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 2 章 ...


  •   黑暗,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无边无际地包裹着他。

      意识是碎裂的琉璃,在虚无的深海里沉浮、碰撞。每一次细微的波动,都牵扯出撕裂全身的剧痛。那不是一种痛,是无数种酷刑同时加身。左肩那被毒箭洞穿的地方,像是埋进了一簇烧得通红的铁蒺藜,每一次心跳都把它们更深地楔入骨头缝里,灼烧着骨髓。而胸口那致命的一箭,则像一头冰冷的毒蛇盘踞在心脏旁,每一次呼吸,蛇身就绞紧一分,冰冷的毒液混合着内脏破裂的灼热感,在血脉里疯狂奔流,所过之处,筋脉寸断,骨肉分离。

      更可怕的是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冷,从四肢百骸的深处弥漫出来,如同赤身裸体坠入了万载冰窟,连灵魂都要被冻僵、裂开。唯有那两处致命的伤口,却反常地燃烧着,如同两块永不熄灭的烙铁,狠狠按在皮肉上。

      在这无休止的炼狱里,唯有嗅觉和听觉,断断续续地、顽强地刺破黑暗的帷幕。

      一股极其浓郁、混合着无数种草木根茎的苦涩气味,霸道地钻进鼻腔。这气味浓烈到令人窒息,像无数根坚韧的藤蔓缠绕着他的意识,每一次呼吸都带来强烈的呕吐欲望。它无处不在,渗透进每一寸空气,附着在每一次痛苦的喘息里,是他沉沦深渊里最顽固、最令人厌恶的印记。

      有时,这浓烈的苦味会被另一种更刺鼻、更辛辣的气息短暂盖过。那气味像是某种药膏,带着冰片般的清凉,却又混合着硫磺似的燥烈。随之而来的,是皮肉被活生生撕开的锐痛!

      “呃——!”压抑不住的痛哼从喉咙深处挤出,微弱得如同濒死小兽的呜咽。

      他能“感觉”到,覆盖在伤口上的什么沉重东西被轻轻揭开。每一次细微的粘连剥离,都像是将新生的嫩肉从骨头上生生扯下。接着,一种冰凉刺骨、如同寒潭深处取出的淤泥般的东西,被涂抹在那些暴露的、火辣辣的伤口上。那瞬间的刺激,比烙铁烫上还要猛烈百倍,激得他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抽搐,每一次抽搐又带来更深的撕裂。意识在剧痛中再次被撕碎、抛飞,沉入更深的混沌。

      然而,总有一个声音,能穿透这无边的痛苦与混沌,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固执地照亮意识沉沦的边缘。

      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清泠,如同山涧撞击卵石,却又带着一种岩石般的沉稳和不容置疑的力量。它总是在那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最汹涌的时候响起,清晰地穿透耳中嗡嗡作响的杂音。

      “张嘴!”

      命令简洁,斩钉截铁。

      紧接着,一种粗糙冰凉的触感,抵在了他干裂出血的唇边。是某种陶器的边沿。

      “把药喝了!”

      那声音近在咫尺,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驱散些许缠绕在灵魂深处的寒冷与剧毒的麻痹。一丝温热的、同样苦涩到极致的液体,顺着那陶器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浸润进来。

      求生的本能,或者仅仅是对那声音里某种力量的屈服,让他在无意识的混沌中,艰难地、极其微弱地张开了嘴。那滚烫的、带着浓烈土腥和草木腐败气息的药汁,便一股股地灌入喉咙,灼烧着食道,直坠入那如同熔炉又似冰窟的脏腑深处。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窒息般的呛咳和翻江倒海的恶心。

      “咳…咳咳…”

      “别动!”那声音立刻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一只微凉却异常稳定的手,轻轻按住了他因剧痛和呛咳而剧烈起伏的肩头。那手的力道控制得极好,既带着阻止他乱动的力量,又奇异地没有压到那恐怖的伤口。只是指尖不经意掠过他颈侧滚烫的皮肤,带来一丝微弱的、属于活人的暖意。

      然后,便是漫长的、被黑暗和痛苦彻底淹没的沉寂。只有那浓烈的药味,如同跗骨之蛆,萦绕不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药味,似乎淡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干燥茅草、陈旧木头、以及某种淡淡清苦气息的空气,丝丝缕缕地渗入鼻腔。不再是死亡和腐烂的深渊气息,而是属于人间烟火,尽管是极其清贫简陋的那种。

      沉重的眼皮,像是被千钧巨石压着,每一次试图掀开,都耗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眼睫粘连着干涸的血污和粘液,每一次细微的翕动,都带来撕裂般的摩擦感。终于,一丝极其微弱、如同蒙着厚厚毛玻璃的光感,艰难地刺破了长久以来的黑暗。

      模糊的光影在视野里晃动、重叠、缓慢地凝聚。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的、被烟火熏得微黄的茅草屋顶。一根根粗砺的茅草茎秆,在并不明亮的光线下,勾勒出粗糙而原始的线条。几缕细细的尘埃,在从屋顶缝隙漏下的几束光线里,无声地、缓慢地浮游着,像某种微小而静谧的生命。

      视线艰难地移动。

      身下是硬邦邦的触感,垫着厚厚的、散发着干爽气息的茅草。盖在身上的薄被,是粗麻的质地,磨砺着皮肤,却带来一种奇异的、属于人间的真实触感。

      目光所及,是极其简陋的陈设。一张同样粗糙的旧木桌,桌腿似乎有些歪斜。桌上放着几个大大小小的陶罐、陶碗,还有一个表面磨得光滑的石臼,里面似乎残留着深色的药渣痕迹。墙角堆放着几捆用草绳捆扎好的干枯草药,散发出他昏迷中早已刻入骨髓的苦涩气味。靠墙立着一个半人高的木架,上面分门别类地摆放着更多的瓶瓶罐罐,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这里…不是地狱。

      这里…像是一个医馆。一个极其偏远、极其简陋,却真实存在的医馆。

      顾策远混沌的意识,如同冰封的湖面开始艰难地解冻。战场上的金戈铁马、血肉横飞、毒箭穿胸、战马悲嘶、赵莽决死的怒吼、坠入深渊的失重…无数血腥惨烈的碎片,如同被惊动的蜂群,猛地在他刚刚苏醒的脑海里轰然炸开!胸口和肩头那沉寂了片刻的伤口,仿佛被这汹涌的记忆瞬间点燃,尖锐的剧痛伴随着令人窒息的冰冷麻痹感,再次狠狠攫住了他!

      “唔……”一声压抑的、破碎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他干裂的唇间逸出。身体因这突如其来的剧痛而本能地绷紧、抽搐。

      就在这剧痛与混乱记忆交织的瞬间,那扇虚掩着的、同样用粗糙茅草和树枝编成的木门,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却在此刻寂静中异常清晰的“吱呀”声。

      门,被推开了。

      一个身影,端着一个粗陶药碗,逆着门外有些晃眼的明亮天光,走了进来。

      那一抹白,瞬间攫住了顾策远所有的视线。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质地的旧布衣裙,样式极其简单朴素,没有任何纹饰。然而,这身粗陋的白衣穿在她身上,却奇异地透出一种不染尘埃的洁净与空灵。她的身形纤细,步态轻盈得如同踩在云端,没有丝毫声响。

      她端着药碗,径直走到那张旧木桌前,将碗轻轻放下。陶碗与木质桌面相触,发出一声极轻微、极稳的磕碰声。碗里深褐色的药汁,微微晃动了一下,散发出熟悉的、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苦涩气息。

      然后,她转过身,面向顾策远的方向,在桌旁那张同样简陋的木凳上,安静地坐了下来。

      光线从门外和屋顶的缝隙流淌进来,终于清晰地映亮了她的面容。

      顾策远从未见过如此矛盾又如此惊心动魄的美。

      她的肌肤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如同上好的羊脂玉,在昏暗中仿佛自身能散发出柔和的光晕。五官精致得如同上天最精心的雕琢,眉如远山含黛,鼻梁秀挺,唇色是失血的淡粉,下颌的线条柔和而脆弱。这份美,剔透得不似凡尘中人,带着一种易碎的琉璃质感。

      然而,最令人心魂震颤的,是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大而清澈,眼尾微微上挑,本应是顾盼生辉、倾国倾城的模样。可此刻,它们空洞地睁着,如同两泓凝固的、毫无波澜的深潭。那美丽的瞳孔里,没有任何焦距,没有任何神采,只有一片茫然的、深不见底的虚无。它们安静地“望”着顾策远躺着的方向,却又仿佛穿透了他的身体,穿透了这简陋的茅屋,落在了极其遥远、无人能及的虚空深处。

      她坐在那里,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姿态是静止的。阳光在她苍白的脸颊和纤长的睫毛上跳跃,尘埃在她周身无声地浮沉。她没有呼吸的起伏,没有眼神的流转,甚至连一丝活人的气息都微弱得难以察觉。

      像一个被遗忘在时光角落里的、没有灵魂的白玉观音像。

      美得惊心动魄,却也…空寂得令人心头发冷。

      她没有发现他醒了。

      她只是安静地坐着,等待着。等待着那碗药不再滚烫,等待着某个必须完成的时刻到来。茅屋里只剩下药味在无声弥漫,还有顾策远胸腔里那颗被剧痛和巨大惊愕攥紧的心脏,在死寂中沉重地、一下下地搏动。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