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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往事 ...

  •   风在人的世界中只停留很短的一瞬间。

      扬州的风来了又走,随风而来的、关乎万象潮湿的气息便也跟着离开了,扬州将要下雨,而萧诀趴在窗边,做百无聊赖的小憩。

      荒木涯是从另一扇更大的窗子里溜进来的,因为他不走门,所以萧诀习惯了开窗,而溜进来的人在轻轻阖上窗子后,也有些不知所措。

      这里的主人阖着眼,她没有来招待他,所以他有点不知道自己应当要做什么了。

      荒木涯又走回之前的屏风处,其实他是在周围游荡的时候总想起这间耸立的客栈,于是不知觉又回到了这片天窗。

      如果一个人的心居无定所,他应该怎么办呢?荒木涯在屏风前站定,计划开始在这里的第二个漫长的发呆。

      萧诀从臂弯中偏过头来看他,她的声音淡而无奈,“别傻站着了。”

      荒木涯扭过头来,看到萧诀向着桌子扬了扬下巴,“坐一会儿。”

      荆棘剑就落在了那枯燥的木桌之上。

      萧诀坐起身,她没有走动,只是偏过头看着荒木涯,轻声道:“我有一件事要与你说。”

      荒木涯点了点头,他从一开始就是侧身而坐,眼睛认真地看着萧诀的方向。

      “我做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

      荒木涯淡淡疑惑着,“你去扬州官府举报我了?”

      萧诀被这话逗得笑了一下,“然后人家问我怎么知道这里有青煞的,我说我是红煞?”

      “怎么会想到这里,”萧诀无奈道,她忽而想到什么,疑惑地眯起了眼,“有人做过这样的事情?”

      荒木涯倒是没什么不可以说的,他坦然道,“当然。”

      “是谁?”萧诀问他。

      了解一个人的全部之后选择背叛,实则是一件很为人所不齿的事情。而一个人短暂的过去,又要经历多少次这样的事,才能如此坦然地提及往事呢?

      不过万幸的是,荒木涯提到的并不是悲伤的事情。他说:“是我师傅。”

      “他以前传授我武功,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以检验为名让我下山做任务。山下有村、有镇、有人,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他会给我一些目标,例如了解某家的详情,找到某家的私藏,但这只是目标而已,他从不过问手段和终局。”

      “我可以选择拷问一户人家来了解这个家发生的全部事情,也可以选择正常的打探、问询,任务完成后,我可以因怜悯而选择帮助,也可以因憎恶而选择杀戮。他给了我一把剑,从此就不再问我用剑的心路。”

      “其实那个时候我好茫然,我拥有巨大的力量,但却没有人指引我的方向。拥有力量的人就拥有绝对的正义吗,我觉得不是的,那世上早就变成了人吃人的社会,江湖中的人今日杀明日仇,提着彼此的头远走高飞。”

      “可是大家还平平稳稳地生活在那里,我尝试去县学读书,听不大懂夫子的之乎者也,可授课的先生并不会因为自己知识渊博就嘲讽学生的无知。县学有个好笨的人,一篇文章他背了十多遍也没学会,我在外面听得昏昏欲睡,偷听的人都能默写出来了,(1)他还在从头开始。我在心里偷偷说他,可夫子来回踱步,也只是说有志者事竟成。”

      “那时我就想,原来人可以尊崇力量而不被束缚,不因高下强弱而轻视他人。”

      “后来我又在城中游走,遇到过年少而心怀正义的人,也见过仗着年轻身强力壮而选择欺男霸女的恶霸,我查案,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曲折,偷窃的人也许是为了救治幼子、杀人的人也许是被逼反抗。世界真的太复杂了,我拿着一把剑,孤独地在这座城市里成长,师傅也许只是想看我能领悟什么,但如果不是从前我曾经见过真正的完人,我是不可能维持理智,勉强走在相对正确的道路上的。”

      “江湖其实很可怕。我练剑的时候已经不算很年轻了,十几岁才开始学习内力和功法秘籍,可就算如此,我也在短短数年间就成为了俗世中可怖的存在。十七岁的时候我在路边遥遥见过县令的车驾,前呼后拥,可我判断出自己完全可以在数百人前取其头颅,并且全身而退。那一瞬间我就知道我完了,我已经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畏惧之心。”

      “我不敬畏一个生命的消亡,人与人都成为剑下肆意打量的亡魂。我今日不杀你,是因为没必要,可如果我明日心情不好,是否可以因这必要而选择动手。一个人轻易凌驾在其余理应平等的众生之上,就会无端放大内心的欲望。”

      “这就是江湖中的现状。我翻了很多话本,称颂忠义的、叹息真情的,可那些有情有义的人逐渐成为纸上单薄的角色,而我身边存在的,就仅仅是仗势欺人的宵小而已。

      缺了钱,可以打着劫富济贫的名号去抢,心情不好,可以借助路见不平的风闻去杀人,孤身仗剑的时候,我要以什么来约束我的心,我感到十分迷茫。可回到山上,我看到师傅穷困潦倒,靠在桃花树上喝一壶酒。”

      “我与他其实并不长久地生活在一起,他总是很忙,神出鬼没,偶尔出现丢一本秘籍,偶尔出现检验一次成果。大多数时候,我一个人坐在山头思考,桃花落了满肩。我在这样的环境中看日升月落,可是那天思考侠客的时候,恰好看到了他落拓的身影。”

      “一把剑、一壶酒,一树桃花,和明月清风我。他的功夫要比我高很多,可是他不也没有成为仗武欺人的人吗?我想我也成为这样的侠客就好了,拥有这样的江湖。”

      “但是这个人的心思太敏锐了。我愿意叫他师傅,不仅仅是因为他传授我杀人的功夫,更因为他传达给我做人的道理,哪怕是一个模仿的标准。我对他原本不咸不淡,那天之后良心发作,很认真地叫了一次师傅,然后就被发现了。”

      “他要我去出任务,我去了,一个有‘苦衷’的富人?我忘记了,总之因为富不仁而恸哭的人太多了,我查明了真相之后,就选择出手。剑客杀人,需要费多少劲儿呢,不过是夜中雀鸣,寒光乍起,于是人头落地。我很快离开了,可后来官兵一路追我到滚滚长河,我跳水之后死里逃生,回到山上和师傅说起这件事。”

      “我很不服气,想要去看看是谁能查出是我做的,并且一路追查至此。可师傅说是他。”

      “其实不是怪他,我就是有点傻眼,因为他那样冷淡的人,为什么会忽然生出这样的心思。我们在山上打了一架,花落纷纷,他说我的能力已经足够出师了,这是教给我的最后一次课。与你同行的人,可能随时因为理念不和或欲望难消而选择背叛。”

      “好吧,”荒木涯说,“他其实就是这么一个在教徒弟上非常呆傻的一个人。这道理我早从书里看过了,反正他之前对我还行,这次又没要我的命,所以我一点也不生气。而且根本来不及生气,因为他说是最后一次课,实际上这家伙足足尾随了我半年时间,期间又坑了我八次,我的气都消磨尽了。”

      萧诀于是莞尔一笑。

      荒木涯曾经是一个虚无的人,她认识他,是从青面獠牙的面具、从手段狠辣的传说开始,可是他们在漫长的水波中同行的那段时间,他也会轻轻哼唱寂寥的歌谣,会为没有滋味的鱼汤而犹豫。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们在江南一起做杀人放火的勾当,可是两把剑一起对外,萧诀从来没有发现过他半点龌龊。

      他们中或许有过分歧,可荒木涯的剑光从来没有沾染过无辜之人的鲜血。萧诀于是私以为,这是一个尚值得信赖的朋友。

      他穿潦草的衣服,卷着蓑衣在江边歌唱,日光大盛的时候,荆棘剑就像飞鸟一样离去,尘世万物都是他栖息的枝丫。萧诀总能在晚上看到荒木涯辛勤一日的成果,有时是红红的野果,有时是一只活灵活现的狗尾巴草蚂蚱,他还会编兔子、花环和流光溢彩的玛瑙串。

      他唱冰原或塞外的歌曲,唱他苍茫辽阔的过往,他的剑尖插着红色的禁果,喜欢在无人处随心起舞,剑舞蹁跹,身姿卓绝。他不会画画,但音律很好,不善言辞,但真心弥足可贵。

      今天她又听到了一些关于面具之下的故事,关于把现在这个人带到她面前来的、属于过往的故事,只有有一些了解你的过去,人们才敢说,认识你的现在。

      萧诀的过去虽然总是被沉重覆盖,但少年时总归有几件充满童趣的事情存在,这都是可以分享的,只是现在时机不对。

      她在向他道歉,尽管话题偏到了荒木涯自己的过往。

      人对面具是不会有感情的,怜惜、好奇、甚至莫名的熟悉,可人对一个赤忱的灵魂会。因为抛却这副皮囊,抛却血与肉,人们和动物是一样的,用灵魂的触角互相试探。

      萧诀于是摇头,提到他们最开始的话题,“我做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情。”

      “是什么?”荒木涯正襟危坐,可似乎因为缺乏感知,他的眼中好奇要远过于紧张。

      萧诀说:“我在天一阁有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叫雷独春。她的姓你也清楚,这是雷行川的女儿,你杀了他器重的儿子,最后这怒火便被迁怒到她身上。她从六七岁开始学医,背很大很厚的经书、磨药炼药扎针试药,好不容易长到现在,雷行川要她废掉自己的双手。”

      “她照做了。”

      “很爱美的人,手上留下几十道不可愈合的伤疤,坚持了十多年的道路、承受了十多年的苦难,也轻易地毁于一旦。这当然错不在你,你所作所为没有一丝不义,我只是看到亲近的人受到伤害,开始没理由地责怪所有人。”

      “我怪我没去看她,也怪你没有杀掉作恶多端的祸首,我埋怨你、迁怒你,生出妄念,很对不起你。”

      荒木涯茫然地看向她,“可是,你又没有做出真正对我不好的事情。你既没有去告发我,也没有来为你的朋友废掉我的双手,只是因为心中一时的念想的话,你又有哪里对不起我呢?”

      “人本身就是各类思绪的结合,圣贤也不能保证一生之中从未生过恶念,要我因为这样的念想责怪你,才是很没道理的一件事。亲近的人受到伤害,为此对每一个造成这伤害的因素感到愤怒,这是人之常情。”

      荒木涯没有说,当年游龙山庄遭逢厄难,他几乎要恨上周遭的一切,恨恶人的嚣张、防守的无力,恨地道为什么不够精妙、山火为什么如此旺盛,恨到最后,他连风都要心生责怪。其实所有这些驳杂的因素叠加,都只是遥想一种遗憾的抉择而已。

      恨来恨去,其实只是在遗憾如果当时这么做,是否伤害就不用存在,珍视的人可以永恒幸福。

      “虽然我私心认为你是圣人、完人,但是也不要对自己要求太高了啊。”他说,然而迟钝的人忽然意识到状况之外的事情,“不过我想就算是圣人,也不会为素未谋面的人感到愧疚。你对我感到愧疚,是因为心中有我的一席之地吗?”

      “算是朋友吧,”萧诀这样说,“而且你对我足够赤忱,真心是相互的,我接受了你的真心却不能反馈给你同等的待遇,这才是愧疚的来源。”

      荒木涯刚变得亮晶晶的眼又垂了下去,他说:“那你更不用对我愧疚了,你忘了吗,其实我对你隐瞒了好多。”

      “我也要说对不起,我做了不止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情。”

      萧诀悠悠地看着他:“我在道歉,道歉是因为我的妄念使我的心不静。你瞒着我的事又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荒木涯老老实实道:“我在模仿。世界上属于思维或现实的风雷激荡太震撼了,我无法感知、不能思考,只能本能地模仿一些我认为正当、正义的人。”

      萧诀于是又开始看向他的眼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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