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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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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是未认知中最初的,也是唯一的温度。
他悬浮在幽蓝色的营养液中,视线所及,是那片透过强化玻璃观察窗的、令人目眩的白光。实验室的无影灯永恒燃烧,像一个没有温度的太阳。
他的脊背紧贴着弧形的舱壁,那是二十年来最熟悉的触感。一根细长的探针,早已刺入他颈侧的静脉,留下持续的钝痛。监测环在脖颈上紧紧扣着,金属边缘陷入皮肉,留下深紫色的凹痕。
“生命体征稳定。神经活性阈值……仍在预期范围内。”
博士的声音隔着玻璃传来,温和得像在念一首摇篮曲。他的背影与未四岁那年第一次被放入这培养舱时,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未依稀记得博士卸下防护服的样子,那色彩奇特的卷发,和那双纯蓝色的、有着奇异竖瞳的眼睛。
“今天我们需要测试痛觉神经传导效率,未。” 博士的声音依旧柔和。“可能会有些不适,但请试着放松。感受它,理解它。”
电极早已从舱壁探出,紧紧贴着未的皮肤,带着金属的凉意。他的指尖在粘稠的液体中无意识地颤动。他记得更小的时候,曾天真地以为这温柔的语调里藏着某种关爱。直到年岁渐长,他才明白,那不过是一个匠人在擦拭自己最趁手的工具。他的身体是仪器,反应是数据,痛苦是刻度。他幻想过自己体内沉睡着足以撕裂这一切的力量,但回应他的只有日复一日的无力。
他记得上一次,电流如同万千根烧红的钢针扎进骨髓,他在剧痛中几乎咬碎牙齿,却死死压抑着喉头的呜咽。哭喊只会让博士眼中掠过一丝“样本反应良好”的满意。
他的视线掠过博士的肩膀,落在控制台侧面一个不起眼的接口上。那里,曾在他四岁时,有过一次微弱的电弧闪过,烧焦了一小片线路。那是他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展现出所谓的魔法天赋。
二十年了。每一次痛苦降临,他都会在意识的最深处,疯狂地幻想掌心能再次炸开雷暴。但回应他的,只有体内更深的沉寂。
突然。
连接在他脊椎上的神经接口猛地爆开一簇异常刺眼的电火花。
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贯穿了脊髓,每一寸肌肉都在痉挛。这痛苦超越了以往任何测试,是一种纯粹的、旨在摧毁神经的暴力。思考被剥夺,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
逃离?
他知道这没有用。那强化玻璃的观察窗,他撞击过,测试过,甚至幻想过无数次,它从未有过丝毫动摇。但此刻,除了用这具身体、这身骨头去撞,他找不到任何方式来表达这奔涌的、几乎要炸裂他胸膛的绝望和愤怒。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额头狠狠撞向面前的观察窗。
一声闷响。预期的坚固触感传来,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异样的、清脆的碎裂声。
未愣住了,连剧痛都仿佛停滞。他抬起昏沉的头,看见面前的强化玻璃上,以他额头撞击点为中心,蛛网般的裂痕正疯狂蔓延。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透过裂痕,他看见博士那双纯蓝色的竖瞳微微睁大,里面映出的不再是平日的冷静,而是真实的惊愕。
警告!警告!A3区培养舱结构完整性受损!
机械警报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高压的营养液从裂缝中咆哮着奔涌而出。未被巨大的力量猛地推出舱外,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
钝痛传来,却带来一种陌生的真实感。粘稠的液体泼洒开来,在地面蔓延成一片扭曲的镜面。
窒息感被涌入肺部的冰冷空气取代。未剧烈地咳嗽着,撑着身体试图站起,赤裸的脚踝踩在一片碎玻璃上。尖锐的刺痛传来,鲜红的血珠渗出,在幽蓝的积水中晕开一小团刺目的红。
他的目光抬起,越过湿漉漉的睫毛,锁定在几步之外的那个白色身影上。
博士还站在那里,似乎还没完全回过神来。那双纯蓝色的竖瞳正看着未,里面充满了惊讶与探究,但唯独没有恐惧。
太近了。
近到一切都可以在瞬间结束。
二十年的囚禁。
二十年的数据。
二十年的、被温柔包裹的残忍。
恨意。
不是愤怒,不是委屈,是一种更古老、更纯粹的东西,像地底奔涌的岩浆,在这一刻冲破了所有岩层。
他的手指在身下的液体和玻璃渣中摸索,触碰到一块边缘锐利的碎片。很大,很趁手。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与他体内燃烧的恨意形成奇异的共鸣。
“趴下,别动。” 博士的声音传来。那语调依旧试图维持温柔,但语速明显快了几分。“你左腿腓静脉里还有一枚未取出的生物传感芯片,剧烈运动可能导致它移位。”
未抬起头,湿透的白发黏在额前,血水和营养液从他下颌滴落。他尝试发声,但声带因长期静默而嘶哑。他以为自己在说话,以为那些破碎的音节已经冲出喉咙,质问着对方,用最恶毒的话语。
“……芯片?” 他终于挤出了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把它……炸碎……够不够……塞进你的喉咙?”
但实际上,或许只有模糊的气音,或许,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
更强的电流爆响声骤然响起。
他脖颈上的项圈亮起危险的红光。未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眼前阵阵发黑。然而,预想中的强烈电击并未持续。项圈只是闪烁了几下,便发出一股焦糊味,彻底黯淡下去。同时,整个实验室的灯光都剧烈地闪烁了一下,许多仪器屏幕瞬间黑屏。
“啊……”博士低声说道,像是在陈述一个刚刚得出的、令人不太满意的实验结论,他的皮鞋踩过地上混合着液体与玻璃的狼藉,发出“咔嚓咔嚓”的清脆声响,那声音,冷静得如同在踩碎一只已经失去了所有研究价值的昆虫标本。“看来……你的基因链,比我的这些设备先一步崩溃了。” 他顿了顿,纯蓝色的竖瞳落在未的身上,“未,你连当个稳定的‘电源’——”
博士的话音戛然而止。
未甚至没有完全站起身。就在那“电源”二字出口的瞬间,他的身体已经如同绷紧的弓弦,骤然弹射而出。不是奔跑,是扑杀。
像一头第一次捕猎的幼兽,带着未经雕琢却足以致命的野性。
博士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也许是想后退,也许是想抬手。
但太晚了。
未的身体重重地撞上他,两人一起倒下。未的手,那只紧握着玻璃碎片的手,借着前冲的势头,毫不犹豫地、精准地、狠狠地-
刺入。
温热的液体猛地喷溅出来,溅在未的脸上,带着粘稠的暖意。博士的身体在他身下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被液体堵塞的音节。未看见那双纯蓝色的竖瞳在自己眼前猛地放大,里面倒映着自己狰狞的面容,还有某种凝固的、未及绽放的惊诧。然后,那眼中的光芒,像被风吹熄的烛火,迅速地黯淡下去。
一切归于寂静。
只有血从伤口汩汩流出的声音,细微而持续。
未跨坐在博士不再动弹的身体上,剧烈地喘息着。手中的玻璃碎片还深深嵌在对方的脖颈里,他自己的手掌也被割裂,温热的血与博士的血混在一起,沿着他的手臂蜿蜒而下,滴落在被染红的白色防护服上,晕开一朵不断扩大的、暗红的花。
他做到了。
就在这时,一股难以形容的重量猛地砸在他的后背。未猝不及防,向前一扑,胸口重重撞在博士已经冰冷的尸体上。
他猛地回头。
空无一人。
在他刚才位置的后方,悬浮着一本书。
它不大,却给人以厚重的感觉。暗沉的黄色与黑色在封面上交织出无法理解的纹路。它就那样悬在那里,违背常理,散发着冰冷而沉默的气息。
未的心脏骤然收紧。他挣扎着爬起来,向后退去,赤裸的脚踩在混着血和营养液的地面上。
那本黄黑封面的法器,随着他的移动,同步向前漂浮,精确地保持着与他的距离。
他停,它停。
他动,它动。
如同一个无声的影子。
恐慌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挥手,试图驱赶,指尖只划过冰冷的空气。他尝试加速绕过它,它却如影随形,始终介于他与实验室那扇紧闭的大门之间。他试图发出嘶吼,试图命令它滚开。但最终冲破寂静的,只是喉咙里溢出的、破碎的喘息。
法器沉默以对,只是静静地悬浮。
一种被重新禁锢的愤怒混合着恐惧,再次点燃了他。他刚刚才用鲜血撕开的自由,绝不能再被夺走。
他弯腰,不顾掌心的伤口,抓起地上一块更大的玻璃碎片,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悬浮的法器猛掷过去。
玻璃碎片触及黄黑封面的瞬间,仿佛撞上了无形的坚壁,炸裂成一片晶莹的粉末,簌簌落下。而几乎在同一时刻,未感到自己的胸口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狠狠击中。
他踉跄着向后倒退,脊背撞上冰冷的控制台边缘,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几乎窒息。那感觉分明就是他刚才投掷出去的力量,被原封不动地返还到了他自己身上。
他蜷缩着,剧烈地咳嗽,抬起头,惊恐地看向那悬浮的法器。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认知,缠上了他的心脏。
这东西与他,已被某种无法理解、无法斩断的规则,捆绑在了一起。
……
死亡不是突然降临的。它像夜雾般缓缓漫上眼角,将视野染成渐深的灰。博士能清晰感受到生命力正从脖颈间那个狭小的创口流逝,带着体温,一滴一滴,落在实验室冰冷的金属地板上。那声音很轻,比他调整过的任何仪器都要轻柔。
他的意识没有挣扎,只是顺着这道湿滑的斜坡向下沉坠,滑向那些早已归档的实验记录,滑向那些安静躺在数据流深处的孩子们。这感觉并不陌生,就像每次结束一个长期项目后,他总会花一点时间,独自翻阅过往的数据。只是这一次,翻阅的是他自己。
他想起了处理残余物那天。流程很标准,和他处理过的许多样本一样。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液气味,和他刚来这里时一样。他看着分子震荡仪里闪烁的微光,心里默数着时间。比预定流程快了十七秒。很好。他在电子日志里简洁地写下“项目Z-98终止,数据归档”,然后自然地补充了一句关于下一代模型稳定性优化的想法。保存,关闭。他当时觉得那孩子最后是平静的,这很好。他总是希望他们能平静一些。
实验室需要安静。他一直这么认为。
记忆的索引继续向后翻动。更早的时候,有个很吵的孩子,编号似乎是83。那孩子总是哭,声音尖细,日夜不停,像一根永远在震动的琴弦。他试过几种镇静方案,效果都不理想。哭声会影响其他实验体的稳定,也会干扰数据的纯净度。最后他选择了强酸处理,因为那是最快、最彻底的解决方案。他看着数据曲线恢复正常,心里松了口气——实验室终于恢复了工作所需的安静环境。他在记录本上写下:“83号处理完毕。建议后续关注脑域开发项目的初始阈值设定。”
还有59号,天赋的异常波动导致了身体的钙化,变成了坚硬的白色物体,保持着伸手的姿势,像一尊未完成的雕塑。他用超声波处理的时候,注意到设备频率有些微波动,于是在日程表上记下一笔:需要安排一次设备校准。38号在焚化时发出过一声短促的异响,不太悦耳,他记下了需要检查降噪系统。最早的17号,那个不断渗液的男孩,在移交回收部门前,嘴唇还在微微颤动,仿佛想说些什么。他用了神经溶解剂——他不想让那孩子继续承受那种显而易见的痛苦。这些都在他的工作记录里,整齐,清晰,必要。每一项决定都有其理由,每一个流程都为了最终的目标。
然后,是Z-99。
记忆在这里变得鲜明起来,像被血液温热的玻璃。二十年前,那个瘦小的男孩第一次被带进实验室的时候,也是这样安静的。只是孩子的安静是恐惧的,而实验室的安静是永恒的。电极贴上孩子喉结的瞬间,那单薄的胸膛起伏得厉害。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轻:“别怕,”他说,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很快就会过去。”当电流精准地切断孩子试图发出的哭喊,他看着监测屏上瞬间平稳下来的数据曲线,语气温和地陈述:“你看,这样安静多了。”
他给了那孩子二十年安静的时光。他认为这是最好的礼物。
第一年,项圈通过震动传递指令时,他总是把频率调到最低档,刚好能感知的程度。“这是为你好,”他在记录里写道,笔尖流畅,“语言是低效且充满误解的噪音。”当清晨发现孩子咬碎了自己三颗臼齿,观察窗上留下模糊的血痕时,他沉默地调整了营养配比,并在备注栏认真写下:“需加强钙质补充,关注实验体口腔健康。”
第七年,脑部扫描影像清晰地显示,语言功能区已显著退化。但与此同时,数据表明,听到他独特的、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时,孩子的瞳孔收缩率会有稳定而显著的反应。他在日志里欣慰地记录:“建立了更直接、更高效的非语言连接方式。”这证明了他的方向是正确的。
第十五年,喉部肌肉群萎缩状况符合预期。也正是在这一年,他通过高精度运动传感器,发现孩子竟然在用极其细微的指尖颤动传递着某种编码信号。他确实有些惊讶,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赞叹——在如此极端的限制下,生命寻找出口的意志依然如此顽强。但此路不通。第二天的行为矫正,他亲自设定了电击参数,把强度精确控制在了能打断行为模式的最低必要值。“这是为你好,”操作时他隔着观察窗轻声说,明知那孩子不可能听见,“我们要去掉这些没用的部分,才能装进更重要的东西。”他看着孩子在电流中短暂地痉挛,然后恢复平静,心里感到一种落实了的安稳。
他的记录本越来越厚,摞起来像小小的城墙。笔迹始终工整,墨迹均匀。他记录孩子面部毛细血管的扩张与收缩速率,记录皮肤电导率的微小波动,记录每一次呼吸频率的改变与情绪刺激源的关联。有时在深夜,四周只有仪器运行的低声嗡鸣,他对着那些起伏的曲线和数据点,会微微露出笑意——那孩子正在以一种更精妙、更纯粹的方式与他对话,一种超越了粗陋词汇的语言。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耐心的听众,终于开始听懂宇宙深处传来的微弱的星语。
当监控画面捕捉到那孩子第一次主动调动面部肌肉,展现出一个虽然僵硬但明确可控的表情变化时,他确实感到了高兴。一种纯粹属于研究者的高兴。他在记录页上连用了三个“显著进步”,笔尖因为下意识的兴奋而稍稍用力,在纸面上留下一个微小的墨点。
第19年零7天,监控警报突兀地撕裂了实验室的宁静。他正在分析一组新生成的脑波数据,闻声立刻起身。冲进核心实验室时,他看到的情景让他微微一怔——那孩子正用头额反复撞击着坚不可摧的舱壁,培养液因为舱体破损而倒灌,正涌入孩子的口鼻。没有犹豫,他拿起神经抑制器,步伐稳定,动作精准而流畅。“安静,”他一边将冰冷的针尖抵近孩子的太阳穴,一边低声安抚,像在哄劝一个做了噩梦而挣扎的孩子,“很快就安静了。”
针尖刺入的瞬间,孩子猛地抽搐了一下,眼中似乎有某种他从未见过的、炽亮如雷光的东西一闪而过。那一刻,他心里掠过一丝极淡的遗憾,像水面上划过的风——明明只差一点,他们就能共同抵达那个更安静、更完美的彼岸了。真可惜。
记忆的胶片在这里被突兀地切断。
现实的触感冰冷而尖锐。是脖颈间深深嵌入的玻璃碎片,以及生命力随着温热血浆流逝所带来的、越来越深的凉意。他看见未——那个他称之为Z-99的孩子——正俯视着他,那双眼睛里燃烧着他无法理解也无法量化的火焰。他听见那些破碎的、嘶哑的、完全不符合声学原理的声音从对方的喉咙里挤出。
他不明白。
他给了这孩子二十年受保护的、纯净的、不受外界纷扰的安宁,为他剔除了那些不必要的情感与表达所带来的痛苦,引导他走向一条更高级的进化路径。为什么换来的,却是这样混乱、粗粝而喧闹的结局?
视野边缘的黑暗逐渐蔓延,吞没了仪器指示灯的光芒,吞没了天花板的颜色,最后吞没了他尚未想通的疑问。实验室里,最后一丝属于生命的声音也消失了。这一次的寂静,与他精心维护了二十年的那种充满潜在数据的静默不同,这是一种空洞的、万物终结后的、绝对的虚无。
而在某个他无法感知的维度,或许就在隔壁,或许在遥远的时间线之外,另一间实验室的灯光依然亮着。另一个穿着同样洁白袍子的身影,正平静地翻开一页新的记录册。基于他上传的、用所有代价换来的数据,笔尖落在纸面上,发出稳定而持续的沙沙声。
那声音,很轻,很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