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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日子,在这弥漫着永恒药香的方寸之地,沉静地流淌着,如同山涧无声的溪水。晨光熹微时,草药清冽的气息便率先苏醒,与晨风一同钻入低矮的窗棂。待到暮色四合,松柴燃起的暖意和灶上粥米的温香又悄然弥漫开来,将白日里的清苦稍稍冲淡。

      顾策远胸口和肩头的剧痛,如同退潮的海水,一日日缓慢地平息下去。那深入骨髓的阴冷麻痹感,也在那碗碗苦得钻心的汤药和女子稳定的双手下,一点点被驱散。身体里重新聚拢起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气力。

      每日清晨,当那熟悉的脚步声带着清苦药味和粥米暖香的混合气息靠近门口时,顾策远总会下意识地屏息一瞬。随即,在柴门被轻轻推开,那抹素白身影踏入的刹那,他便已悄然将左臂挪到床沿。那只不再滚烫、甚至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有些微凉的手腕,轻轻搁在粗糙的木边上,仿佛早已在那里等待了许久。

      宋清漪端着药碗和粥碗走近床边。她的动作如同尺量般精准,碗沿总会轻轻碰触到他手边的矮凳,发出极轻微的一声磕碰。然后,那双微凉的手便伸了过来,没有一丝迟疑,没有半分摸索的痕迹。她的指尖,总是能分毫不差地落在他早已准备好的手腕上。

      指腹下的肌肤传来熟悉的微凉触感,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她的指尖微动,感知着那在皮肤下沉稳跳动的脉息。片刻,她收回手,声音在清晨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如同冰泉滑过青石:“脉象渐稳。”

      “多谢姑娘。”顾策远的声音一日比一日清晰,虽然依旧带着重伤初愈的沙哑,却已褪去了濒死的破碎,只剩下劫后余生的郑重。他看着女子空茫的侧脸,晨光勾勒着她近乎完美的轮廓,那专注的神情里,有一种超越视觉的通透。

      这一日,如同过去的每一日。她放下药碗和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里面依旧点缀着几缕切得细碎的肉丝。做完这一切,她习惯性地转身,准备离去,去打理那些似乎永远也晒不完、分拣不尽的草药。

      “宋姑娘!”顾策远的声音却突兀地在寂静的晨光里响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清晰,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

      宋清漪的脚步应声顿住。她微微侧首,空茫的眼眸精准地“望”向他声音传来的方向,脸上依旧是惯常的平静无波,等待着。

      顾策远只觉得喉头一阵发紧,仿佛被无形的丝线勒住。他看着那双空洞却仿佛能映照人心的眼眸,预先在心底演练了无数遍的说辞,此刻却像生了锈的齿轮,艰涩地转动起来。

      “在下顾远,”他吐出这个临时编撰、带着刻意模糊的名字,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干涩,“前些日子…路遇强人,遭了劫掠,不慎跌落险地。”每一个字都像石子投入深潭,在他自己心中激起不安的回响。他避开她“注视”的方向,目光落在自己盖着薄被的腿上,“若非姑娘仁心圣手,顾远早已命丧黄泉。救命之恩,如同再造,顾远…铭感五内!”

      说到最后,他挣扎着,试图撑起沉重的身体,想要做出一个哪怕只是象征性的、表示感激的姿势。然而胸口的箭伤被这动作猛地牵动,一阵尖锐的刺痛袭来,他闷哼一声,身体脱力地跌回坚硬的床板,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屋内陷入一片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寂。

      宋清漪静静地“看”着他。那张空茫绝美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没有对他“遇劫”的惊讶,没有对他“跌落”的追问,更没有对他挣扎行礼的动容。她平静得如同一泓深不见底的古井水,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仿佛他刚刚诉说的惊心动魄的遭遇,不过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吹过窗棂的寻常事。

      这死寂般的平静,比任何追问都更让顾策远心头发紧。

      “你不必告诉我这些。”

      她的声音终于响起,清泠依旧,却像一道无形的冰棱,瞬间刺破了屋内凝滞的空气,也精准地刺入顾策远绷紧的心弦。

      他猛地抬眼,撞上她那双空茫的眸子。那里面依旧什么都没有,没有倒影,没有情绪,可顾策远却觉得,那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精心编织的谎言表皮,落在了某个更深、更黑暗、更虚无的所在。她唇角那点惯常的、如同雪原嫩芽般的极淡弧度,此刻也彻底隐去了,只余下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像神祇俯视着凡尘的挣扎。

      “医者父母心。”她缓缓道,每一个字都清晰、坦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磐石坠入深潭,在顾策远的灵魂深处激起沉重而无声的回响,“救你,是本能。”

      话音落下,她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便径直转身,走向屋内那排散发着浓郁混合药香的高大药柜。她的脚步没有丝毫迟疑,指尖已然极其熟练地在那些没有标识的木匣子上滑过、叩击、停顿、拉开。几味形态各异的干草药被她精准地取出,放入桌面的石臼之中。

      “笃、笃、笃…”

      石杵撞击臼底的声响,规律而沉闷地在小茅屋里回荡开来,碾磨着干燥的根茎叶脉,也碾磨着空气里最后一丝试图辩解的气息。

      顾策远僵在床头,像一尊被瞬间抽空了灵魂的泥塑。那碗温热的粥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香气袅袅,带着人间烟火的暖意。

      可他却觉得一股寒意,比胸口的毒箭残留的冰冷更刺骨,更深入骨髓,正从尾椎骨悄然爬升,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她的话语,她的态度,坦荡得如同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纯粹、冰冷、不染纤尘。那双看不见世间万物的眼眸,却仿佛早已洞悉了他谎言下的一切不堪——刻意隐去的显赫身份,背负的血海深仇与刻骨耻辱。

      他那番斟酌再三的“遇劫”说辞,在这句平静到极致也坦荡到极致的“救你,是本能”面前,显得如此卑劣、如此局促、如此…无地自容。

      石臼里被石杵一下下碾碎、研磨的,仿佛不只是那些救命的药材,还有他强撑起的、摇摇欲坠的伪装外壳。

      他垂下眼,目光落在自己搁在床沿的手腕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微凉的触感。那触感,此刻却像一道无形的烙印,灼得他心头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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