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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开棺雪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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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的长街灯火阑珊,严宝珠抱着刚领的仵作文书从衙门侧门出来。
暮色四合,远处传来更夫悠长的梆子声,惊起檐下栖息的寒鸦。
她驻足在石阶上,指尖轻抚文书上尚未干透的墨迹,这一纸文书,是她搏来的新生。
“娘,女儿终于做到了”她低声自语,声音在夜风中微微发颤。将文书仔细收入怀中贴身藏好,仿佛捧着稀世珍宝。
她特意绕到西街买了包桂花糕,想着明日该给母亲备些祭品。
巷口的阴影里突然伸出几只粗壮的手臂。麻袋兜头罩下,视线瞬间陷入黑暗。
她还没来得及呼喊,就被一股蛮力拖进暗处。
桂花糕散落一地,被几只脚无情地碾碎在泥里,甜香混着尘土味在空气中弥漫。
她拼命挣扎,却被人从背后反剪双手,粗粝的麻绳深深勒进手腕。
“可算逮着你了!”李丰的声音带着酒后的浑浊,浓重的酒气透过麻袋扑面而来。
一双粗糙的大手在她身上胡乱摸索,最后狠狠掐住她的胳膊,“死丫头,以为躲进衙门老子就奈何不了你?”
王老爷的绸缎靴子停在眼前,鞋面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丫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爹白纸黑字画了押,你就是我的人了。”
他的声音慢条斯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识相的就乖乖跟我回去,免得受皮肉之苦。”
破旧的柴房里,霉味和灰尘呛得人喘不过气。
严宝珠被粗麻绳牢牢捆在柱子上,手腕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李丰举着那根熟悉的烧火棍在她眼前比划,棍身上还隐约可见暗褐色的污迹:“跟你娘一样不识抬举!早知道当年就不该买下那个病秧子!”
她突然盯着那根烧火棍,声音出奇地平静:“这根棍子,娘死后你特意打磨过?但上面的纹路还在。”
李丰举棍的手微微一滞。王老爷眯起眼睛,把玩着手中的玉扳指:“少在这装神弄鬼!”
“不是装神弄鬼”"她声音清冷,“娘头顶的伤口,我心中早已有数,只要将伤口拓印与这根棍子比对,就能确定凶器。”
李丰的脸色开始发白,握棍的手微微发抖。
王老爷不耐烦地摆手:“少说这些没用的!明日你就跟我回去,这二百两银子,你得给我挣回来!”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打更声。
严宝珠突然压低声音:“王老爷,你左肩的旧伤每逢阴雨天就发作,子时前后痛如针扎,右手指尖还会发麻,对不对?”
王老爷猛地后退半步,玉扳指磕在桌沿发出清脆的声响。
“适才你俯身时,左肩比右肩低了半寸。这是陈年肩胛旧伤,伤及筋脉,应该是十几年前被重物从侧面击中所致。”
她目光如炬,声音依然平稳,“你这伤再不医治,不出两年必会蔓延至脊椎。届时就不是肩痛,而是半身不遂了。”
“你怎么知道?”王老爷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
“我是仵作。”她声音平静无波,“观骨相,辨旧伤,这是基本功。从你走路的姿势来看,伤处应该在天宗穴下一寸半,每逢节气更替就痛得夜不能寐。”
她顿了顿,故意放缓语速,“若你信得过,我这儿有个方子,三剂药就能缓解疼痛。”
王老爷显然动摇了,他示意李丰退后,自己则上前几步:“什么方子?”
就在王老爷分神的刹那,严宝珠猛地用藏在袖中的薄石片割断绳索。这是她验尸时用的小工具,边缘磨得异常锋利。
她看准时机,奋力挣开绳索束缚,把手中的滑石粉朝王老爷脸上撒去,闪身推翻桌上的油灯。
“救命啊!杀人了!”她故意放声尖叫。火苗瞬间窜上干燥的柴草。
浓烟顿时弥漫开来,火舌迅速舔上堆在墙角的草料。
“啊!快救我!”王老爷捂着眼睛,惊慌失措地大喊,手忙脚乱地扑打。
趁着混乱,她灵活地闪过李丰抓来的手,夺门而出,在夜色中狂奔。
冷风刮过脸颊,她听见身后传来王老爷气急败坏的吼声:“追!别让她跑了!”
她专挑狭窄的巷道穿行,凭着对街巷的熟悉,很快甩开了追兵。
在一条暗巷里,她停下脚步,借着月光检查手腕上的伤痕。深紫色的勒痕在雪白的肌肤上格外刺目,但她顾不得疼痛,迅速整理凌乱的衣衫。
望着衙门方向亮着的灯火,她深吸一口气,再次迈开脚步。
寅时三刻,万籁俱寂。
韩锦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门就见严宝珠浑身狼狈地跪在阶前,素衣上沾满泥污,发丝凌乱,手腕上深紫色的勒痕在晨曦中格外刺目。
最令人心惊的是她额角新增的伤口,鲜血正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民女要告发李丰杀妻,王嵩强掳民女!”她的声音因奔跑而急促,却字字清晰,“求大人为民女做主!”
韩锦鸿目光扫过她手腕的伤痕,又落在她坚定的眼眸上:“详细说来。”
她将今夜遭遇一五一十道来,特别强调了李丰提及买下母亲时的用词。
韩锦鸿听完,立即下令捉拿李丰与王嵩。
天刚亮,乱葬岗上,晨雾未散,枯草上结着薄霜。
一座新坟孤零零地立在坡地最低洼处,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衙役们用白布围起四周,围观百姓被拦在外围,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起伏。
棺木开启时,严宝珠先取出生姜含在舌下,这才俯身开始验尸。
腐臭的气味弥漫开来,围观的百姓纷纷掩鼻后退,唯有她面不改色。
“颈间扼痕与李丰指节完全吻合。”她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晨雾中,“拇指压痕在喉结上方,四指印于颈后,可见是正面扼颈。”
“肋骨断三根,左侧第三、四、五根肋骨完全断裂。”
“头顶伤口纹路与李丰所持烧火棍纹路相同”
李丰跪在地上,浑身发抖。
最终,李丰因殴打其妻致死,被收监等候提审,王嵩因强抢民女被判杖三十。
然而,就在李丰被收押的当夜,狱卒发现他暴毙在牢房中。
韩锦鸿亲自带着严宝珠前往验尸。
牢房里弥漫着血腥味。李丰仰面倒在干草堆上,双目圆睁,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物。
他的右太阳穴上有一个细小的伤口,渗出的血迹已经凝固。
严宝珠蹲下身,仔细检查伤口:“凶器是一根细长的铁签,从太阳穴直刺入脑,一击毙命。”
她抬起死者的手,“指甲缝里有织物,死前应该与凶手搏斗过。”
她在李丰紧握的右手中,发现了一小片特殊的布料——与她母亲留下的一方绢帕的材质如出一辙。
严宝珠将那片布料呈给韩锦鸿。烛光摇曳,映照着她疲惫却坚定的面容。
“大人,我父亲虽然罪有应得,但他的死说明了一件事,母亲当年的遭遇,恐怕不是个例。”
她取出母亲留下的已经破旧的绢帕,在烛光下缓缓展开。
帕角绣着的诡异花纹,与那片布料上的纹路惊人地相似。那是一只似鸟非鸟的怪异图案,眼睛处用金线绣着细密的纹路。
“这是……”韩锦鸿凝神细看,他在近日的卷宗里见过这个图案。三个失踪少女的家中,都发现了类似的标记。
“民女请求继续追查此案。”严宝珠抬起头,目光灼灼,“母亲留下的这方绢帕,或许就是揭开真相的关键。”
烛火在韩锦鸿深不见底的眸子中跳跃。
他没有立刻回应严宝珠的请求,而是将目光重新投向那方绢帕和那片碎布。
“你可知,追查此案意味着什么?”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李丰的下场,你也看到了。这绝非普通的拐卖,其背后势力,手段狠辣,行事缜密。”
严宝珠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民女知道。”
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意味着危险,意味着可能与一个庞大的阴影为敌。”
“但正因如此,民女更不能退缩。母亲含冤而死,父亲虽罪有应得却也因此被灭口,这线索是用鲜血铺就的。若因惧怕而止步,岂非让亡者蒙冤,让生者继续受害?”
“本官可以让你参与调查。”
良久,韩锦鸿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冷淡,却带着应允的分量,“但有几条规矩,你必须遵守。”
严宝珠眼中瞬间迸发出光彩,她深深叩首:“请大人示下!”
“第一,你虽参与调查,但一切行动需听从本官安排,不得擅自行动,尤其不可孤身涉险。今日之事,不可再发生。”他的目光扫过她手腕的伤痕,意味明确。
“第二,你负责验尸及证物查验,从仵作的专业角度提供线索。讯问、抓捕等事务,非你职责,亦非你所长,不得插手。”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目光锐利,直视严宝珠,“此案牵连甚广,所有发现,无论巨细,必须第一时间向本官禀报,不得对任何人泄露,包括衙中其他官吏。你可明白?”
严宝珠没有丝毫犹豫,再次叩首,声音斩钉截铁:“民女谨遵大人之命!必当恪尽职守,严守机密,一切唯大人之命是从!”
韩锦鸿挥了挥手,“你先回去歇息,将伤口处理好。明日正式开始查案。”
严宝珠躬身行礼离去,回到了验尸房的耳房。
窗外,更深露重。
她点亮那盏如豆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隅黑暗。
严宝珠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那本边缘已经磨损的《洗冤录略》。
书页泛黄脆弱,她动作轻柔地翻开,在其中的某一页,夹着一片早已干枯失色的茉莉花瓣。
那是娘亲生前最爱的花,也是她们灰暗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亮色与芬芳。
窗外,月色清冷如水,无声地流淌进来。
她伸出指尖,极轻极轻地抚过那脆弱的花瓣,仿佛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
“娘,”她对着虚空,喃喃低语,“宝珠在这里很好。您放心,女儿一定会活下去,堂堂正正地活下去,也一定会,为您讨回公道。”
为母亲昭雪的路,才刚刚开始。而这条路上,已经染上了新的鲜血。
她知道,从今夜起,她将踏上一条更加凶险的道路。但为了母亲,为了那些可能遭遇同样命运的少女,她义无反顾。
远处,更夫敲梆子的声音悠悠传来。穿过寂静的夜,一声接着一声,缓慢而执着,像是在回应着她无声的誓言,也像是在丈量着这条漫长而艰险的解冤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