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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尸语惊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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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雾如纱,尚未被初阳完全驱散。
江城县衙内,青石板地面泛着潮湿的冷光,两侧衙役持杖肃立,鸦雀无声。
堂前是一具覆盖着草席的尸首。
韩锦鸿端坐主位,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紫檀案几。三年前穿越至此,他早已习惯了这个时代,穿越带给他的读心术,让他在官场中无往不利。
“大人”,县丞赵德明躬身禀报,额间渗出细密汗珠,“此人乃城南布商张洪,昨夜丑时被人发现暴毙于家中。据其家人所言,应是突发恶疾而亡。”
韩锦鸿的目光淡淡扫过堂下。
读心术如无形触角,瞬间捕捉到赵县丞心中的忐忑,此人油滑、胸无点墨,巴不得草草结案;跪在左侧的老妇人是张贵之母,心中除了丧子之痛,更夹杂着对儿媳的猜疑;右侧的年轻妇人垂首啜泣,心中却在盘算着如何尽快改嫁。
直到,他的意念扫过悄然立于堂下角落的严宝珠。
一片空白。
不是模糊,不是杂乱。而是如同触碰到了一面光滑冰冷的墙璧,将他所有的探查无声无息地反弹回来。
这感觉前所未有,让他淡漠的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讶异。
恰在此时,严宝珠深吸一口气,排众而出,在堂前跪下:“大人,民女严宝珠,来此为亡母申冤!另此人死因有异,绝非恶疾!”
满堂哗然。赵县丞脸色骤变,厉声呵斥:“哪里来的野丫头,竟敢在公堂之上信口雌黄!来人啊,把她拖下去!”
“且慢。”清如玉磬相击的声音响起,韩锦鸿的目光落在严宝珠身上,“何处有异?”
严宝珠抬起头,晨光恰好映亮她额角那道尚未痊愈的伤痕,却衬得那双眸子愈发明亮:“请容民女近前查验。”
得到首肯后,她走到尸体旁,轻轻掀开草席。
一具面色青紫的男尸显露出来,围观的百姓纷纷掩鼻后退,几个胆小的衙役也不自觉地别开脸。
她却面不改色,先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细致地蒙住口鼻,又从怀中取出一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包。
布包展开,里面整齐排列着几根粗细不一的竹签、一把小巧的刀、一包白色粉末,还有几片干枯的草药。
这些工具虽然简陋,却都被擦拭得一尘不染。
她首先仔细观察尸斑,伸出食指和中指,在尸斑处轻轻按压,又迅速抬起:“尸斑呈樱桃红色,分布均匀,指压不退色,此为一异。”
接着,她小心翼翼地用竹签拨开死者眼皮,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亡魂:“瞳孔针尖般缩小,几乎不可见,眼底有密集出血点,此为二异。”
然后,她俯身靠近死者口鼻,右手轻轻扇动空气,仔细辨别气味:“口鼻间有特殊甜腻气息,与寻常尸臭迥异,此为三异。”
她换了一根较细的竹签,轻轻撬开死者嘴唇,检查牙关和舌苔:“齿龈有线状黑痕,舌苔发青,喉头肿胀。”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手法娴熟。堂上堂下鸦雀无声。
严宝珠取出小刀,在死者指甲缝中轻轻刮取少许污垢,放在白纸上,撒上些许白色粉末。片刻后,粉末渐渐变成淡蓝色。
“这是何意?”韩锦鸿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他能看穿在场每一个人的心思,唯独读不懂这个少女。这种失控感既让他警惕,又莫名地生出几分兴致。
“回大人,这是民女自制的验毒粉。”严宝珠抬起头,目光清亮如泉,“若接触过类似烟毒之物,便会显现蓝色。结合尸斑、瞳孔、气味等特征,民女断定,此人是中了烟毒而亡。”
韩锦鸿眼底掠过一丝诧异。烟毒,鸦片,在这个对这种毒物的认知尚且模糊的朝代,她竟能如此精准地描述中毒特征。
“烟毒?”赵县丞嗤笑一声,“小姑娘,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什么烟能毒死人?”
严宝珠不卑不亢,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公堂之上:“中烟毒者,尸斑如樱,瞳如针尖,口有异香。更兼此人指甲缝中验出毒物残留,证据确凿。”
就在这时,严宝珠做出了一个更大胆的举动。
她转向韩锦鸿,目光坚定:"大人若是不信,可允许民女进行剖验。"
“剖验?”赵县丞失声惊呼,脸色煞白,“这怎么可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是对死者的大不敬!”
就连围观的百姓也都骚动起来,对这个提议感到震惊。
几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更是连连摇头,低声议论着有伤风化。
严宝珠却镇定自若,声音清晰地穿透嘈杂:“若要明死因,必先验其内。烟毒入体,最先损伤的是胃肠。若开腹后见胃肠发黑溃烂,便可确证。况且……”。
她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若能查明真凶,告慰亡魂,才是对死者最大的尊重。”
韩锦鸿注视着堂下这个瘦弱的少女。她跪得笔直,额角的伤痕在晨光中格外醒目,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准。”他淡淡吐出一个字,在赵县丞惊愕的目光中继续道,“本官要亲自观看。”
验尸房里烛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苍术和醋的味道。
严宝珠净手后,取出一把特制的小刀。她的手很稳,下刀精准,层层剥开皮肉。
当腹腔被打开时,围观的衙役纷纷变色,忍不住别开眼。
唯有韩锦鸿面不改色,目光紧盯着严宝珠的动作。
只见她小心翼翼地取出胃肠,果然见其内壁发黑溃烂,散发出与尸体口鼻处相似的甜腻气味。
“大家请看。”严宝珠面不改色,用竹签轻轻拨开胃肠,“这些脏器内壁发黑溃烂,正是毒物侵蚀的明证。”
赵县丞强忍着不适,皱眉问道:“这究竟是什么毒物?本官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症状。”
严宝珠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韩锦鸿身上:“回大人,此毒名为阿芙蓉。”
“阿芙蓉?”赵县丞一脸茫然,“这是何物?”
严宝珠声音清晰,“阿芙蓉,味涩,性温,有毒。初服令人神清气爽,久服则形销骨立,最终七窍流血而亡。”
“大人请看。”严宝珠用小刀指着病变处,“这正是烟毒侵蚀的明证。而且从溃烂程度判断,此人接触烟毒至少已有半年之久。”
她接着检查肝脏:“肝部肿大,颜色暗沉,说明毒素已经深入脏腑。”
最后,她取出一根银针,探入死者咽喉深处,取出时针尖变成了诡异的青黑色:“喉头残留的毒物最多,说明他是通过吸食的方式中毒。”
“大人,民女在查验时,发现死者腰间佩戴的香囊有些特别。”她将香囊呈上,“这里面装的并非寻常香料,正是阿芙蓉烟草。”
整个过程条理清晰,证据确凿。就连最初反对的赵县丞也无话可说。
“既然如此,”韩锦鸿目光转向跪在地上的张家老仆,“你家主人是从何处得来的阿芙蓉?”
老仆吓得浑身发抖,连连磕头:“小的不知,真的不知啊大人!”
韩锦鸿目光一凛,立即下令搜查张洪的商铺和仓库。
不出一个时辰,衙役回报,在张洪仓库的暗格里搜出数十斤阿芙蓉,还有往来账册若干。证据确凿,张洪不仅自己吸食,还暗中从事贩卖的勾当。
案件水落石出。
韩锦鸿当堂判决没收全部阿芙蓉,没收张洪贩卖阿芙蓉所得不义之财。
跪在堂下的张母哭得昏死过去,那个年轻妇人则面如死灰。
退堂之后,韩锦鸿特意留下严宝珠。
“你今日表现不俗。”他打量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现在可以说说你母亲的事了。”
严宝珠跪下行礼,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回大人,民女母亲严氏,三日前被李丰殴打致死。求大人为民女做主,开棺验尸,还母亲一个公道!”
韩锦鸿凝视着她,突然问道:"你额上的伤,也是李丰所为?"
严宝珠下意识地轻触伤口。
“是。”她垂下眼帘,“那日他醉酒归来,要抢母亲买药的钱……”
严宝珠浑身一颤,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
韩锦鸿看着她微微发抖的手指,忽然想起方才验尸时,这双手是何等的稳健。这种反差让他做出了决定。
他淡淡道,随即转向严宝珠,“你母亲的案子,本官允了,不过”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要想清楚,开棺验尸非同小可。若是验不出伤痕,你便是诬告。”
严宝珠抬起头,目光坚定:“民女愿以性命担保。母亲身上的伤痕,民女至今历历在目。”
“好。”韩锦鸿微微颔首,“明日午时,开棺验尸。”
严宝珠猛地抬头,眼中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那一刻,韩锦鸿再次尝试读取她的心思,却依然只触到一片白茫茫的空白。
“谢大人!”她深深叩首,声音里带着哽咽。“民女还有一事相求。若大人允准民女以仵作身份留在衙门,民女愿尽己所能,协助大人查明各类案件。”
“哦?”韩锦鸿挑眉。
“仵作一职虽为贱业,却能替亡者言,为受难者雪冤。”严宝珠抬起头,目光坚定,“民女不才,愿以此身为刃,斩尽世间冤屈。”
韩锦鸿注视着她,却依然只读到一片空白。这种前所未有的体验让他既困惑又好奇。
“你可知道,女子为仵作,将面临多少非议?”
“民女知道。”严宝珠声音清亮,“但民女更知道,若因畏惧人言而放弃追寻真相,才是对亡者最大的不敬。”
窗外,一缕阳光终于穿透雾气,照进了阴冷的县衙。
光影斑驳间,韩锦鸿看到了少女眼中不容动摇的决意。
“准。”他淡淡吐出一个字,“即日起,你便在衙门担任仵作。月俸三钱,食宿由衙门安排。”
严宝珠深深叩首:“谢大人。”
严宝珠走后,“大人。”陈师爷捧着卷宗进来,见他凝视窗外,忍不住多嘴,“那姑娘的案子”
“你觉得本官不该插手?”韩锦鸿转身,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
陈师爷斟酌着用词:“李丰虽是个混人,但毕竟是她的生父。这开棺验尸,恐怕会惹来非议。”
韩锦鸿想起方才验尸房里,那个瘦弱的身影在腐尸前镇定自若的模样。
那样精湛的验尸手法,绝非一朝一夕能练就。更难得的是她面对非议时的坚韧,以及提及母亲冤情时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
这世道,女子活着本就艰难。更何况为生母验尸申冤与生父对簿公堂?
他想起了现代那些为正义公理奔走的同行。
“你可知道,今日她验出的烟毒,连太医院那些老御医都未必认得出。”
“更重要的是”韩锦鸿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她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真相。”
陈师爷诧异抬头。
“大人是怜她孤苦?”
韩锦鸿摇头,没再回答。他想,是敬她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