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不死》毛蕨

15、你也在

　　又一个周末，练完车，云淼就去看露江附近的三角梅花瀑。不到两公里，她打算走过去，看看沿途在春天有什么变化。她没有戴蓝牙耳机，任由身心去感受早春的声息。
　　那三角梅位于旧民居区域内，依傍着人家院子的铁栅栏，长得仿佛两棵树一般高大，玫红浅粉流泻一地，在难得的阳光下烂漫耀眼。花下有戴着草帽的老奶奶在卖自种的蔬菜，旁边还有辆三轮板车装满了水果，老板大叔正在低头看手机。这一片显然是个自发形成的小市场了。
　　云淼背着相机，不顾居民的目光，喀嚓喀嚓拍了许多照片。她用手机也拍了几张，打开和游川的聊天框，勾选了照片，顿了顿，又取消了。
　　他们的聊天停留在两天前，游川去隔壁市的一个小岛玩，给她发了拍到的鸟，还有海边绚烂的落日晚霞。
　　这人简直是太潇洒了，真好啊。
　　云淼很久没去海边看落日了。也许，五一假期她可以去海边走走坐坐。应该能做到吧？
　　她叹了口气，往江边方向走，准备去吃那家拉面，喝梅子酒好了。她沿着江上的路慢慢走，看了一路，水边的钓鱼佬皆为陌生人。浓云遮日影，八声杜鹃在对岸长叫不停，烘托春阴气氛。
　　上次和游川坐的那张桌子已经有客，云淼另找了一张靠窗桌。吃完午餐，喝了一整瓶果酒，微醺的云淼走去了市图书馆。好久没去了，馆外的中心广场整洁漂亮，她想坐在草坪上的长椅看看书。
　　大群燕子在中心广场上空盘旋，令云淼忆起大学里的大草坪，每当春天来临，也是这般充满了盘旋低飞的燕子。一转眼，已经回不去了。即使大学所在的城市和露江市离得也不远，一天足够来回，可是意味全然改变了。那再也不是属于她的校园了，她只是短暂地停留过四年而已。
　　四年又四年，她却有一种什么也没抓住的空洞感。
　　在她四周，形形色色的人们在散步、慢跑、聊天，他们都在自己的时间里稳扎稳打，看上去是那样从容镇定。仿佛只有她在失落下坠，既无法回头，也迈不出步子。
　　一个大叔走过她，正沉迷于大声外放的视频。
　　如果她爸还活着，也会这样吗？云淼眼睛发热。成为一个她所不齿的中年男人吗？可是，她宁愿这样，宁愿他好好活着啊。
　　一家三口有说有笑路过，中学生结伴而行，情侣手牵手远去，有人看了看她。
　　看她一个人如此孤独吗？
　　云淼知道自己很独孤落寞，而她也无法想象如果爸妈还活着，自己和他们一起散步的情景，也无法想象二姨还在身边，和她讨论买什么菜的场景。
　　她已经如此习惯于独自一个人，以至于她不觉得那会有多幸福。可为什么她想哭？眼泪流不出来了，心里在流血……
　　一只柯基乐颠颠跑向前，肥肥的屁股吸引了她的目光，于是心瞬间变得柔软，灰暗的世界亮了亮。云淼不由自主地跟着柯基，走到小叶榄仁树下，不舍地看着它被主人拉走。
　　这么一打岔，云淼也就从失魂落魄的状态走出来了不少，坐在树下的长椅，拿出Kindle看季羡林文集，心情渐渐平复。
　　午后将尽，低垂乌云始终压着落日，不见夕光。时间不早了，云淼打算回去的时候，看见马路对面的商场，想到里边超市在售的春笋和豌豆苗，又想单位发的购物卡还有余额，于是准备过去买。
　　但她还不舍得放下电子书，便一边走一边看，双眼黏在文字上，旁若无人，直走到马路边，靠在栏杆上，想着看完这章就收起来好了。
　　身后行人来往，面前车水马龙，云淼沉浸在文学的世界里，看到提及陶渊明诗句，心有所感，不知不觉念出声。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目光触及下两句，声音卡在了喉咙。
　　忽然，有人接道：“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云淼吓了一大跳，这才发觉眼前空着的车位不知道何时停了一辆车，车主赫然是游川，正靠在车窗上看着她。
　　原来你也在这里吗？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那么幸运地终于遇上了。
　　惊喜在云淼心中荡漾，她面上却愣愣的，向他招招手：“游川你怎么在这？”
　　“刚打完拳，路过。”
　　果然，他在练拳，真想看一下。
　　“你在这看什么？读陶诗？”游川问。
　　“不是，在看季羡林文集。”云淼扬起手中的阅读器。
　　“哦。”游川微微皱眉，“想起来了，季羡林是很喜欢陶渊明这几句，经常在文中提到。”
　　“嗯嗯，你记性挺好的。”笑意已经流漾于她脸上。
　　“大学看了点，他笔力挺强。”
　　“嗯，古文功底好，虽然有时候行文显得过于刻意了，还有点掉书袋的嫌疑。”
　　“还是汪曾祺的更自然流丽一些。”
　　“各有各的好啦，但是呢——季羡林居然不爱写吃的，讲自己不好口腹之欲，还颇有点批评的口吻呢。”云淼颇有些遗憾，又有些不满。
　　游川挑眉：“我们肉食者不鄙。”
　　云淼会心一笑：“同意。但是季羡林也懂得欣赏花草，享受自然。”
　　说到这，云淼想起自己要去超市采购来着：“我要去对面超市啦，先不说了。”
　　“我也准备去买东西，一起吧。”
　　哎？
　　直到走进超市里，云淼盯着眼前男人的背影，依然有些不敢相信。一是游川处于闹哄哄的购物人群中，鹤立鸡群，不太搭；二是，她觉得能一起逛超市的关系很近。环顾四周，大多数是亲子、夫妻。
　　但游川看上去仍是气定神闲，仿佛毫无芥蒂。她该喜还是该忧？
　　恼人杂绪暂时抛却，云淼专心逛超市，像老鼠掉进了米缸，喜欢的都扔进购物车里，在果蔬区和一整排琳琅满目的奶制品前流连忘返。
　　游川给奶奶打电话，按照她的指示一一找好每样物品，没有半分不耐烦。只是不知道聊到了什么，他的面色沉了下来，攒眉蹙额，冷意逼人。她竖起耳朵偷听，依稀听见清明之类的词语。
　　噢，大概是扫墓祭祖吧。云淼的心也沉了几分。清明前后，学校的同事们都忙着扫墓，也有人顺嘴问她清明节回老家啊？云淼也就笑笑说，他们老家的习俗是在农历九月祭拜，跟市区不一样。
　　各自付帐后，游川直接提起两个满满的大袋子，没给云淼机会拒绝。
　　“顺路送你。”
　　“谢谢。”
　　游川将购物袋放进后座，又把副座上的健身包扔去后排。
　　这意思是让她坐副驾驶上吗？云淼默默地拉开了车门坐好，当游川的手臂就在她眼角时，她吞了吞口水，眼睛直视前方，不敢看他。
　　天色仍亮，还未到蝙蝠飞的时候。正值交通高峰期，等红灯的队伍颇长。
　　云淼喝了一口水，假装闲聊般开口：“对了，下午我看了两棵三角梅，花开得好像瀑布一般旺盛。”
　　游川的目光投了过来：“在哪？”
　　“在江东路荣安小区外边。”
　　她低头打开手机：“我有拍照片，导出来再发给你看看。”
　　“好。”游川的目光移开了，云淼这才用余光看他。
　　“下次可以打电话给我，你也知道我是无业游民，随叫随到。”他凝视着前方的车屁股，右手食指轻敲着方向盘。
　　云淼笑了：“好啊。”
　　她扭头看向车窗外，旁边车里的司机正路怒，而她却觉得很快乐。就算堵上个两小时吧，她也乐意。
　　也许，也许她不用远离呢？也许他也很乐意见到她……
　　绿灯亮了，前方的车一辆接一辆动起来。
　　“现在绕过去看看吧，反正天还没黑。”游川忽然说。
　　云淼诧异地扭头，陷入了他流转着微微笑意的眼波。
　　“好。”
　　游川及时打方向盘，进入右转车道。
　　说走就走，看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