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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间章 ...

  •   冰冷,粘稠,窒息。
      这是镌刻在未意识中最原始的烙印,远早于任何清晰记忆的形成。他如同沉没于永夜的深海,唯有每隔一段时间贯穿脊髓的剧痛,如闪电般短暂照亮那片虚无,让他模糊地感知到“自我”的存在。
      他最早、也堪称温暖的记忆碎片,是关于一个怀抱的。很小的时候,每当从一场尤为难熬的“测试”中昏迷又醒来,他总发现自己被一个穿着柔软白衣的人抱着。那人的手很大,轻拍他的背,哼着没有具体歌词、音调却异常平稳安详的旋律。那时的博士,身上没有消毒水的锐利气味,只有一种干净的、类似阳光晒过织物的味道。未会将滚烫的脸颊埋进那片白色,汲取着微薄的暖意,在持续的钝痛与疲惫中昏沉入睡。
      那或许算不上“家”,但确实是一个不同于实验室舱体的地方。一间宽敞明亮的房间,铺着柔软地毯,墙壁是温和的米黄色,甚至还有窗户——尽管窗外永远是模拟出的、过于完美的蓝天白云。那里不止有他,还有另外几个孩子:Z-73,头发微卷的安静女孩,总抱着一只旧的绒毛兔子;K-12,比他稍大的男孩,眼神里有过早的成熟;还有更小的L-05和E-44。
      博士是他们的老师。
      他用那特有的、平稳清晰的语调给他们上课。课程内容很奇怪,不是数学或语言,而是各种“规则”和“道理”。
      “不可以抢夺别人的东西,”博士会指着图画书上被抢走玩具而哭泣的小孩,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这会带来痛苦。”
      “要尊重彼此,”他会让K-12和未握手,让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睛,“身体的接触应该是善意的。”
      “欺凌是错误的行为,”他的目光扫过每个孩子,那双纯蓝色的竖瞳里没有情绪,却仿佛能洞察一切,“强大的存在,不是为了施加痛苦,而是为了……理解。”
      未曾懵懂地点头,将这些话语如圣谕般铭记。他甚至一度以为,夜里在实验室承受的、被博士称为“必要课程”的痛苦,是自己做错了事的惩罚。一次“课程”结束后,他忍着眼泪,扯住博士的衣角,用嘶哑的气音问:“为……什么……痛?”
      博士停下收拾仪器的手,低头看他,眼神里没有不耐,也无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探究式的平静。“因为需要。”他简短地回答,随后用那双刚操作过电极、注射过药剂的手,轻揉了揉未的头发,“去休息吧。”
      需要?什么是需要?未不明白。他只知晓,白天的博士会耐心纠正他拿勺子的姿势,会在他因模拟阳光眯眼时调整窗户透光率,甚至在他四岁那年,用一个简单电路板和小灯泡教他“闭合的回路才能带来光明”。那时的博士,指尖是暖的。
      但夜晚的博士,指尖永远冰凉。
      年岁渐长,离开“教室”回到独立监护室后,夜晚的“课程”愈发规律而漫长。从记忆初期模糊的束缚带,到后来特制的人体工学拘束椅,他像一件珍贵易碎品,被小心翼翼固定起来,迎接即将到来的“理解”。
      两个小时。精确,雷打不动。
      有时是电流,如千万根烧红的针,从神经末梢烧灼至大脑皮层;有时是药物,引发肌肉痉挛、幻觉或极端的冷热交替;有时是纯粹的物理刺激,针尖探入、骨骼受压、皮肤被划开又迅速愈合。博士总在一旁记录数据,偶尔出声提醒:
      “感受它,未。不要抗拒。”
      “观察你的身体反应,心率正在加速。”
      “尝试分离,疼痛只是一种信号。”
      他的声音始终平稳温和,如同朗读优美课文。未常在剧痛间隙,死死盯住博士在无影灯下略显模糊的脸,试图找到一丝与这残酷相匹配的情绪——愤怒、憎恨,或哪怕一丝兴奋。但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全神贯注的冷静,偶尔在数据符合预期时,掠过一缕极淡的、近乎满意的神色。
      这种割裂,比疼痛更让未恐惧迷茫。那个白天教他“不能伤害别人”的人,为何夜晚能如此系统、精确地伤害他?为何一边说“欺凌是错误”,一边亲手施加更甚千百倍的折磨?
      他问过,不止一次。
      “为什么……要做?”
      “这是错误的……你说过……”
      博士的回答永远简洁,带着理所当然、不容置疑的平静:
      “这是必要的。”
      “为了更重要的目标。”
      “你现在无法理解。”
      他从不解释何为“必要”,何为“目标”。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这沉默像一堵无形之墙,将未所有的质疑、愤怒与哀求反弹回来,砸在他心上,凿出更深的绝望。
      在那“教室”中,与其他孩子的关系也透着诡异的扭曲。他们被教导要友善,彼此间却存在心照不宣的疏离。他们都明白对方与自己一样“特别”,也都隐约知道,夜幕降临后,每个人都会回到属于自己的实验室。
      未与Z-73稍近一些。那女孩很安静,手指总无意识抠着绒毛兔子的耳朵。一次,未看见她露出的手腕上有细密针孔。她察觉他的目光,立刻拉下袖子,眼神躲闪。他们沉默着,但未懂了。
      他也曾与K-12有过短暂“友谊”。K-12懂得更多,会偷偷告诉他实验室的规矩,比如哪种颜色的指示灯意味接下来的测试格外难熬。一次,K-12在“课程”中伤了喉咙,几天无法发声。回到教室后,他看博士的眼神混杂着恐惧与某种扭曲的依赖。K-12低声对未说:“别惹他生气……听话,会好过一点。”
      但“听话”并未让日子真正好过。K-12在未八岁那年消失了。博士只是平静宣布,K-12的“项目”已完成,去了别处。未不相信。他记得K-12消失前,眼中的光日渐暗淡,有时对着墙壁无声流泪。那之后,教室里的空位再未被填补。
      L-05和E-44是后来进来的,年纪更小,对博士仍存雏鸟般的依恋。他们会因博士白天的一句夸奖高兴半天,也会在夜里被带走时哭喊“博士叔叔”。未看着他们,仿佛看到几年前的自己。那种天真如脆弱糖衣,终将被现实碾碎。他感到无力,无法保护他们,甚至无法告知真相——因他自己也不知真相为何。
      希望如风中之烛,在一次次“必要课程”与同伴的无声消失中摇曳欲灭。
      他试过反抗。在拘束椅上挣扎,用嘶哑的喉咙发出怒吼,以眼神传递最恶毒的诅咒。但回应他的,永远是博士平静无波的蓝色竖瞳,以及可能随之调整强度的“课程”。
      他试过沟通,用博士所教的道理,试图唤醒对方的“人性”。
      “你说……不能……伤害……”
      “痛苦……是错的……”
      博士会停笔看他,似在认真思考,然后给出更令人绝望的回答:
      “定义是相对的。这里的‘伤害’,是为避免未来更大规模、无意义的痛苦。”
      “我在教你理解痛苦本质。当你真正理解,它便无法再伤害你。”
      诡辩!全是诡辩!未在心中呐喊,却发不出声。他意识到博士的逻辑自我完满,如密不透风的堡垒,无从攻破。这个给他最初温暖、教他善恶对错的人,竟是他所有痛苦的根源,且坚信这一切正确而必要。
      这认知彻底摧毁了他对世界最基本的信任。善与恶、对与错、温暖与冷酷,这些原本清晰的界限在博士身上模糊融合,化作一团无法理解的、粘稠的黑暗,将他紧紧包裹。
      他对未来不再抱任何幻想。离开?不可能。死亡?或是解脱,但连这亦不由他主宰。他只是一件工具,一个样本,一段待读取的数据。他存在的意义,似乎就是承受这日复一日的折磨,直至某天如K-12及那些更早的、他连编号都未知的孩子们一样,“项目完成”,然后无声消失。
      他的内心从最初的恐惧、困惑、愤怒,渐至麻木,最终沉淀为深不见底的绝望,如一口枯井,再映不出丝毫星光。
      有时,“课程”结束,身体仍不受控地颤抖,意识漂浮于疼痛余波中,他会恍惚听见那首无词的摇篮曲。那旋律曾象征他生命中唯一的慰藉,如今却与电极嗡鸣、束缚带触感、博士平静的指令声混杂,化作最怪诞、最残忍的安魂曲,夜夜在灵魂深处回响。
      ……
      十六岁像一道无声的门槛。跨过之后,那间曾有零星几个孩子的“教室”彻底空了。Z-73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在一个毫无征兆的清晨。她的绒毛兔子被遗落在角落,后来也不见了踪影。未没有问,他知道询问不会有答案,只会引来注视。那种空荡,并非物理上的宽阔,而是一种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呼吸上。世界缩小到只剩下他和博士,以及那些永恒运转的、发出低微嗡鸣的仪器。
      麻木,成了他生存的底色。一种致密的、几乎感觉不到痛苦的顺从。他像一件保养良好的工具,博士需要他静止,他便凝固如雕塑;需要他移动,他便精确地走到指定位置。他的观察力变得异常敏锐,如同在极寒中必须保持清醒才能存活的动物。他能从博士脚步声的细微差异判断接下来的“课程”类型,能从仪器启动前的预热音分辨出即将降临的是电流、低温还是某种化学试剂的注入。这种敏锐无关求知,只是生存的本能,是试图在无法预测的风暴中,抓住一丝微弱预警的藤蔓。
      然而,在这片麻木的冻土之下,并非死寂。那里是一片混乱的沼泽,情感的淤泥在其中翻滚、发酵。他依旧渴望那偶尔一现的温柔,哪怕明知是裹着糖衣的砒霜。这种渴望与随之而来的、对自身软弱的憎恶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他困惑,为什么施加伤害与给予零星温暖可以并存于同一个人身上?为什么那些关于“善”与“尊重”的教导,言犹在耳,却与眼前的一切形成最尖锐的讽刺?愤怒像被压在万米深海的火山,无声地积蓄着毁灭性的力量,却找不到喷发的出口。而这一切之上,弥漫着一种冰冷的、无处不在的绝望——对现状,对未来,对他自身存在的意义。
      正是在这片内心的废墟之上,博士的行为开始变得更加……难以定义。
      博士依旧穿着白袍,依旧进行着各种测试,但某些时刻,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研究者。他会在测试结束后,不是立刻记录数据,而是用手帕轻轻拭去未额角的血迹,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珍宝。他会带来一些并非实验必需品的食物,味道很好,坐在旁边看着未吃下,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似于父亲的温和关切。他甚至会开始聊一些无关的话题,关于星辰的运转,关于古代文明的遗迹,语气平等得像面对一个同龄的、可以交流的陌生人。
      最让未心神不宁的,是那种隐约的、“恋人”般的氛围。博士注视他的时间变长了,那双纯蓝色的竖瞳里,偶尔会闪过一种未无法解读的、复杂的光,像是好奇,又像是某种…占有。有一次,未在长时间的神经负荷测试后异常疲惫,博士没有立刻让他回舱,而是让他靠在休息椅上,递给他一杯温热的营养剂。博士就坐在旁边,距离近得未能闻到他身上那永远不变的、干净的气息。博士的手指无意间掠过未的手背,那一瞬间的触感,让未的心脏猛地一缩,不是厌恶,也不是喜悦,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惊悸与某种荒谬感的颤栗。
      他开始贪婪地、又无比羞耻地渴求这些短暂的、温和的瞬间。与之前无尽的折磨相比,这简直是天堂。他甚至开始为自己内心无法彻底熄灭的恨意而感到愧疚。也许……也许博士是有苦衷的?也许那些痛苦真的是“必要”的?也许这种逐渐显露的“温柔”,才是真正的博士?
      这种虚幻的、摇摇欲坠的“安宁”,持续了几年。像雪原上偶尔停歇的暴风雪,露出下方被粉饰的、看似平整的雪层。
      然后,毫无征兆地,寒冬以更酷烈的方式归来。
      新的仪器被推了进来,结构更复杂,闪烁着不祥的冷光。
      如果把人比喻成水果……
      那么之前的实验,或许还只是测试果皮的韧性,测量果肉的甜度,观察果核的结构。
      而现在,是切割。
      无形的力场刃,精准地“切”开他的感知,将痛觉、恐惧、绝望这些“果肉”与他意识的核心“果核”分离开。他能“看”到自己的恐惧像被剥离的果肉,摊开在意识的砧板上,被仔细分析其纹理和成分。
      是压榨。
      巨大的、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而来,不是作用于骨骼,而是作用于他的“存在感”本身。仿佛要将他所有的情绪、记忆、乃至自我认知,都像果汁一样从果核里强行挤压出来,榨取最后一滴反应的汁液。他感到自己正在被压扁,变得干瘪,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和坚硬的核。
      是剥离外衣。
      某种频率的能量场,作用于他与他身体之间。他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剥离感,仿佛他的灵魂(或者说意识)正被从□□这层“外衣”里强行剥出来。他能“感觉”到“外衣”的痛苦,却又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有一种不真实的疏离感。这种介于拥有与失去之间的状态,比纯粹的痛苦更令人崩溃。
      是切块食用。
      他的时间感、连续的记忆,被切割成互不关联的碎片。一段是极致的痛苦,下一段可能就是绝对的虚无,再下一段,可能是博士在一旁记录数据的侧脸,清晰得可怕,却没有任何前因后果。他像一个被切成果盘的水果,每一块都被单独研究,失去了整体的意义。
      是摔烂。
      意识被投入一个失重的、不断剧烈翻滚和撞击的虚空。没有具体的痛感,而是一种全面的、彻底的“碎裂感”。他的思维、他的认知、他好不容易在绝望中维持的、脆弱的“自我”,像一颗被狠狠摔在地上的果子,汁液四溅,面目全非。
      是压烂。
      仿佛有一座无形的山,缓慢而不可抗拒地压下来。不是瞬间的毁灭,而是持续的、一点一点地将他的精神、他的意志碾磨成泥。他能“听”到自己内心某些支撑了多年的东西,发出细微的、断裂的声响,最终化为一片混沌的、无法分辨的浆状物。
      未刚开始,还是会因为本能的恐惧而求饶。他用嘶哑的声音,用哀求的眼神,试图唤醒那个曾给他带来“温柔”错觉的博士。但没用。博士只是记录着数据,偶尔会在他濒临崩溃时,用那种熟悉的、平稳的语调说:“保持这样求饶吧,未,虽然这是无用的。”
      求饶无用。恐惧无用。那层“恋人”的糖衣,在这系统性的、升级的残酷面前,如同阳光下的冰晶,迅速消融,露出底下坚硬、冰冷的现实。未心中那丝卑劣的惊喜和依赖,被更汹涌的憎恨所取代。他看清了,无论博士戴上怎样的面具,其核心始终是那个为了“必要”可以践踏一切的、非人的存在。
      也正是在这个阶段,未开始经历一些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情。很多测试已经触及了死亡的范畴。他清晰地记得心脏停止跳动的窒息感,记得意识如同断线风筝般飘离的虚无,记得身体在超越极限的痛苦中彻底崩解的瞬间——那感觉,分明就是死透了。
      但下一刻,或者不知过了多久,他会在修复舱中醒来,或者在实验室的地板上恢复意识,身体完好无损,只有记忆里残留着死亡的冰冷烙印。他的记忆也变得断断续续,像信号不良的屏幕,时常出现空白和跳跃。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来”的,博士也从不解释。这种“无法死亡”的状态,成为一种比死亡更深的折磨,将他最后的解脱之路也堵死了。他像一个被永久固定在实验台上的标本,连终结的权利都被剥夺。
      而在这些残酷的间隙,那些诡异的、恋人般的互动并未停止。博士依旧会在某些时候,用那种亲昵的姿态触碰他,用那种专注的眼神凝视他,甚至……那些恋人之间该做的事情,在一种混合着研究探究与扭曲情感驱动的状态下,都发生了。博士的性格始终是温柔的,不管是在进行操作时,还是在进行这些亲密接触时,他的语调、他的动作,都维持着一种可怕的平静与温和。这种温柔,与正在进行的残酷实验形成了最尖锐、最令人精神错乱的对比。
      正是在这永恒的雪原、升级的酷刑、无法死亡的绝望、记忆的断层与扭曲的亲密关系的共同作用下,未内心深处压抑了二十年的所有情绪——困惑、愤怒、恐惧、绝望——终于找到了一个统一的、强大的出口……
      恨意。
      不再是之前那种混杂着困惑、恐惧和愤怒的复杂情绪,而是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坚硬的物质,如同在他被掏空的、破碎的内心废墟中,凝结出的一颗黑色的、沉重的果核。
      他彻底恨上了博士。
      恨他的欺骗,恨他的残忍,恨他那套自洽的、将一切暴行合理化的逻辑,恨他剥夺了自己的一切,最后连恨他的资格都想用虚假的温柔来抹去。
      然而,在这滔天的恨意之中,还掺杂着一种更深的、令人战栗的诡异感。
      很多实验,明明已经到达了……死亡的范畴。
      在“切割”中,他清晰地“感觉”到意识与□□的连接被彻底斩断。在“压烂”时,他“经历”了自我认知的完全崩解和湮灭。他“死”过,不止一次。意识沉入绝对的虚无,感知不到任何存在,连“我”这个概念都消散了。
      但是,他总会“回来”。
      记忆断断续续,如同被暴力撕扯后又勉强拼接的画卷。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复活”的,是时间被倒流了?是□□被重塑了?还是他的“死亡”本身,也只是实验设计中的一个环节,一种需要他“感受”和“理解”的体验?
      他感觉自己好像……没法死。
      这个认知,比死亡本身更可怕。它意味着,这种无休止的“切割”、“压榨”和“摔烂”,可能没有尽头。他是一颗无法被彻底摧毁的果实,只能永远承受着被剖析、被品尝、被碾磨的命运。
      那颗新生的、由纯粹恨意凝结成的黑色果核,在这永恒的寒冬里,沉甸甸地坠在他的胸膛里。
      他既渴望被拯救,又不再相信存在拯救;他憎恨施加痛苦的人,却又与那人有着最深刻的联结。这种撕裂感,将是他一生都需要面对的心理现实。
      一切回忆都像昨日重现般清晰。他松开手,玻璃碎片更深地契入博士脖颈的创口,发出一声粗糙的刮擦,仿佛碎玻璃正在磋磨着坚硬的颈椎骨。温热的液体随之从被割开的颈动脉里汩汩涌出,冲击着嵌在皮肉里的玻璃碴,发出细微而持续的滋滋声。
      博士的身体并未立刻静止,一条腿无意识地蹬踹着地面,鞋跟与浸血的地面摩擦出黏腻的声响,喉咙深处还在发出被液体和碎肉堵塞的、断断续续的咯咯声。他踉跄后退,踩在混合着碎玻璃和血水的狼藉上,每一步都伴随着玻璃被进一步碾碎的脆响和液体被搅动的粘稠声音。警报系统不知何时已彻底停歇,整个空间陷入一种被这些细微、濒死的声响衬托得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他环顾四周,那些曾经囚禁他的仪器仍在幽幽闪烁,仿佛在无声地记录着这最后的、野蛮的交响。
      他杀死了施暴者,却发现自己挥出的每一分力量都源自暴力的塑造;他挣脱了牢笼,却发现自己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铁锈与消毒水的味道。复仇的冲动如潮水般退去,露出底下广袤而坚硬的虚无礁石。
      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鲜血和粘液的双手,那双手曾无数次在培养液中无望地划动,如今终于染上了仇人的生命,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比培养液更甚、比金属舱壁更刺骨的寒意,正从骨髓深处,从每一个刚刚获得“自由”的毛孔里,不可逆转地弥漫开来。
      他意识到,这场持续二十年的抗争,不过是将自己从一个可见的囚笼,拖入了一个更大、更无形的冰窖。他依然被困在原点,被困在那片永恒的、幽蓝色的、由痛苦与寂静构成的绝对零度里。因为……
      冰冷,是未认知中最初的,也是唯一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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