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6、人间逢春 ...
-
剧组经费紧,人手也少,反倒把大家挤得更近了。戏里是四个相依为命的女人,戏外,几个女演员也真处出了几分过命的交情。
陈息常在一旁安静地看着。玛格丽特·肖喝多了,会红着脸挥胳膊,嚷着总有一天要把劳伦斯奖杯抱回老家;茜蒂·阿米娜眼睛亮晶晶的,说好莱坞算什么,迟早要踩在脚下。陈息就托着腮,笑眯眯地给她们鼓掌。更多时候,是普丽亚·帕度蹭到她耳边,偷偷讲男朋友的事,声音又轻又快,带着藏不住的甜。陈息便听着,偶尔点点头,嘴角弯一弯。
关凝雨从头到尾都跟组。她、叶华和陈息常为了一句台词,一个眼神,磨到后半夜。
陈息对词儿特别较真,尾音扬上去还是压下来,都得反复掂量。角色为什么这么想,为什么那么做,心里的弯弯绕绕必须捋顺了。一来二去,全剧组都知道她这脾气,没人不服。
故事的发端,藏在牛车水深处。
那不起眼的后巷极窄,两侧是斑驳褪色的旧骑楼,墙面渗出经年的潮湿,晾衣绳横七竖八地拉扯着,挂满了各色衣物,如万国旗般悬在头顶,遮天蔽日。空气是浑浊的,南洋香料浓烈的气味、挥之不去的霉腐气、隔壁摊档炒粿条猛火燎过的镬气,还有一丝隐约从阴沟里浮上来的、不那么令人愉快的气息,全都搅和在一起,沉甸甸地压下来。
咖啡馆的门脸几乎要被这沉郁的背景吞没。
一块饱经风雨的木招牌歪斜地挂着,上头“The Alley Cat Cafe”的字样被褪色的绿漆潦草地勾勒出来,模糊得快要融入木纹。老式的窗户,玻璃是磨砂的,蒙着厚厚一层经年的灰尘与氤氲水汽,外面还箍着锈迹斑斑的铁栏杆,像某种固执的守护,又或是囚笼。
一扇厚重的木门,漆皮剥落得厉害,沉默地立在那里,仿佛硬生生隔开了两个世界。
推门进去,光线骤然暗沉。光亮主要来自吧台后面几盏瓦数低得可怜的灯泡,以及从高而窄、积满灰尘的百叶窗缝隙里,艰难挤进来的几缕天光。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廉价咖啡豆被过度烘焙后的焦苦味,再混上陈年烟草、无所不在的灰尘和木头受潮后的气味,吸一口,都带着岁月的重量。
地方狭长而逼仄。入口处便是厚重的深色木吧台,台面上划痕遍布,留下无数经年累月的杯底圆印。后方架子凌乱,塞满了各式廉价的酒瓶、咖啡罐和落满灰尘的杂物。店里统共也没几张桌子,多是简陋的方木桌,配着同样不舒适的直背木椅,看着就让人腰背发紧。墙壁刷了暗绿色的漆,墙皮多处卷翘剥落,露出底下灰败的砖块或灰泥。墙上挂了些早已过时、色彩黯淡的殖民地风景画复制品,玻璃画框上腻着一层油污。角落里堆着蒙尘的旧木箱、扇叶不再转动的破电扇,像是被时光遗忘在此处。
扎眼的,是吧台旁边墙上贴着的一张泛黄卷边的反法西斯宣传海报,画着一个紧握的拳头和“Never Again!”(永不再发生!)的标语,与周遭颓废萎靡的氛围格格不入,形成一种刺眼的对照。
海报一角,有人用笔潦草地写了个日期:“1945.9.12”,那是狮城解放的日子,只是字迹早已模糊不清。
脚下是磨损严重的水磨石地面,老式收音机搁在吧台上,正咝咝啦啦地播放着音质嘈杂、时断时续的BBC世界新闻,隐约是关于朝鲜战事或是欧洲追捕纳粹余孽的消息,遥远得像是另一个星球的事。
一只肥硕的虎斑猫,蜷在角落一堆旧麻袋上,睡得昏天黑地,它是这咖啡馆名副其实的“主人”之一。
而在最深处、光线最昏暗的角落,稳稳摆着一张厚重的橡木圆桌,桌面坑洼不平,浸透了岁月的痕迹。这桌子位置极妙,背靠着一堵坚实的砖墙,侧面则是通往厕所和后厨的狭窄通道入口,坐在这里,便能毫无遮挡地将整个店面、连同那扇唯一的出入口,都清晰地收入眼底。
圆桌四周,散放着四把样式各异、都颇有些年头的椅子:一把是高背藤椅,一把是结实的皮面扶手椅,一把是普通的木椅,还有一把,是带着软垫的靠背椅。
安妮已经坐在那张橡木圆桌旁的高背藤椅里。她穿着一件不起眼的米色风衣,即使室内闷热也未脱下,帽子低低压在眉骨上。面前放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早已冷掉的黑咖啡。
她的坐姿看似放松,实则像一张绷紧的弓,那双蓝灰色的眼睛透过帽檐的阴影,锐利地扫视着门口和店内每一个细微的动静。她放在桌下的右手,习惯性地摩挲膝盖,这是她高度警觉时下意识动作。她提前一个小时就到了,像一头潜伏在暗处的老狼,确认环境绝对安全。
厚重的木门被猛地推开,撞在门后的墙上发出一声闷响,打破了咖啡馆的沉闷。阿兹琳像一阵热带风暴般卷了进来。她穿着鲜艳的桃红色可巴雅上衣和深蓝色纱笼,与周围灰暗的环境格格不入。
她警惕地扫视全场,目光迅速锁定角落里的玛姬,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带起一阵风。她毫不客气地拉开那把结实的皮面扶手椅坐下,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你就是那个在码头仓库留下猫头鹰记号的人?”阿兹琳娜直截了当,声音不高却带着街头特有的穿透力,深棕色的眼睛毫不畏惧地直视玛姬帽檐下的阴影,“关于那个走私德国医疗器械的荷兰商人范德林登?他船上夹带的医疗器械箱子重量不对,我的人听到了奇怪的哭声。” 她语速快,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像随时准备出击的猎豹。
门再次被推开,动作轻柔得多。维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仿佛一道突然照亮昏暗空间的优雅光束。她穿着一身墨绿色的真丝纱丽,金线刺绣在昏暗光线下隐隐流动,颈间佩戴着精致的黄金项链。她手中拿着一把收拢的丝绸阳伞和一个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鳄鱼皮手包。她微微蹙眉,用一方真丝手帕轻轻掩了下鼻,似乎对空气中的气味不太适应。
她目光流转,瞬间评估了店内环境和角落里的两人。她没有立刻走过去,而先走到吧台,用清晰悦耳的、带着标准伦敦腔的英语对昏昏欲睡的老华人店主说:“一杯锡兰红茶,谢谢。请用干净的杯子。” 她还随意地多放了几张纸币在吧台上,然后,她才仪态万方地走向角落的圆桌,姿态优雅地拉开那把带着软垫的靠背椅坐下,仿佛身处高级酒店沙龙。
“下午好,女士们。”维尔的声音圆润动听,目光在玛姬和阿兹琳娜之间流转,带着些恰到好处的好奇和探究,“我想,我们都在关注同一只不太安分的老鼠?范德林登这老家伙最近在我店里对几件来源可疑的欧陆工艺品表现出异常的兴趣。其中一件银器属于一个早已在战争中消失的奥地利家族。” 她的信息点到即止,却分量十足。
阿兹琳娜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位突然出现的优雅女士,玛姬帽檐下的眼神则更加锐利。
就在气氛有些微妙的沉默时,木门被第三次推开。
苏珊娜走了进来。她穿一身剪裁完美的米白色亚麻西装套裙,一丝不苟,与咖啡馆的颓败形成极致反差。她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很沉的旧公文包。她面无表情,步伐稳定而安静,像一只无声的猫。她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圆桌前,拉开最后剩下的那把普通木椅坐下。动作精准利落,没有一丝多余。
她将公文包放在膝上,打开,取出一份薄薄的、贴着“机密”标签的档案袋复印件,推到桌子中央。她的声音如同她的人一样,冷静、清晰、毫无波澜,用的是标准得近乎刻板的英语:“范德林登,雅各布,1943年至1945年化名范·德·海登,担任纳粹党卫军驻荷兰经济管理办公室WVHA下属某转运站负责人,直接参与掠夺犹太人财产及人口转运。” 她抬起眼,如柳叶刀、无影灯的目光扫过其他三人,最后定格在安妮身上。“在总督府档案里A-735号的卷宗摘要,原件已‘遗失’。他的船,以及试图通过维尔女士渠道洗白的物品,极可能是证据,或者货物。”
阿兹琳倒吸一口冷气,拳头猛地攥紧。维尔优雅的面具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深褐色的眼眸中闪过震惊和愤怒。安妮的帽檐下,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她伸出手,不是去拿文件,而是按在了苏珊娜放在公文包上的手背上。那只手冰凉而稳定。
“看来这只肮脏的老鼠,好日子到头了。” 她的目光扫过其他三人,“这地方够安静,也够脏,像这该死的战争留下的烂摊子。以后,就在这里碰头。欢迎加入后巷咖啡馆。”
昏暗摇曳的灯光下,在这堆满蒙尘杂物、弥漫着廉价咖啡焦苦气味和BBC断断续续战争播报声的逼仄角落里,四个来自截然不同世界、拥有迥异技能、背负着各自伤痛的女性,因一个共同的敌人——那阴魂不散的纳粹幽灵——和一份追求终极正义的信念,第一次,将她们的目光与命运,牢牢地、锁定在了一起。
这张坑洼不平的橡木圆桌,自此成了她们的作战指挥中心。安妮之后即将展示的、藏在这咖啡馆更深处的那间密室,则将化为她们对抗庞大黑暗的秘密堡垒。而苏珊娜,以其精准冷酷的信息分析能力和无懈可击的逻辑推理,正式成为了这个非凡小组中,那把最锋利、最不可或缺的尖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