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候破晓》木逢冬

128、高烧与呓语中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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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夏用那件带着他体温和药草气息的制服外套，将我紧紧裹住，隔绝了冰冷的地板和空气中令人作呕的残余气味。他没有立刻尝试移动我，只是维持着半跪的姿势，手臂小心翼翼地托着我的肩膀和膝弯，仿佛在衡量一件布满裂痕的瓷器该如何搬运，才不会让它彻底碎裂。
　　我身体的颤抖并未因这层包裹而停止，反而在最初的麻木过后，开始无法抑制地、一阵紧似一阵地剧烈战栗起来。冷，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混合着身体深处那持续不断的、尖锐又钝重的疼痛，让我牙关都在咯咯作响。意识像沉在冰冷浑浊的水底，时而浮起一点碎片，时而又被更深的黑暗拖拽下去。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里带着明显的颤抖，仿佛也用尽了极大的力气。然后，他动作极其轻柔地，将我打横抱了起来。
　　骤然脱离冰冷地面的悬空感让我发出一声细微的、痛苦的抽气。他立刻僵住，手臂收得更稳，低声在我耳边急促地安抚：“别怕…没事了…我们离开这里…”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未散的哽咽和一种强行压抑的急切。我本能地将脸更紧地埋进他胸前，那里有布料粗糙的触感，有他沉稳却略显急促的心跳，还有……那让我在无数个绝望时刻感到一丝安心的、干净的气息。
　　他没有走向主卧那张华丽而冰冷的大床，而是抱着我，步伐坚定却又异常轻缓地，走向走廊另一端那间他经常为我处理伤口的客房。那里似乎成了一个临时的、相对安全的避风港。
　　每一步的移动都牵动着身上的伤痛，我咬紧牙关，将破碎的呻吟死死压在喉咙里。但身体的高热，却在冰冷的颤抖中，不合时宜地、迅猛地上涌。视线更加模糊，耳边开始嗡嗡作响，俞夏稳健的心跳声似乎也忽远忽近。
　　他抱着我走进客房，用脚后跟轻轻带上门，隔绝了外面走廊的光线和可能存在的窥探。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光线柔和的床头灯，温暖昏黄，驱散了部分令人不安的黑暗。
　　他小心地将我放在铺着干净棉质床单的床上。身下的柔软与我身体的疼痛形成怪异对比。我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像婴儿在母体中寻求保护，但那姿势却挤压到了腹部的伤，让我疼得瞬间弓起了背，冷汗涔涔。
　　“小钰…忍一忍…” 俞夏的声音就在耳边，他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却又坚定地试图让我躺平，以便检查伤势。他的指尖触碰到我滚烫的额头时，动作猛地一顿。
　　“你在发烧。”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浓重的忧虑。
　　高烧像一层粘稠滚烫的雾，将我的意识裹挟、扭曲。冰冷的地板、撕裂的疼痛、顾凛疯狂的眼睛、门外沉默的身影……这些碎片化的场景在脑海中飞速旋转、混杂。最终，定格在更久远的、同样混杂着恐惧与疼痛，却最终被温暖救赎的记忆里——
　　是那个高三结束后的暑假。闷热，蝉鸣聒噪，空气里都是柏油马路被晒化的焦糊味。我从图书馆里走出，怀里抱着大学专业课的课本，眼里全是对未来的憧憬，走在回家的小路上。然后，黑暗袭来，刺鼻的□□味，粗鲁的拖拽，冰冷的仓库地面……
　　绑架，折磨，无休止的恐惧和疼痛。绑匪狰狞的脸，顾凛对家派来的人下手狠戾，他们想用我来打击当时如日中天的顾凛，更想逼问出一些根本不存在的、据说沈修留下的“东西”……
　　好疼……烧红的针……冰冷的钳子……黑暗……绝望……
　　“哥……哥……救我……好疼……” 我无意识地呻吟出声，眼泪混着冷汗，滚烫地滑落。混乱中，我仿佛又感受到了那只温暖的手，在我最绝望的时候，紧紧握住了我冰冷粘腻的手指。
　　是哥。
　　他像一道劈开黑暗的光。他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狠厉与焦灼，眼底布满血丝。他抱着我，不停地在我耳边说：“小钰不怕，哥来了……哥带你回家……没事了，都过去了……”
　　他身上有硝烟和汗水的味道，混合着一种令人安心的、阳光晒过般的暖意。他的怀抱那么稳，那么紧，隔绝了所有恐惧和疼痛。
　　“哥……” 我在高烧的迷雾中，死死抓住了眼前这片模糊的、带着熟悉气息的温暖布料，像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用尽全身力气，将深埋心底、在无数次绝望中呼唤过的名字，带着无尽的委屈、依赖和撕心裂肺的疼痛，呜咽着倾吐出来：
　　“沈修哥……我好疼……你……你怎么才来……他们……顾凛他……他……”
　　抱着我的身体，猛然僵硬！
　　仿佛瞬间变成了真正的石雕，连呼吸都停滞了。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只有我粗重滚烫的喘息和断断续续、意识不清的哭泣与呓语。
　　时间似乎过去了一个世纪，又或许只是短短一瞬。
　　我感觉到托着我的手臂在颤抖，一种剧烈的、无法控制的颤抖。然后，一滴滚烫的液体，猝不及防地，重重砸在我的额头上，顺着我滚烫的皮肤滑落，没入鬓角。
　　那不是我的眼泪。
　　我费力地、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地向上望去。
　　昏黄的灯光下，俞夏的脸近在咫尺。那张总是掩饰得很好、平静无波的脸，此刻彻底崩裂。泪水在他通红的眼眶里蓄积、滚落，划过他紧绷的下颌线。他的嘴唇颤抖着，死死地抿住，却还是有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气音从喉咙里溢出。他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铺天盖地的痛楚、深不见底的心疼、无尽的懊悔，以及……某种豁出去一切的、灼热的决绝。
　　他不再掩饰。也或许，在我这声混杂着过往与当下、穿透了时间与生死的“哥”的呼唤中，他再也无法掩饰。
　　“是我……” 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碾碎的心脏里挤出来的血沫，带着沉痛无比的重量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确认，“小钰……是我……哥……回来了……”
　　他承认了。
　　这简单的几个字，却像一道终极的闪电，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劈开了我高烧混沌的意识，也劈开了横亘在我们之间那层名为“生死”和“伪装”的厚重迷雾。
　　所有的怀疑，所有的试探，所有那些似曾相识的眼神、熟悉的动作、下意识的保护、无声的痛惜……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荒谬绝伦，却又是唯一合理的答案。
　　俞夏，就是沈修。
　　那个死在三年前意外中的沈修，没有死。他换了一个身份，回到了这座由他曾经的恋人、如今已变成魔鬼的顾凛所掌控的囚笼里。回到了一直被他保护着、却最终因为他而坠入地狱的弟弟身边。
　　巨大的冲击让我瞬间失语，只是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看着这张与记忆中沈修哥毫不相干的脸、因岁月和磨难而更加深刻坚毅的脸。看着他那我唯一熟悉眼中汹涌的、毫不掩饰的、属于“沈修”的、对我独有的疼爱与愧疚。
　　“对不起……小钰……” 他看着我震惊到空白的表情，泪水流得更凶，声音破碎不堪，“是哥不好……哥回来晚了……让你受了这么多苦……对不起……”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住我滚烫的额头，温热的泪水不断滴落，混合着我的冷汗。这个动作，如此熟悉，是沈修哥在我生病或害怕时，常做的、带着无限安抚意味的动作。
　　真实的温度，真实的触感，真实的气息，真实的……眼泪。
　　这不是梦。不是高烧的幻觉。
　　“哥……？” 我小心翼翼地、带着无尽的颤抖和不确定，再次吐出这个音节。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想要触碰他的脸颊，确认这不是又一次可悲的妄想。
　　他抓住了我的手，将我的掌心紧紧贴在他湿漉漉的、带着泪水的脸上。皮肤温热，触感真实。
　　“是我。”他重重地点头，眼神坚定而悲痛，“小钰，是哥。我没死。我回来了。”
　　所有的坚强，所有的伪装，所有在顾凛暴行下强行维持的、名为“沈安”的空壳，在这一刻，被这迟来的、却真实无比的相认，冲击得七零八落。
　　委屈、恐惧、痛苦、绝望、以及那深埋心底、几乎被磨灭的依赖和眷恋，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
　　“哥——！” 我终于崩溃地哭出声，不再是压抑的呜咽，而是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将所有苦难都哭喊出来的嚎啕。我死死抓住他的衣服，将脸埋进他的颈窝，像小时候受了天大的委屈那样，毫无形象地痛哭流涕。
　　“我好怕……哥……我好疼……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
　　沈修紧紧抱住我颤抖哭泣的身体，手臂收得那么紧，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再也不分开。他的下巴抵着我的发顶，泪水无声地流淌，浸湿了我的头发。
　　“我知道……哥知道……” 他不停地重复着，声音哽咽，“对不起……是哥的错……哥不该留下你一个人……哥发誓，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我会带你离开这里……一定……”
　　在高烧的眩晕和极致的情绪冲击下，我的意识又开始模糊。但这一次，不再是冰冷的黑暗和恐惧，而是被一种熟悉的、久违的、仿佛源自生命最初的安全感所包裹。
　　耳边是他低沉沙哑却无比坚定的安抚，鼻尖是他身上令我安心的气息，身体被他稳稳地拥在怀里。
　　在彻底失去意识沉入黑暗之前，我最后的感知，是他用温热湿润的毛巾，极其轻柔地擦拭着我脸上狼狈的泪痕、汗水和血污，动作小心得如同对待失而复得的绝世珍宝。
　　“睡吧，小钰。” 他沙哑的声音如同最有效的安眠曲，“哥在这里。这次，真的回来了。”
　　窗外，夜色依旧深沉，黎明尚未到来。
　　但在这间狭小客房昏黄的灯光下，在泪水、伤痛与迟来的真相交织的方寸之间，两个被命运残酷捉弄、离散于生死、又重逢于地狱的灵魂，终于穿透了谎言与伪装，在绝望的深渊边缘，紧紧相拥。
　　漫长的黑夜，似乎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透出了一丝名为“希望”的、极其微弱的曦光。
　　而这场以毁灭为名的囚禁游戏，从此刻起，胜负的天平，悄然发生了无人察觉的、决定性的偏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