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独行于冥河之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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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凛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那扇厚重的自动门在我面前合拢，将我与他又一次隔绝开来，如同之前那扇抢救室的门隔绝了我和沈修哥。门上亮着“ICU”三个冰冷的红色字母，像一个无声的宣判。护士告诉我，他失血过多，体力严重透支，情绪冲击导致休克，需要密切观察，暂时不能探视。
我站在门外，透过门上狭窄的玻璃窗，只能看到里面模糊晃动的身影和各种仪器闪烁的光点。里面躺着的是顾凛，那个刚刚在我面前崩溃、自毁、然后倒下的男人。外面站着的，是我。一个刚刚失去了哥哥，可能即将失去另一个……家人的，孤魂野鬼。
走廊里终于暂时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平静。只有仪器隐约的鸣响和医护人员偶尔经过的轻微脚步声。我低头，看着自己手上、衣服上沾染的暗红色血迹，已经干涸发硬，像丑陋的痂。这些血，有沈修哥的，有顾凛的，或许还有我自己的——掌心被指甲掐破的伤口隐隐作痛。
“林钰先生吗？”一个穿着医院行政制服、面容沉静的中年女性走到我面前，手里拿着文件夹，“关于沈修先生的遗体……需要您来处理一些手续。”
遗体。
这两个字像两根冰针，精准地刺入我的太阳穴。我猛地一颤，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她。
她似乎见惯了这种反应，语气放缓了些，带着职业性的同情：“请节哀。按照流程，需要您确认一下，并签署一些文件。另外，后续的……安置，也需要您决定。”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发不出声音。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
她引着我，走向走廊的另一端，远离ICU，也远离刚才的抢救区。脚步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这条路，仿佛比来时更加漫长，更加寒冷。
我们停在一扇没有任何标识的、灰白色的金属门前。她推开门，里面是一个小小的、布置简单的办公室，灯光同样是惨白的。空气里有更浓的消毒水味，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属于终结的冰冷气息。
桌上已经摆好了几份文件。死亡医学证明书，遗体存放确认单，后续事宜委托书……白纸黑字，表格整齐，公章鲜红。它们冷静地、条理分明地陈列着一个生命的终结，以及需要生者履行的、冰冷的义务。
我的目光落在“死者姓名”那一栏。
沈修。
两个字，工工整整，触目惊心。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需要您签字。”行政人员用笔尖指点着，声音平和。
我拿起笔。笔杆冰冷滑腻。我的手抖得厉害，笔尖悬在纸上，落不下去。眼前闪过沈修哥温和的笑脸，闪过他教我写字时温暖干燥的手掌，闪过他躺在血泊中青白的脸，闪过白布下那无声的轮廓……
“林先生？”轻声的催促。
我闭了闭眼，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控制住颤抖的手指。笔尖落下，划出的线条歪歪扭扭，像濒死昆虫的爬痕。我甚至认不出那是不是自己的名字。一个，又一个。每一笔，都像在亲手埋葬什么。
“遗体目前暂时存放在医院的太平间。如果您需要联系殡仪馆，或者有其他的安排……”她继续说着，递给我一张名片和几张宣传页，上面印着各种殡葬服务的条目和联系电话，字体庄重而疏离。
我看着那些纸片，像看着天书。火化？墓地？仪式？我该选什么？沈修哥会喜欢什么？我不知道。我从来不知道，也从来没想过，会需要我知道这些。
“我……我需要想想。”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说。
“好的。这是存放凭证，请您收好。如果需要，可以随时联系我们。”她将一张薄薄的卡片和签好字的文件副本推到我面前，又轻声补充了一句，“另外，顾凛先生在ICU的费用，以及沈修先生目前的存放和后续可能产生的费用……也需要您这边留意。”
费用。钱。现实最冰冷的一角，毫无遮掩地袒露出来。
我木然地接过那些纸片和卡片，攥在手心，锋利的边缘硌着皮肤。
离开那间小办公室，我没有立刻回ICU门口。我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在迷宫般的医院走廊里漫无目的地游荡。消毒水的气味无处不在，白大褂的身影来来往往，担架床轮子滚过的声音时而响起。这里是生与死的交界处，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悲欢离合，而我只是其中最新鲜、最微不足道的一枚悲剧注脚。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一个更加僻静的通道尽头。一扇厚重的金属门上写着“太平间”三个字。门口放着几盆毫无生气的绿植。空气里的寒意更重了。
我站在那扇门前，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不敢再靠近。沈修哥就在那扇门后面。在一个冰冷的、抽屉一样的格子里。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温度。
哥，你冷吗？
你那么怕冷的人。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下去，蜷缩起来。手里的纸张和卡片散落在地上。我把脸埋进膝盖，终于不再压抑，发出低低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眼泪汹涌而出，浸湿了裤子的布料，也浸湿了手背上干涸的血迹。
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声音嘶哑，眼泪流干，只剩下空洞的抽噎和浑身止不住的颤抖。我抬起头，眼眶红肿，视线模糊。我摸索着，把散落的纸张一张张捡起来，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最后一点与他相关的、可以触碰的实物。
然后，我扶着墙壁，慢慢站起身。腿脚麻木，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我走回ICU门口。那三个红色的字母依旧亮着，固执地提醒我里面的生死未卜。
我坐在门外的长椅上，背脊挺得笔直，却又空洞无力。怀里紧紧抱着那些关于死亡的文件和凭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门。
一边是已然终结的冰冷。
一边是悬而未决的煎熬。
而我，被孤零零地留在中间这条狭窄的、寒风吹彻的走廊上。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是未知号码。大概是殡仪馆，或者是医院财务科。
我没有接。
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里的纸张，仿佛那是唯一能让我漂浮在这片死亡之海上的、单薄易碎的浮木。
夜幕，再次降临。窗外的城市灯火璀璨，却照不进这条被生死和泪水浸透的走廊。
我独自坐着，守着一个昏迷的人，处理着一个逝去的人。
冥河的水声，仿佛在耳边潺潺响起，冰冷刺骨。而我，正赤足独行于它的岸边，不知来路，不见归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