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不死》毛蕨

9、心跳声

　　气预报频频有雨，叫人怀疑今年的雨季来得这么早吗？每个广东人都陷入了对回南天的担忧之中。
　　一大清早，云淼刚去到训练场，大雨倾盆而下，又只能干坐着打学时了。科目三要求的学时时长可真要命，上次云淼挂着的时间太长，忘记重新刷卡了，被判无效，白白浪费两个钟。学个车真不容易。
　　陈教练自然没来，训练场里没什么人气，只有几个和她一样坐在车上打卡的学员。
　　就着雨声，云淼继续看《观鸟社会史》，看得入迷，连什么时候停的雨都没察觉。她抓住时机，启动车子练倒车入库、侧方停车、曲线行驶和直角转弯。走完全程，还算顺利，云淼对考试的信心增强不少。
　　第三遍开到曲线行驶的地方时，雨点又砸了下来，云淼坚持走完S弯，来到坡道起点附近，她不经意间扫一眼，就看见了熟悉的高大身影。
　　游川正站在坡道上，面对坡顶边的苦楝树。在渐大的风烟雨幕中，苦楝树晕染为极淡的绿和紫。
　　“游先生！”云淼大喊，把车开近一点。顷刻间，雨势迅猛。
　　“快上车。”
　　游川听见了，大步走来，拉开副驾驶车门，坐了进来。初春雨水的冷冽气息随之飘入，夹杂着熟悉的气味，瞬间充斥车内。
　　云淼驱车，回到铁皮车棚里。停好车后，她拿出手帕纸递给游川。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脸和衣服，水珠从额头滴落，滚过挺直的鼻梁，润湿了嘴唇。速干黑衣这儿湿一片那儿湿一块，贴在肌肤上，描摹出饱满的胸肌，腹肌也颇明显。
　　云淼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的？”而且还是一大早。
　　游川用纸巾随意擦着身上的雨水，“我来看看苦楝花开了没有。”
　　“哦。”云淼左手抓着方向盘，脸向着他，目光却投向窗外的菠萝蜜树，“我在这里学车。”真是废话呢。
　　游川的电话突然响了，但戛然而止，他低头看起手机。
　　狭小的车厢里，一时无语。
　　云淼拿起了书，翻到夹着书签的地方。头顶上雨打铁皮，敲大鼓一般咚咚响，恰好掩盖住了心跳声。
　　云淼翻过一页，两眼死死盯在纸上，其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余光不自觉瞥向副座，两条长腿缩在车座下，十分憋屈。教练车本来就矮小，连云淼都嫌空间不够大，更何况是游川这样的体格呢？
　　游川忽地出声，把她吓了一跳，手指捏紧了书页。
　　“青团，你要吗？”游川从户外小挎包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保鲜盒，打开盖，“我奶奶做的，蛋黄馅儿。”
　　“谢谢。”云淼看着那色泽漂亮的青团，食指大动，口快过心，客套全无。她喜欢艾草制品。
　　他甚至还有一次性手套，分给她一只。云淼也不知道是他细心，还是他奶奶贴心准备的了。
　　云淼咬了一口，细细咀嚼吃下，夸赞道：“很好吃。”
　　游川慢条斯理地吃着，突然冒出一句：“我也是在这里学的车。”
　　“噢噢。”难怪他会知道这里有棵繁茂的苦楝树，竟然还特地为了它跑一趟。云淼感到这样的行为很熟悉。
　　“高考后就报名了。”游川说着，将车窗全部降下，手臂搁上去。
　　“我要是高考完也学车就好了。”云淼笑笑。
　　“哪个教练？”游川垂着眼，语气平淡，并不像是特意要了解她的事情，只是雨天受困，随口闲聊罢了。
　　他这样一直侧着脸，也好，被那冷厉的目光注视着，云淼怕他察觉自己的紧张。她也可以时不时打量他一下。
　　“陈武峰，应该不是你当初的教练，他是九零后。”
　　“嗯，我当时跟的是梁生辉。”
　　云淼稍加思忖：“有时候听到陈教练叫另一个中年男人辉哥，说不定是他。”年纪也对得上。
　　“也许吧。”他满不在乎。
　　云渺：“小城市嘛，人员流动不大。”
　　说话间，两人都吃完了一个青团，游川把一次性手套和擦嘴的纸巾放回保鲜盒里，也示意她这么做。
　　云淼照做：“麻烦了。”
　　“上次的樱桃很好吃。”游川这时候提起来，也许是在表达“投桃报李”的意思。
　　提到水果，云淼望向浓绿的菠萝蜜树，“这个训练场还挺多果树的，一圈菠萝蜜树，后面仓库空地还有莲雾、龙眼和黄皮，可惜没有荔枝。”
　　游川右手撑着脸，斜斜地望向她那边：“以前有一棵，打台风倒了，就没了。”
　　　和他目光一触，云淼就即刻移开了眼，虚虚地凝视在他锁骨处，也不敢往下看。
　　“你记性挺好。”她胡乱回答道。
　　游川不置可否，沉默些时，忽然问：“在练科目二？”
　　“嗯，预约考试了，希望能通过吧。”云淼心有忐忑，也有期待，“争取这个学期考完拿到证。”作为一个从没出过校园的人，即使不是老师，云淼也和同事们一样习惯性用“学期”来划分时间段。
　　“你是老师？”游川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
　　“不是，我在七小当财务。”云淼如实相告。
　　“我小学在七小读的。”他的语气柔软了些。
　　也不算巧，如果他家一直在宝和园小区，根据就近入学规定，他自然是入读七小了。
　　“七小环境挺好的。”云淼说。
　　游川问：“黎燕黎老师还在你们单位吗？”
　　单位里接近两百名教职工，云淼又不像老师们，会不断分到不同年级与同事们接触，故而到现在她还没认全同事们，大多只是熟知名字。不过黎燕老师，云淼认识。
　　“是不是很爱穿旗袍的那位黎老师？”
　　“应该是。”
　　“那还在的，不过黎老师今年准备退休了。”云淼不由得心生羡慕。她还得熬多少年，才能过上悠闲生活啊？
　　游川又不说话了，放下手，头靠在椅背，食指在窗框上轻敲，似乎陷入了回忆。
　　沉默令云淼的心再度悬起来，她低头假装看书，余光却黏在旁人身上，随时注意着他的举动。男人的腿动了一下，也让她的嗓子眼跟着紧了一下。她不自觉地吞咽，那声音在颅内是如此响。他会察觉到吗？
　　一呼一吸间，各种气味涌入鼻腔：冷雨的清冽，青团的余香，机油的浑浊，还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特殊气味。要不下车走走吧？云淼却不想动。
　　渐弱的雨声里，哀婉的长哨音自空中传来，打破了原有的寂静。
　　云淼压下微弱的悸动感，说：“这是八声杜鹃。”
　　“嗯。”游川扭脸看她，跟着提问，“学车是为了观鸟吗？”
　　云淼讶然：“确实，出去观鸟开车技能很重要，尤其是我们这里公共交通不方便，很多未开发地区。”
　　她觉得吧，游川这人聊天时思维有些跳跃，显得不着边际，好像也很不擅长跟外人交谈。
　　“组队自驾观鸟时也方便很多吧。”
　　“确实。”云淼回想过往经历，“之前去云南，一车四人，就一个开车好的，大部分时候都是他来开，把他累坏了。”
　　游川也颇为了解的样子，问：“去滇西吗？”
　　“嗯嗯，走一圈，看了好多鸟。”提到云南，那些美丽的生境、丰富神奇的鸟，让云淼兴致勃发，“云南太好了，你也可以去野钓。”
　　因为观鸟和钓鱼这两个爱好在一些人身上重叠，于是乎他们俩都对彼此的爱好了解不少。
　　游川点点头：“除了云南，还有哪里？”
　　去过哪里吗？云淼细数：“我也没去过多少地方，江西、福建、上海、广西、海南，还有青海……”她的语调乍然冷下来。
　　游川似乎没有察觉什么，顺口接话：“下次准备去哪？”
　　云淼垂下眼：“想去的地方太多了，有机会再说吧。”
　　“暑假还远着呢。”她又喃喃补充道，怕他多想什么。
　　八声杜鹃不叫了，雨也小了。
　　游川提出来要走了。
　　云淼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感到一丝失落：“再见，谢谢你的青团。”
　　游川下车后又回转身，长臂攀在车顶，躬身凑到车窗内：“花开得好了，麻烦告诉我一声，多谢。”
　　“啊？”云淼反应不及，显得略为狼狈，“噢噢，好的。”
　　她盯着男人走入细雨中，那潇洒不羁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其实她也正准备回单位，如果她提出一起走，想来游川出于礼貌和报恩之由，会提出载她一程，但云淼还是沉默了。
　　她打开驾驶座的车门，让更多水汽涌入，她的头脑清明了许多，先前轻微的晕眩感不再。
　　她又有些后悔了。
　　这份复杂的心情，亦是新鲜陌生。
　　走的时候，云淼回头遥望那棵苦楝树。
　　什么时候花开满树呢？它的花期通常在4月至5月，此地水热充足，花期大概会提前吧。
　　云淼每次来训练场，都会看看那棵苦楝树，早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这天以后，她也依然如此，来去都会看看它。但又不太一样了。
　　她心里的期望多了一层，分不清是更期待开花，还是更期待开花后，可以名正言顺发消息给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