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同学》文本文档

20、最后的心愿

　　日子在医院这片苍白而滞重的空间里，仿佛被无限拉长，又像是被按下了快进键，每一天都在重复着相似的煎熬，却又清晰地标记着生命力的流逝。
　　梁熠的状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恶化着。
　　化疗的副作用开始无情地显现。
　　他呕吐得越来越频繁，起初还能勉强喝下几口清粥，后来连喝水都会引发剧烈的干呕。
　　那声音，撕心裂肺，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掏空，回荡在寂静的病房里，每一次都像一把钝刀在我心上反复切割。
　　他瘦得几乎脱了形。
　　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眼窝像两个黑洞，曾经明亮闪烁的眼睛，如今大部分时间都只是疲惫地阖着，或者失神地望着天花板某处，失去了焦点。
　　手臂瘦得像干枯的树枝，皮肤苍白到近乎透明，青紫色的血管狰狞地盘踞其上。
　　我每天放学就往医院跑，风雨无阻，哪怕第二天有重要的考试。
　　一次我偶然看到，梁父靠在走廊墙壁上，手里攥着那张被诊断为“胃癌晚期”的化验单，肩膀在微微颤抖。
　　但当他发现我时，立刻恢复了冷峻。
　　梁父依旧每次都用那种冰冷刺骨的眼神迎接我，“滚出去”这三个字几乎成了我踏入病房的背景音。
　　但梁熠总会用他那双瘦得见骨的手，固执地拉住我的手腕，用尽所剩无几的力气，喘息着反驳他父亲：“让他……待着。”
　　那微弱却坚定的力量，成了我穿越所有冰冷敌意的唯一铠甲。
　　我坐在病床前，握着他冰凉的手，看着他因为疼痛而紧蹙的眉头，感受着他指尖偶尔无意识的、细微的颤抖。
　　我给他念我们曾经一起读过的书，声音很轻，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进去。
　　有时候，他会极轻微地捏一下我的手指，表示他在听。
　　那微小的回应，是我在无边黑暗中捕捉到的，唯一的光亮。
　　那天下午，阳光意外地很好，金灿灿地透过窗户，洒在白色的床单上，给他苍白的脸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脆弱的光晕。
　　他精神似乎比平时好一点点，睁着眼睛，安静地看着窗外。
　　忽然，他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落在我脸上，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像一个试图努力却失败的微笑。
　　“予安……”他的声音气若游丝，像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
　　“嗯，我在。”
　　我连忙凑近，握紧了他的手。
　　他沉默了几秒，像是在积攒力气，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孩子气的、纯粹的渴望，与他此刻枯槁的形容形成了无比残忍的对比。
　　“真想吃火锅啊……”
　　他几乎是叹息着，声音飘忽，
　　“辣的那种。”
　　说完，他自己先愣了一下，然后像是觉得这个愿望太过荒谬，嘴角扯出一个更深的、带着苦涩意味的弧度，紧接着，喉咙里发出一阵无法抑制的、空洞的干呕声，身体因为用力而微微蜷缩起来。
　　我握着他的手，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迅速模糊了视线。
　　滚烫的泪珠一颗接一颗地砸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砸在洁白的床单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火锅。辣的那种。
　　那个曾经代表着圆满、热闹，代表着“解决完所有麻烦之后”的温暖未来的象征，此刻从他口中说出来，却成了最尖锐、最无情的讽刺。
　　它勾起了所有被他小心翼翼珍藏过的、关于生活的热爱，也赤裸裸地映照出了现实极致的残酷——他那么爱吃的人，我们曾计划吃遍全城所有餐馆，如今却连喝一口水都成了奢望。
　　我心疼得无以复加，恨不得能替他承受所有的痛苦，恨不得生病的是我自己。
　　为什么偏偏是他？
　　为什么是那个像阳光一样，曾经给予我那么多温暖和勇气的他？
　　我俯下身，用额头轻轻抵住他冰凉的手背，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泪水浸湿了他的皮肤，他却只是用另一只没有输液的手，极其缓慢地、安抚地，拍了拍我的头。
　　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甚至有些刺眼。
　　可病房里，只有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他压抑的喘息，和我无声的、汹涌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