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渊》刘开开

5、第 5 章

　　暮色四合，如同打翻了砚台里最浓稠的墨汁，无声无息地从狭小的窗棂缝隙、从低矮的茅草屋顶边缘渗透进来。简陋的茅屋里，光线迅速被吞噬，只剩下模糊不清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草药清苦，还有白日里村民带来的烟火气息——松木柴禾的余烬味、新鲜泥土的腥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鱼腥。

　　就在这昏沉的暮色里，一股截然不同的、温润而踏实的香气，如同一条暖融融的小溪，悄然流淌进来。

　　是米香。纯粹的、被熬煮得极其软烂的谷物香气，带着抚慰人心的暖意。其间，还夹杂着一丝极淡、却异常勾人的肉味，不是油腻的肥脂，更像是某种精瘦禽肉被细细撕碎、慢火炖煮后释放出的醇厚。

　　顾策远倚在床头，闭目忍受着伤口持续不断的钝痛和体内毒素残留的阴冷。这缕突如其来的温暖香气，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他麻木的感官。他睁开眼，望向门口。

　　宋清漪的身影出现在门框勾勒出的昏暗中，依旧是一身素净到极致的白衣。她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粗陶碗，碗口氤氲着腾腾的热气，在暮色里蒸腾出模糊的白雾。她步履轻缓，却异常平稳地走到床前，将那碗散发着诱人暖香的食物，轻轻放在他手边那张充当床头柜的矮凳上。

　　碗里是稠厚的粥。米粒被熬煮得几乎化开，呈现出一种温润的玉白色，汤汁浓郁。粥面上，细细碎碎地点缀着几缕颜色略深的肉丝，切得极细，与米粥融为一体，散发出质朴的、属于人间烟火的暖香。

　　“你伤太重了，”她开口，声音在昏暗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依旧带着那种山涧清泉般的质感，平静无波，“莫乱动。”她仿佛能感知到他因这香气而微微变化的气息，特意叮嘱了一句。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或者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这里没有上好补品。”空茫的眸子对着床铺的方向，语气里没有半分自怜，也没有丝毫的歉意，只是陈述。“多吃些，总能养回些力气。”

　　说完，她便欲转身离开，去忙她似乎永远也忙不完的事。

　　然而，就在她脚尖刚刚调转方向的刹那，身体却突兀地顿住了。

　　她微微侧首，空茫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在努力“看”向屋内某个角落。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凝滞，像是记忆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忽然被这浓重的暮色所触动，浮出了水面。

　　她改变了方向，没有走向门口，而是朝着屋子内侧，一个靠墙放置的、同样粗糙的矮柜走去。她的脚步依旧稳定，没有摸索，没有迟疑，仿佛这屋内的每一寸空间、每一件物品的位置，早已在无数次黑暗中的行走里，刻入了她的骨髓。

　　她在矮柜前停下。手指抬起，指腹在柜面平滑的木质纹理上轻轻拂过，如同抚过无声的琴键。指尖在某个位置精准地停顿、下压，一个低矮的抽屉被无声地拉开。

　　她探手进去，摸索了片刻。

　　取出的，是一根用了一半的粗大蜡烛，蜡体呈现出一种暗淡的乳黄色，表面有着凝固的泪痕。还有一个小小的、磨得异常光滑的打火匣子，木质的匣身浸润了岁月的油光。

　　她拿着这两样东西，转身，再次走回顾策远的床边。

　　没有多余的话语，没有解释。她只是微微俯身，将那一截粗蜡和那个温润的打火匣子，轻轻放在了顾策远靠着床头一侧、触手可及的床沿上。粗糙的木床沿，映衬着那截朴素的蜡烛和光滑的匣子。

　　“你用。”她吐出两个字，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交付意味。仿佛在说，光明在此，自取便是。

　　然后，她直起身，空茫的眼睛再次“看”向顾策远的方向，似乎在确认东西已经送到。那张在昏暗中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的脸庞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顾策远的视线，却在她俯身放下蜡烛和火匣的那一刻，就死死地、无法移开地钉在了她的眼睛上。

　　那双眼眸，在越来越浓重的暮色里，空洞地睁着。如此近的距离，他甚至能看清那纤长卷翘的睫毛，能看清那如同上好琉璃般剔透的虹膜。然而，那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光，没有影，没有窗外沉落的夕阳，没有屋内摇曳的昏影，没有他此刻复杂而震惊的目光，甚至映不出她自己手中那截象征着光明的蜡烛。

　　只有一片永恒的、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虚无。

　　胸腔里，那支毒箭带来的、日夜折磨着他的撕裂般的剧痛和冰冷的麻痹感，在这一刻，仿佛被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钝痛所取代。那痛楚并非源于血肉，而是从灵魂深处骤然裂开的缝隙里涌出。

　　这世间…何其不公！何其残忍！

　　将如此清绝的容颜、如此灵巧的双手、如此坚韧的心性…却囚禁在永恒的黑暗里！让她看不见这碗暖粥升腾的热气，看不见窗外沉落的瑰丽晚霞，看不见那些村民脸上质朴的感激，甚至看不见她自己递出的、那能驱散黑暗的烛火！

　　喉头像是被滚烫的砂石堵住，干涩得发疼。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目光落在那截粗糙的蜡烛和光滑的打火匣子上。那微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沉重的暖意。

　　“多谢。”他终于听见自己的声音，极其嘶哑，如同砂砾摩擦着锈蚀的铁器，干涩地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两个字，轻飘飘的，却仿佛耗尽了他此刻所有的力气。

　　宋清漪似乎听到了这声道谢，又似乎没有。她只是微微颔首，动作轻得几乎看不见，随即转身，白色的身影无声地融入门外更深的暮色里，留下满室的草药清苦，和那一碗散发着人间暖意的肉粥，以及床沿上那沉默等待着的、能带来光明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