激,他此时再看这张红肿的脸,竟越看越顺眼。他生出一种冲动,想安抚一下这个命不好的小崽子。所以他顺着司机的话说:“是啊,胆子跟小猫似的,摔一下哭半天,我耳朵都快被他哭聋了。”

      那少年愣愣地扭头看他,嘴微张着,一脸“我冤枉”的表情。

      司机从后视镜看着两人,哈哈笑出声,“没事儿,消肿了就好了。看这模样,将来准是个小帅哥。”

      这年代的司机可真会提供情绪价值啊,林长叙也跟着笑,“我也这么说来着,可他不信,家里镜子都快被他照碎了。”

      少年彻底懵了,如同一只刚被摸了毛的小动物。林长叙看他手足无措,没忍住呼噜了一把他的头,调笑道:“听到了吗?哥没骗你,司机师傅也夸你呢。笑一个吧,哭这么久不累吗?”

      少年眨了眨眼,嘴角终于抿出一点弧度,像一朵被雨打湿的小花。

      —

      出租车在小区门口停下。

      这房子是林跃民事业没起步时买的,老旧小区,地段嘈杂,胜在离学校近,兄妹俩上学方便。林长叙抬脚踢开门口的鞋,伸手把顶灯拍开。昏黄的灯光亮起,把乱糟糟的一切都照了个彻底:

      客厅沙发上堆满衣服,茶几上摆着吃剩的泡面和外卖盒,旁边散落着一次性餐具,油渍晕了一圈,地上还躺着两个喝空的矿泉水瓶。

      “……”

      两人一时间都愣在原地。

      他爸是真的很不擅长家务,林长叙心想。他看着地板上的灰尘,非常想掏出手机下单一个扫地机器人,“艹,这屋子跟被贼光顾过似的。”

      揉了揉眉心,他弯腰在鞋柜里翻了半天,终于掏出一双印着大眼青蛙的毛绒拖鞋。他递给少年,“先凑合穿吧,我这儿的贵宾待遇,也就一双青蛙拖鞋。”

      拖鞋有点大,少年跟在林长叙身后,拖鞋“哒哒”地拍在地上。他走了几步,像是意识到那声音太响,脚趾一绷,鞋底紧贴地面,哒哒声立刻没了。

      林长叙把外套往沙发上一扔,侧头看少年,“你先坐,我去看看有什么能吃的。”

      事实证明,厨房才是这房子里真正被打劫过的地方。他翻箱倒柜半天,最后只凑齐了豪华泡面三件套。盯着眼前的“小鸡炖蘑菇”,又瞄了眼客厅里乖乖站着、两手贴在裤缝边的少年,他觉得挺对不起人家的。

      “那个......”他看着那点家底,摸着鼻子,讪讪地走回客厅,“别光站着了,先去洗个澡吧。”

      —

      塞给少年浴巾和睡衣后,林长叙靠着浴室门掏出黑莓,飞快发短信:爸,我们到家了。超超怎么样了?

      浴室里传来稳定的水声,哗啦啦的。林长叙听了会儿,撸起袖子走进厨房。

      料包进锅,香气立刻飘开。他想起林超说过“秦阿姨总是让小哥哥饿肚子”,又从冰箱摸出鸡蛋。谨慎起见,他先磕了一个在碗里,望闻问切了一番,确定没坏,才连煎三个荷包蛋,又猛丢进几根火腿肠。

      这时,浴室的门啪嗒一声开了。

      热气先溢出来,接着是一个单薄的身影。睡衣的裤腿被堆到脚踝,袖子卷了三层。湿漉漉的碎发黏在额前,眼尾带着没散的水汽,整个人像是刚从热汤里捞出来似的。

      “过来,头发湿着会着凉。”林长叙抬手一指沙发。

      少年略一迟疑,还是顺从地走过来,在他身旁坐下。林长叙拽过毛巾,在他脑袋上胡乱擦了几下,又去找吹风机。

      热风一开,少年乖乖低着头不动。林长叙看着那毛茸茸的头顶,肯定了心里那种古怪的感觉:自己像个老父亲,在照顾什么命不好的小崽子。他高中时,也常这样给妹妹吹头发、煮宵夜。一股久违的疲惫感慢慢涌上来,那些谈成的项目、体面的职位、年终奖和公务舱,全都离他远去了。他被命运拎着后脖颈,一脚踹回了十八岁。

      命运啊,我真服了你。

      林长叙一把将吹风机塞到少年手里,干巴巴地说:“你自己吹,我去盛面。”

      “……”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