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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我们 ...

  •   和每个支教的团队一样,计划的课程结束后,为了确保成员们回家顺利,拍过了宣传照,返程特意安排在了第二天的上午。
      由于住的房间较小,成员数量也就只有六人。同住的男生们有三位都是后勤组的,需要早起为大家购买早餐,于是几个人索性都起了个早,提前开始收拾行李。理所应当地,他们是最早下楼吃饭的一群人。
      “怎么三个星期都过去了,又喝上他们家的豆浆水了。”男生无奈地戳着吸管。
      郁青蹲在地上,边笑边剥着茶叶蛋,“这叫什么?又回到最初的起点......嗯?”一句歌词还不等尾音落下,手臂不受控制地一抖,剥开的蛋黄滚落在地。
      如果说短暂的恍惚还会让人以为是早起的错觉,那么诧异过后,从课桌上掉落的早餐便惊醒了懵懂的几人。
      地砖突然像被人狠狠晃了晃,他手忙脚乱撑地时,指腹擦过冰凉的水泥面——完蛋了,来真的。
      “愣着干什么!”旁边的同伴拽了他胳膊一把,力道不算大,更像个急促的提醒。郁青这才猛地回神,耳边已经炸开桌椅倒地的哐当声,头顶的墙皮簌簌往下掉,混着同伴的喊声砸在肩头。
      慌忙地,郁青手在地上一撑就迅速爬起来。后腰撞到身后的矮桌,疼得他龇牙咧嘴,却顾不上揉。手里还攥着半颗没剥完的茶叶蛋,蛋壳碎渣嵌在掌心,他甩了甩手想扔,又意识到在保命面前其余的动作都太傻,索性攥得更紧,跟着人群往操场冲。
      操场在学校最南头,几乎是跨越了一整座校园,才刚刚把危险抛在身后。他们扑到跑道边的草丛时,脚下的地面还在微微发颤,像被什么东西从地下往上顶。喘着气回头望,前教学楼的二楼已经裂出一道醒目的缝,好像狰狞的伤疤。
      郁青扶着树干喘气,望着陆续涌出来的同伴,有人头发乱得像鸡窝,有人裤脚沾着灰,却都在互相清点人数。风卷着黄土扑面而来,带着股陈旧的尘土味。他下意识紧了紧拳头,才发现自己手里的半颗茶叶蛋早就不知丢在了哪里,掌心只留着几道蛋壳划出的红痕。
      “保安大爷呢?”有人突然问。郁青心里咯噔一下——值班室在校门口,和教学楼完全是反方向。他刚想开口说“我去看看”,就见校门口的水池旁晃出个佝偻的身影。老头腿脚不麻利,一步一晃地赶得吃力,蓝布褂子的袖口破了个洞,手里还紧紧攥着他那盏铁皮手电筒。
      “张大爷!”郁青喊着就想往过去,脚下余震轻轻一晃,他趔趄着稳住身子,被旁边的男生一把拉住:“余震还没停!你们没经验,在这呆着,我俩去!”
      两个男生迎着张大爷跑过去,一左一右架住他的胳膊。老爷子喘得厉害,看见操场上的人,咧开嘴笑了,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哎呀,你们......”
      把他扶到草丛边,老头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哆哆嗦嗦从裤兜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烟盒,抖了半天没抖出烟来。“值班室的......桌上那盒饼干,忘拿了。”他嘟囔着,语气中透着心疼。
      桌上!郁青这才猛地想起手机。他摸遍了口袋,只掏出一个空的塑料袋——早上放在宿舍的桌子上充电,下楼的时候只顾着吃饭,哪想到突然成了这样。他望着教学楼的方向,心里空落落的:偏偏是要回家的今天,宋博衍今早发的消息还没回。那人要是看到新闻,该怎么样才好?
      男人是在高速上看到新闻推送的。导航提示音刚落,手机屏幕突然弹出地震预警,震中坐标刺得他双目生疼——没记错的话,离郁青朋友圈的定位,直线距离不足六公里。
      宋博衍猛地一打方向盘,车子在应急车道上停下,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后面的车按响了喇叭,他却顾不上那么多,指尖抖得连解锁密码都输不对。电话拨出去,听筒里只有“沙沙”的电流声,像无数根细针在扎他的耳膜。
      “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他把手机愤愤扔在副驾,双手捏着方向盘,攥得指节泛白。玻璃窗外的车辆飞驰,阳光刺眼,他却如同坠入冰窟。郁青昨晚难得和他视频,说今天终于就要回家。背景音里叽叽喳喳的,同伴一行人都在提前打扫卫生。
      连晚餐都说好了要一起去吃烤肉,为此他特意备了一件普通的短袖。
      重新发动车子时,宋博衍连闯了两个红灯,直奔机场。值机柜台的工作人员看着他一身衬衫西裤却匆促慌张的样子,眼神有些诧异。宋博衍只喃喃重复道:“最早一班去宁夏的飞机,无论哪个机场,能到就行。”
      操场的风越来越大,卷着黄沙,直往人眼睛里钻。校长和当地的带队老师一时赶不过来,幸好还有三两个本地的同伴指引着,大家你搀我扶,边提防着余震边向建在老地基上的房间走去。
      郁青在心底轻叹了口气,二楼如今是不敢上了,如果可以的话,只好等安定下来,再借同伴的手机和家里人报平安了。
      他这么想着,就有一道女声响起。“信号塔也许也塌了,”她说,“早上收到信息还没有什么问题,现在彻底没信号了。”
      这下好了,他微笑着。
      二十多个男男女女穿着睡衣缩在小屋子里,有些不知所措地,他想起宋博衍的脸。想起他每次自己出门时都会说“随时保持联络”,想起自己总笑他啰嗦。
      树叶擦着脚经过,他忽然很想听听他的声音,哪怕只是被他叫两句“臭小孩”。
      宋博衍是在县城雇到那辆破旧越野车的。他运气差,又是航班延误又是飞机中转的,到了当地的机场已是傍晚,几经波折,从市郊找到县里时,已是夜深。
      司机是本地人,听说他要进山里去找小学,下意识蹙眉。“你这个位置,路不好走,昨晚塌了几处坡,得绕远路。”
      “多少钱都走,”他声音沙哑,“拜托您了,我家人在那里。”
      他身上,原本熨烫平整的衬衫皱得不像样,西裤在走的一大段路中划破了口子,白发凌乱,眼眶里还泛着红血丝。车窗外的山越来越高,路越来越窄,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咯吱”的响声。
      千算万算还是路过了一处塌方点,实在无法通行。挖掘机把滚落的石头推下山崖,宋博衍的心一直悬着,司机瞧他不住地哆嗦,张了张嘴,还是不知道从何开口。
      车窗缓缓落下,他递给他一支烟。“无论如何眼下是人和车都过不去了,小伙别担心。这呢估摸着没有两三个小时下不来,着急也没出路。但是我们这对地震有经验,一定快速地就把人员转移了,你说家里的小孩是来支教的,那村委会肯定首先要对他们负责,你想想看是不是?”
      烟雾缭绕,宋博衍点点头。
      约莫三个小时过去,车辆终于缓缓通过了险区,辗转多时终于进到村庄。走到导航终点的丁字路口时,已是接近五点。
      “小伙子,前面一段修路,车子过不去,我也没办法了。不过既然你那个定位在这里,就算没有具体位置,应该也就在前面了,你去吧。”
      在车上趁着等待的过程断断续续睡了一个小时,醒来就先被救援的大灯闪了眼睛,宋博衍不可避免地感到头痛欲裂。
      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红色钞票留在座椅上,迷迷蒙蒙地道了声谢,他推开车门就顺着路边的土坡一路小跑。
      行人少之又少,路旁随处可见断裂的砖块或斜扎在地里的树枝。一路几个岔道,没有人可以告诉他往哪个方向能遇到他的亲人,如同心灵感应一般,他走过一个又一个交叉口,拐过一条又一条小土路,终于,他抬头,看见了和屏幕上一样的铁栅栏内、不远处草丛边攒动的人影。
      鞋跟磕在石头上,发出“噔噔”的响。
      然后他看见了郁青。
      男孩身影单薄,背对着他,正有条不紊拉着塑料布。夏风并不十分温和地吹起他额前有些长了的碎发,乱糟糟的。郁青似乎感觉到什么,手上动作一顿,缓缓转过身。
      四目相对的瞬间,风突然停了,操场上忙碌的说话声好像也消失了。郁青手中的塑料布滑落在地,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是笑了笑。
      宋博衍一步步走过去,在郁青面前站定时,想伸出手替他把头发拨正,才发现自己抖得不像样。
      “我......”男孩的声音同样哑得厉害,“手机被落在住的房间里了,我们上不去,信号也断了,我联系不上你......”
      话音来不及落下,宋博衍一把将人拽入怀中。紧紧地把脸埋在他肩膀上,淡淡的紫罗兰香夹杂着尘土气,郁青有些怔愣。时隔近一年,他终于又闻到熟悉的味道,感受到熟悉的体温。
      “我知道。”滚烫的泪水落在他耳侧,恍惚间,一个轻柔的吻印在他额头。宋博衍声音发紧,“我知道你会平安的。”
      不远处,保安大爷蹲在地上,慢悠悠地抽着烟,看着年轻人们穿着村民不合身的衣服,埋头忙着加固棚子、收拾地面,嘴角咧开个笑。
      风又起了,吹得草丛沙沙作响。
      接到猫咪的时候,邢彬正蹲在玄关处陪她玩逗猫棒,早就收到他们汇合的信息,见二人除了神色疲惫外无甚大碍,举起猫笑了笑,“二熊可算等到正主了,哎呀小黑猫这几天急得在我家团团转呢。快快,你们仨快都回去休息吧。”宋博衍刚弯腰去抱,二熊强壮的身躯已经踩着他裤脚就要往上窜。
      车刚停稳。宋博衍没立刻熄火,应急灯的绿光在车厢里明明灭灭,二熊在后备箱的猫笼里打了个哈欠。郁青从后视镜里看了眼那团毛茸茸的影子,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副驾座椅的缝线。
      “邢彬说二熊昨天把他的数据线咬断了。”宋博衍忽然开口。
      “它在家不就闲不下来嘛,”郁青笑了笑,喉结动了动,“他和我说,这还是特意买了防咬的保护套,居然也没拦住。”话音落,车厢里又安静下来,只有空调风扫过出风口的轻响。
      不合时宜地,他想起昨天同样静谧的清晨。天边夜色还未完全褪去,第一次遇见地震,还没来得及庆祝劫后余生的幸运,就先在落入了想见之人挂着晨露的温暖怀抱。
      “你飞过来,就没想过......”郁青的声音有点发紧,“你太冲动了。”
      宋博衍嗤笑一声,“恶人先告状。”
      他侧过头,地下车库的荧荧绿光落在他脸上,能看见胡茬下微微跳动的血管。
      “想过。”默了默,他开口,说得很轻,“在塌方路口等挖掘机的时候,我一会和司机抽烟,一会蹲在路边拽地上的草,一会又忙着数那些散落的石块。数着数着,我睡着了,还做了梦,梦见你小的时候刚到家,我总是抱着你睡。可是下一秒呢,又看到你被压在树枝下面,我一下就醒了。我睡不着,可是我的头好痛,眼睛也痛,又不想再胡思乱想,只好睡一下醒一下的。”
      “你说”,他轻笑一声,“哎呀,要是你没回来,二熊怎么办呢?”
      郁青的呼吸顿住了。
      “我以为你会吵我。”两人谁也没说话。
      猫咪静静地趴在猫箱里小憩。
      “你知道,劫后余生的第一件事,我在想什么吗?”
      宋博衍静静地注视着他。郁青和他对望,轻飘飘地,落进那双漂亮眼睛里倾泻而出的爱里。
      他喃喃道,“这一年,我去过很多地方,桐庐的雨很美,俄罗斯的冬天很冷。我背着包,也如你所愿地见过许多人;我还加入校青协,和大家一起做过许多事,体验过不同地方不同的生活;我也一直坚持读书,闲暇的时候还去健身;周末没其他事,我还去琴行练过琴......世界很大。这一年,生活兜兜转转,我依然爱你。”
      处在地震中的害怕后知后觉地被放大,郁青指尖轻颤,他低头摊开手心,蛋壳划破的痕迹早就淡了,此刻却灼灼像在发烫。
      “早知道就多和你说说话了,”他的声音低下去,嘴角也渐渐放下,“其实我也好害怕,害怕你着急,害怕你找不到我。我总是害怕,害怕不能再见到你......”
      安全带抽开的声音干净利落,没等他说完,宋博衍忧愁也不减俊美的脸容颜忽然在眼前放大。男人的拇指擦过他的颧骨,捧着他的脸,吻了上去。
      上帝啊,宋博衍默默地想,请宽恕我吧!
      是莽撞的吻,牙齿磕到了对方的唇,生疼。可谁都没躲,反而贴得更紧。宋博衍的手滑到他后颈,用力按向自己,像是要把这几个月的思念、几天的担惊受怕,全诉说给这个带着痛楚的吻。郁青轻轻把手搭在他肩上。呼吸交缠,他尝到了淡淡的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咸——是谁的眼泪。
      直到后座的猫笼突然传来爪子抓挠的声响,宋博衍卸了力道,微微放开他。
      涎液在若即若离的暧昧中拉成一道银丝。
      应急灯的光还在闪,照着两人近在咫尺的眼睛。刚刚还大大方方袒露爱意的少年满脸通红。四目相对,郁青看见宋博衍浅淡瞳孔里的自己,头发乱糟糟的,唇瓣水润,像个愣头青。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擂鼓似的,咚咚、咚咚,回荡在整个车厢。
      郁青的安全带早解了开,宋博衍眼眶泛红,搂着他的腰,额头抵着他的。
      “我总是来晚,”他轻声道,“对不起。”
      郁青摇头,指尖蹭过他发红的眼角。“不晚的,”他说,“不晚的,我等到你了。”
      车厢里的静默被二熊又一声轻喵打破,两人相视一笑。推开车门,抱起猫箱,并肩往家的方向走去。
      郁青低头换鞋时,他从身后轻轻抱住了他,下巴抵在他发顶,呼吸很轻。
      “好久不见,欢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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