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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
扬州城的清晨,薄雾如纱,笼着青石板巷,也笼着林府西厢客院里那个寂寥的身影。
苏仁坐在院中一棵老槐树下,石桌上摊着一本边角磨损的《伤寒杂病论》,书页在晨风中微微颤动。他的目光却没有落在字句上,而是虚浮地望着掌心——那里仿佛还残留着灼热感,是南山矿场那夜,他亲手点燃火把,将小药童阿沅的尸身付之一炬时的温度。
十三岁的阿沅,跟了他两年,机灵爱笑,总说“我家公子以后要成为华佗扁鹊那样的人,我就当您的小药童,跟着您行医天下”。可那夜在南山,甄家的护卫挥刀砍来时,这孩子……
“又在发呆?”
清亮的声音从墙头落下,带着三分无奈七分关切。
苏仁缓缓抬头,看见青雀蹲在墙头,一身利落的靛蓝短打,马尾高束,晨光在她身后镀了层金边。这丫头总是不走正门,轻功好得像只雨燕。
“青雀姑娘。”苏仁勉强扯出个笑,声音沙哑,“今日林姑娘不是该习剑?”
“及笄礼,休一日。”青雀轻巧跃下,走到他面前蹲下,仰头看他,“你这模样,比咱们从南山逃回来那夜还难看。怎么,还想着阿沅?”
苏仁沉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那夜火光冲天,阿沅小小的身躯在烈焰中化为灰烬,他连具完整的尸首都带不回来。客居林府这几天来,林大人待他如上宾,林姑娘敬他如兄长,可他连身边一个小药童都护不住。
“我是医者,”苏仁开口,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苏家几代行医,祖父在时,曾从瘟疫村里救出十七人。父亲在世,开过义诊棚,施药三年。到了我……”
他哽住,说不下去。
青雀没接话,只是站起身,走到石桌对面坐下,认真看着他:“苏仁,我问你,你要老是因为过去的事就废了,天天在这儿伤春悲秋,那阿沅的死算什么?白死了?”
苏仁一怔。
这话像一把钝刀,狠狠扎进苏仁心里。他脸色煞白,手指蜷缩。
“我不是……”他想辩解。
“你就是。”青雀打断他,语气却软了下来,“我师父说过,江湖人刀口舔血,今日活明日死是常事。死了的,埋在心里;活着的,得往前看。你们医者不也一样?治不好的,记在医案里警醒自己;治得好的,倾尽全力。要是因为治死过人就不行医了,那天底下早就没大夫了。”
苏仁看着她,这丫头平日大大咧咧,此刻的眼神却清澈而坚定。她不懂那些医典药经,却懂最朴素的道理。
“可阿沅才十三岁……”苏仁声音发颤。
“所以你得活出两个人的份儿。”青雀站起身,绕过石桌,拍了拍他的肩,“阿沅想看你成为名医,你就得成。走吧,林姑娘今日及笄,林大人说要简朴温馨,让我来找你帮忙布置药囊香案——这可是你的本行。”
“药囊?”苏仁愣住。
“嗯,林姑娘说及笄礼后想给来客赠自制药囊,安神避秽的。”青雀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我昨晚去药市买了些药材,你看看够不够?我不懂这些,但小姐说过,丁香、艾叶、藿香、苍术……我都记着呢。”
苏仁接过布包打开,里面药材分门别类包好,品相上乘。他心头一热,这丫头……竟都记下了。
“还缺一味冰片,一味苏合香。”苏仁仔细检查后说,“库房里应该有,我去取。”
“我陪你。”青雀自然而然地跟上。
两人并肩往后院库房走去。晨雾未散,石板路上湿漉漉的,映着两人长长的影子。
“青雀,”苏仁忽然开口,“谢谢你。”
“谢什么?”青雀侧头看他。
“谢谢……你总是把我拽出来。”苏仁低声道,“南山的时候是,最近也是,我这几天夜夜噩梦,都是你半夜翻墙进来,硬拉着我去院子里看星星,说‘死人已经死了,活人还得看天亮’。”
青雀笑了,露出两颗虎牙:“那是你太呆。我要是像你这样,小时候第一次见死人就得吓死——我七岁那年,师父带我去剿匪,看见山贼窝里那些被祸害的百姓……那才叫惨。可师父说,看见了,记住了,然后让自己变强,强到不让这种事再发生。”
她顿了顿,语气认真起来:“苏仁,你医术很好,林姑娘之前风寒,你三剂药就治好了。但你心太软,总把别人的命背在自己身上。这样不行,你会垮的。”
苏仁停下脚步,看着她晨光中明亮的眼睛,忽然觉得心头那层厚重的阴霾,被撬开了一丝缝隙。
“那……我该怎么办?”
“治你能治的,学你还没会的。”青雀说,“你不是总说想编一本《新修本草》吗?那就去编。你不是想济世救人吗?那就去做。坐在这儿唉声叹气,阿沅不会活过来,但你要是成了名医,救了千百个‘阿沅’,那阿沅的死就有价值了。”
这话如醍醐灌顶。苏仁怔怔站着,良久,深深吸了口气:“你说得对。”
两人取了药材回到厢房,开始调配药囊。苏仁负责称量配伍,青雀帮忙缝制香囊布袋——她手巧,针脚细密,绣上的兰草栩栩如生。
“没想到你还会女红。”苏仁惊讶。
“当丫鬟的,什么都得会点。”青雀头也不抬,“衣裳破了得自己补,伤口得自己缝——诶,你这冰片放多了吧?不是说香气太冲反而不好?”
苏仁忙调整比例,嘴角却不自觉扬起。和这丫头在一起,好像再沉重的心情都会变轻。
他想,或许青雀就是他的药——专治优柔寡断、沉溺过往的顽疾。
窗外,晨雾渐散,阳光洒进来,落在两人低垂的眉眼和交错的指尖上。一室药香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生长。
苏仁心想,或许青雀说得对。医术不精就继续学,治不好人就钻研到能治好为止。苏家世代名医的招牌,不能砸在他手里。
总有一天,他要做到活死人、肉白骨。
一定。
林府正厅,辰时三刻。
厅中陈设极为简朴,却处处见用心:八张酸枝木椅按宾主之位摆开,墙上挂着黛玉前日新绘的《幽谷兰蕙图》,画旁是她手书的陶渊明诗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案几上无金玉器皿,只摆着青瓷瓶插的几枝□□,并一套素白茶具。
来的宾客不过六人:林如海的同年、告老还乡的前翰林院编修周老先生;扬州书院的山长、清流领袖郑先生;林如海在盐政上的副手、为人刚正的刘主事;还有苏仁和青雀、紫鹃等家里住着的一些黛玉的亲近人。
林如海特意交代,不要声张,只请真心关切之人。
黛玉今日穿了身月白绣竹叶纹的交领襦裙,外罩浅碧色薄绸褙子,长发未绾,只用一根素银簪松松别着。她立在厅中,身姿如竹,眉目沉静,通身无半分奢华,却自有一种清华之气。
“吉时到——”老管家林忠高声唱道。
担任正宾的是周老夫人,七旬年纪,白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深青色褙子,神态庄重慈和。她缓步上前,执起黛玉的手,苍老的声音缓缓吟诵祝词: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随着祝词,老夫人为黛玉三次加笄:初加素木簪,象征童真;再加银镶玉簪,象征少女;三加那支林如海珍藏多年的青玉莲纹簪——那是贾敏生前最爱之物。
每加一簪,黛玉便深深一拜。厅中寂静,只闻祝词声与衣袂摩挲的轻响。苏仁和青雀站在末位,青雀悄悄碰了碰苏仁的胳膊,低声说:“林姑娘真好看。”
苏仁点头,目光落在黛玉沉静的侧脸上。这姑娘身上有种超越年龄的淡然,仿佛世间繁华兴衰,皆在她眼中,又皆不入她心。
礼成,黛玉转身,向林如海行大礼。
林如海起身,走到女儿面前。他没有说那些惯常的祝福套话,而是从袖中又取出一支黄杨木鹤簪,双手递上。
“玉儿,”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为父今日赠你这簪,不是要你簪发绾髻,是要你时刻记得——汝非笼中雀,当为云间鹤。这世间牢笼甚多,礼教是笼,富贵是笼,他人眼光亦是笼。但你要记住,你是我林海之女,是读过万卷书、日后也就行过千里路的女子,你的天地,该在九霄。”
黛玉双手接过木簪,指尖抚过那只展翅欲飞的鹤,眼眶倏然发热。她想起前世在贾府,一步不敢行差踏错,一言不敢逾越规矩,如履薄冰十五年,最终泪尽而亡,化作潇湘馆外一抔黄土。那时她真是笼中雀,连啼哭都要掩在帕子里。
而今生,有父亲对她说:你是云间鹤。
“女儿谨记。”她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扬起一个清浅而坚定的笑,“不做笼中雀,必为云间鹤。”
满座动容。周老先生捻须长叹:“林公有女如此,夫复何求。”郑山长则低声对刘主事道:“此女气度,不逊男儿。”
礼毕后是简宴。菜色都是黛玉平日爱吃的:一道文思豆腐羹,刀工精细如发;一道清炖蟹粉狮子头,鲜而不腻;一道扬州炒饭,米粒分明,辅以虾仁、青豆、火腿;另配四样时蔬小炒。无山珍海味,却样样见心思。
宴罢,黛玉亲自赠客。每人一个靛蓝布囊,绣着不同的花草,里面是她与苏仁等人配制的安神药囊。周老夫人接过时,闻到淡淡药香,笑道:“老身失眠多年,这礼送到心坎上了。”
宾客散去,已近午时。林如海与黛玉回到书房,父女对坐,一壶清茶,两碟点心,这是难得的静谧时光。
“玉儿,”林如海斟了茶,缓缓开口,“及笄礼已成,你已是大人。有些事,为父该与你交底了。”
黛玉端正坐姿:“父亲请讲。”
“两日前,为父已上表朝廷,以‘体弱多病、账目纠缠、力不从心’为由,请求辞去巡盐御史一职,回京述职。”林如海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今日天气。
黛玉一惊:“父亲要辞官?”随即她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账目纠缠?”
林如海颔首,眼中闪过深沉的光:“为父在扬州八年,盐政这本账,早已烂到根子里。太上皇的人要分一杯羹,皇上的人想插一手,江南世家更是盘根错节。为父坐在这个位置上,如坐火山口。”
他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继续道:“所以为父主动递了刀子——随辞呈附上的,是一份精心整理的‘账册摘要’,详列历年盐税亏空、流向不明之款项,其中七成指向甄家,三成指向几个皇商。这份东西,是为父递给皇上的投名状。”
黛玉心思电转,瞬间明白了:“皇上正愁没有实证动甄家,父亲此举……”
“正是雪中送炭。”林如海接口,“皇上年轻气盛,急于掌权,最缺的就是江南的把柄。为父送他这把刀,他必定欣喜若狂,不但会准我辞官,或许还会厚赏以彰‘忠臣’。”
“那太上皇那边?”
“太上皇那边,为父另上了一道密折。”林如海放下茶盏,神色莫测,“折子里,为父哭诉了三条:其一,皇上威逼,以‘账目不清’相胁,逼我站队;其二,江南世家胁迫,甄家派人‘提醒’我盐政不易;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为父‘老迈体衰,膝下唯有一女,无子嗣承业,恐林家香火断绝,日夜忧思成疾’。”
他说到最后一句时,语气里竟真带了几分苍凉。黛玉鼻尖一酸,握住父亲的手:“父亲……”
林如海反手握紧女儿的手,笑了笑:“傻孩子,这其中有真有假。皇上威逼是真,甄家胁迫也是真,但为父真正的考量是——我们林家该急流勇退了。太上皇日渐老迈,皇上羽翼未丰,两虎相争,夹在中间的必先遭殃。为父此时抽身,看似落魄,实则是全身而退。”
他顿了顿,看着女儿:“只是如此一来,林家再无实权,只能做个清闲官员。玉儿,你可会失望?”
黛玉摇头,眼中泪光闪烁,却笑得清亮:“女儿从未觉得父亲的官位有多重要。重要的是父亲安康,是我们父女相依为命。况且——”
她眼神一凛,竟透出几分锐气:“无权无势,有时反而是护身符。女儿读史,见多少权倾朝野者不得善终,倒是那些急流勇退的,能得享天年。父亲此举,女儿只觉得高明。”
林如海怔住,随即畅怀大笑:“好!好一个‘急流勇退’!玉儿,你之见识,远在为父预料之上!”
笑罢,他正色道:“既然说到这儿,为父再考考你——若我们离扬,府中这些藏书、农具图样、织机改良稿,还有你那些算术笔记,该如何处置?”
黛玉沉吟片刻,答道:“可分三类。其一,农书、织机图样、水利手稿,可赠予城外庄户里正,言明是‘林大人离任前念及乡邻,留些实用之物’;其二,算术、经济笔记,可悄悄售予‘亦安商队’——这是卢家、婉儿姐姐的商队,信誉极佳;其三,那些珍本孤本,父亲带走。如此,既不落把柄,又惠及百姓,还能结个善缘。”
林如海抚掌赞叹:“妙!既全了名声,又埋了种子。玉儿,你真是……天生该走济世之路。”
父女二人又深谈了许久。黛玉将这些年所学所思——从卢凌风处听来的屯田、练兵之策,从苏仁处学来的药理医理,从书中悟出的经济民生之道,甚至一些粗浅的器械图样——娓娓道来。她说得条理分明,见解独到,时而引经据典,时而结合实际。
林如海越听越惊,越听越喜。这个女儿,若是男儿身,定是治国良才;即便是女儿身,这份心智见识,也足以傲视绝大多数须眉。
“玉儿,”最后,林如海郑重道,“此去神京,看似荣归,实则是入龙潭虎穴。朝堂之争,世家倾轧,皆非善地。但为父相信,以你之才,以你之心性,定能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女儿明白。”黛玉起身,端端正正行了大礼,“定不负父亲教诲。”
窗外,阳光正好,穿过窗棂洒在父女身上,温暖而明亮。
几乎同一时间,神京,养心殿。
皇帝捏着那封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奏折和附带的厚厚账册,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他快速翻阅着账册摘要,越看眼睛越亮——盐税亏空、私贩记录、官商勾结……一条条,一桩桩,详实得令人心惊,而其中最多的指向,正是江南甄家!
“好!好一个林如海!”皇帝猛地起身,在殿中踱步,“真是朕的忠臣良吏!竟能隐忍多年,暗中收集如此铁证!”
高明小心翼翼上前:“陛下,林大人辞呈中言明体弱多病,恐难再担重任……”
“准!当然要准!”皇帝打断他,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不但要准,还要厚赏!拟旨——林如海督办盐政八年,劳苦功高,今因疾请辞,朕心甚悯。加封光禄寺少卿,赐金二百两,绸缎百匹,准其回京述职,颐养天年。”
“陛下,”高明犹豫,“光禄寺少卿是从四品,林大人原是正三品巡盐御史,这品级……”
“你懂什么?”皇帝瞪他一眼,“林如海这是自请辞官,朕没给他辞官已是恩典。况且光禄寺清贵无实权,正合他‘颐养’之说。至于实权……等他回京,看表现再说。”
他坐回龙椅,手指敲着账册,眼中闪过精光:“更关键的是,他送了朕这把刀。有了这个,查办甄家便名正言顺。高明,传朕口谕给吏部,巡盐御史空缺,着吏部右侍郎周彦接任。周彦是朕的人,该出去历练了。”
“是。”高明领命退下。
圣旨传出,朝堂哗然。
林如海辞官?还得了“升赏”?明眼人都看出这是明升暗降,但皇帝那副“体恤老臣”的做派,又让人内心暗讽。一时间,各方心思浮动。
大明宫暖阁内,太上皇听着戴权的禀报,枯瘦的手指在紫檀扶手上轻轻敲击。
“林如海……”他喃喃重复这个名字,“倒是懂得急流勇退。”
戴权低声道:“太上皇,林大人在密折里哭诉得可怜,说皇上威逼,甄家胁迫,自己又年老无子,忧思成疾……您看?”
太上皇嗤笑一声:“三分真,七分演。不过……演得不错。”
他接过戴权递上的密折,展开细看。折子写得情真意切,字字血泪——写皇上如何派人暗示站队,写甄家如何“提醒”盐政水深,写自己如何夜不能寐,唯恐辜负皇恩,更恐林家香火断绝,愧对祖宗……
看到“臣年逾不惑,膝下唯有一女,每思及林家世代书香至此而绝,便痛彻心扉,病体愈沉”时,太上皇的手指顿了顿。
他想起很多年前,林如海还是探花郎时,琼林宴上意气风发的模样。也想起贾敏——荣国公的女儿,那个曾经名动京华的才女,嫁入林家不过十余年便香消玉殒。
“罢了,”太上皇合上折子,神色淡漠,“他既想退,就让他退吧。一个无子的文官,翻不起浪。准他所请,另赐人参两支,灵芝一盒,让他好生养着。”
“那巡盐御史的空缺?”
“皇上不是已经定了周彦吗?”太上皇闭目养神,“让他去。江南那潭浑水,周彦这种愣头青,正好去搅一搅。”
“是。”
长公主府,水榭。
李玥安听完锦绣的禀报,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林如海这一手,玩得漂亮。”她执起白子,落在棋盘上,“以退为进,明投皇上,暗通太上皇,实则谁都不靠,只为自己抽身。”
锦绣在一旁斟茶:“殿下觉得,林大人是真要颐养天年?”
“颐养?”李玥安摇头,“他是以退为进,以待时机。不过这样也好,无派无系,干干净净,将来要用时,反倒方便。”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赞赏:“倒是他那女儿,听说离扬前,将府中农书、织机图样全散给了庄户,还把一些算术经济笔记,‘无意间’流到了亦安商队手里?”
“是。”锦绣笑道,“暗桩来报,林姑娘亲自整理分类,农书写了白话注解,织机图样标了尺寸用法。庄户里正感激涕零,说‘林大人走了还惦记着我们’。商队那边,掌柜看了笔记,惊为天人,已经悄悄誊抄分送各分号了。”
李玥安执棋的手停在半空,良久,轻笑出声:“不居功,不藏私,润物无声。这孩子……比我想的还有意思。”
她落子,棋盘上局势悄然变化。
“去,传信给北境,”李玥安忽然道,“让亦安商队下一批运往青州的物资里,加两箱书——农政、水利、医书,都要。另备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以商队名义送给林姑娘,贺她及笄。”
“是。”锦绣应下,迟疑道,“殿下似乎很欣赏林姑娘?”
李玥安抬眼,望向窗外,眼中闪过复杂神色:“我母亲当年曾说,女子立世,要么有倾国倾城的容貌,要么有惊世骇俗的才学,要么……有洞悉时势的智慧。前两者易得,后者难求。林黛玉这丫头,三者兼备。”
她顿了顿,轻声道:“稷儿的眼光,不错。”
同一时日,琼州水军大营。
海风依旧带着咸腥,却不再刺骨。校场上,士兵们穿着新发的棉袄操练,呼喝声震天。虽然棉袄针脚粗糙,有些还不太合身,但每个人脸上都少了往日的菜色,多了几分红润。
中军帐内,赵羽看着案上堆得整整齐的饷银袋,手指轻轻抚过粗布表面。足额,全是足额。这是近半年来第一次。
赵羽走到窗边,看着营地里忙碌的士兵。有人在修补船帆,有人在晾晒鱼干,还有人在空地上操练。每个人脸上,都少了往日的愁苦,多了几分生气。
这一切的改变,始于半个月前。
那时,苏无名一起来了琼州,按照林黛玉所书写的改进之策,以及有了钱,苏无名在赵羽等人的支持下,开始推行一系列改革:更新渔具,改进腌制方法,甚至悄悄在偏僻海岸尝试海水晒盐。晒出的盐虽然粗糙,但自用足够,还能偷偷换些粮食。
“将军,”副将兴冲冲掀帐进来,“苏先生和破虏他们从泉州回来了!带回来二十船粮,还有一批铁料!”
赵羽猛地起身:“快请!”
苏无名风尘仆仆进帐,斗篷上还沾着海风的水汽。他不及寒暄,直接道:“粮是糙米,但够吃三个月。铁料可补修战船,破虏还从番商那里弄到几张新式船弩图——虽不及其火铳,但射程远了五成。”
赵羽深深一揖:“先生大恩,琼州三万将士没齿难忘。”
苏无名扶住他,神色复杂:“赵将军不必谢我。你也知道,这些银钱物资,大半是林姑娘典卖嫁妆所得。她原话不是——银子要用在刀刃上,要让将士们吃饱穿暖。她还说,日后,盼能听到琼州水军不再挨饿受冻的消息。”
帐内寂静。几个将领眼眶发红。
赵羽深吸一口气,走到帐外,面向北方,郑重抱拳:“琼州水军上下,谢林姑娘活命之恩!此生此世,绝不相忘!”
身后,众将齐声:“绝不相忘!”
声音传遍营寨,操练的士兵们停下动作,面面相觑。很快,消息便私下传开——有个素未谋面的大家小姐,典卖了自己的嫁妆,换来了这些粮食、棉衣、修船的铁料。
一个老兵忽然跪下,朝北方磕了个头。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校场上,黑压压跪了一片。
他们不懂朝堂争斗,不懂世家倾轧,他们只知道,在最难的时候,是一个闺阁小姐卖了嫁妆,让他们有饭吃,有衣穿。
这一日,琼州水军大营的晚饭加了餐——每人多了一条咸鱼,一碗菜汤。士兵们围坐在篝火边,沉默地吃着。忽然,一个年轻士兵哼起了家乡的小调,渐渐地,更多的人加入进来。
歌声苍凉而浑厚,随着海风飘向远方。
赵羽站在瞭望台上,听着这歌声,望着北方星空,转身对副将道:“传令下去……以琼州水军全体将士的名义,给林姑娘送份贺礼。”
“送什么?”
赵羽想了想:“就送……一扇贝壳风铃帘吧。咱们琼州别的没有,贝壳管够。让手艺好的弟兄做,要做得精致些。”
“是!”
副将领命而去。赵羽望向北方,心中默念:林姑娘,愿你此生喜悦安康。琼州三万将士,承你的情。
他不知道,就在这一刻,西北徐州某处荒村里,正发生着诡谲的一幕。
徐州,青州邻境,荒芜的山村。
这里十室九空,仅存的几十户人家面黄肌瘦,眼神麻木。村中央的打谷场被改成了祭坛——泥土垒起高台,台上插着七面黑幡,幡上画着扭曲的符文。台下跪着上百村民,衣衫褴褛,却神情狂热,随着台上的黑袍祭司叩拜。
“天神降世,赐我新生!涤荡污秽,重塑乾坤!”祭司高举骨杖,声音嘶哑。
村民们齐声应和:“天神降世!赐我新生!”
祭坛后方一间茅屋里,门窗紧闭。屋内无灯,只靠墙上镶嵌的几颗夜明珠发出幽绿的光。警幻仙子盘坐在蒲团上,周身黑气缭绕,面前的铜盆里盛满浑浊的血水,水面映出无数破碎的画面——黛玉接簪、琼州军营、林如海写折、长公主落子……
“噗——”
警幻猛地喷出一口黑血,血溅在铜盆里,水面剧烈动荡。
“怎么可能……”她脸色惨白如纸,眼中满是惊骇,“林黛玉的命轨……为何偏离至此?!”
她清晰地感受到,无数“愿力”正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琼州士兵的感激、扬州庄户的感恩、林如海的期许、卢凌风的倾慕……这些温暖而真挚的祈愿,像无数根金线,缠绕在黛玉原本注定“泪尽而亡”的命线上,一点点将她拖离既定的轨迹。
更可怕的是,这些愿力中蕴含着“生机”、“希望”、“改变”的意念,与她所执掌的“悲剧”、“宿命”、“衰亡”法则格格不入。两股力量激烈冲撞,天道反噬如潮水般涌来!
“呃啊——”警幻惨叫一声,周身黑气溃散大半。她感到神魂如被万针穿刺,丹田内法力疯狂逆转。
“不……本座谋划百年……岂能毁于一旦……”她咬牙切齿,强行稳住心神,双手结印,催动最后的力量。
茅屋外,祭坛上的祭司忽然浑身剧颤,七窍渗出黑血。他仰天嘶吼,骨杖指向东南方向——那是青州!
天空骤然暗下,乌云从四面八方汇聚,云中传来密集的“沙沙”声,仿佛千万只虫豸在摩擦翅膀。跪拜的村民惊恐抬头,只见乌云越来越低,越来越厚……
“轰——”
云层破开,无数黑点如暴雨倾泻而下!是蝗虫,密密麻麻,遮天蔽日,瞬间笼罩了整个村庄,并向四面八方蔓延!
“天神降灾!涤荡污秽!”祭司在虫雨中狂笑,随即被蝗虫淹没。
茅屋内,警幻仙子气息萎靡,倒在蒲团上。她看着铜盆中终于稳定下来的画面——蝗虫过境,赤地千里,饥民遍野……黛玉的命线在灾难画面中微微颤动,似乎有回归原轨的迹象。
“呵……呵呵……”她低笑起来,嘴角不断溢血,“红楼诸人……你们以为能逃过宿命?天灾之下……我看你们怎么自救……”
她艰难地抬手,一道黑符飞出屋外。片刻后,一僧一道连滚爬爬进来,两人浑身是伤,显然刚受了重罚。
“仙、仙子……”癞头和尚颤声跪倒。
“本座要闭关疗伤……少则半年,多则三载。”警幻声音虚弱,却冰冷如刀,“接下来的计划……按原定进行。蝗灾只是开始……去,散播谣言,就说‘天降神虫,罚无道昏君,唯有信奉天神,方得解救’……把乱子……搅得越大越好……”
跛足道人磕头如捣蒜:“谨遵仙子法旨!”
“若再出错……”警幻眼中闪过厉色,“本座让你们……魂飞魄散……”
她说完最后一句,身体化作一道黑烟,没入墙角的黑色陶罐中。罐口自动封闭,再无生息。
一僧一道对视一眼,眼中满是恐惧,却不敢违逆,连滚爬爬退出茅屋。
屋外,蝗虫如黑云压境,呼啸着掠过村庄,向更广阔的天地扑去。所过之处,草木皆枯,天地失色。
又是三日,扬州码头。
林家的小客船泊在岸边,船身漆成青灰色,不大,却坚固整洁。林如海站在船头,一身深蓝常服,负手望着岸上。
来送行的人比预想的多。除了几位同僚,更多的是普通百姓——老农捧着新收的稻穗,渔妇提着活鱼,匠人拿着自家做的木器,还有十几个孩童,手拉手站着,眼巴巴望着林大人。
“林大人,这稻穗您带上,讨个丰收的吉利!”老农跪地奉上。
“林大人,这鱼新鲜,路上炖汤喝!”渔妇抹着泪。
林如海一一接过,郑重道谢。黛玉站在父亲身侧,看着这一幕,眼眶微热。
商人来得也不少,大多拱手说些“一路顺风”“前程似锦”的客套话,礼品也贵重——绸缎、药材、甚至有小箱的金银。林如海只收了几样不扎眼的土仪,贵重的一概婉拒。
船缓缓离岸,岸上的人影渐渐模糊。黛玉回到舱内,看着堆了半舱的“心意”,心中感慨万千。
“玉儿,”林如海走进来,温声道,“有何感想?”
黛玉沉默片刻,答道:“百姓送礼,多是真心感念父亲这些年的政绩——修堤防洪、减赋轻徭、审案公正。商人送礼,则多是为利——父亲虽辞官,但仍是京官,将来或许还有用处。”
林如海欣慰点头:“你看得很透。但你要记住,百姓感念是真,商人逐利也是真,这都是人之常情。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圣人求名,百姓求利,本无高下之分,只是立场不同。”
他顿了顿,继续道:“所以为官者,当顺势而为——给百姓利,他们便拥戴你;给商人利,他们便支持你。但这‘利’要给得巧,给得长远,不能竭泽而渔,更不能损公肥私。”
黛玉认真聆听,将这些话刻在心里。
“到了神京,也是如此。”林如海望向窗外滚滚江水,“贾府……乃至宫中,人人都有所求。你要学会看清他们求什么,然后知道,自己能给什么,想给什么。”
“女儿明白。”黛玉轻声应道。
船行江上,水声潺潺。黛玉想起贾府,想起那些即将面对的人和事,心中无惧,只有一片澄明。
而此刻的神京贾府,确实因为一封家书炸开了锅。
“元春去了长公主府当侍墨女官?!”贾赦瞪大眼睛,“胡闹!好好的皇妃路子不走,去当什么女官?!”
邢夫人撇撇嘴:“可不是么。听说还是自己求来的。这丫头,心气也太高了。”
荣禧堂里,贾政脸色铁青,王夫人哭红了眼。
“我的元春啊……好好的前程,怎么就……”王夫人泣不成声。
贾政拍案:“都是你!非要送她进宫!现在倒好,进了宫没当上娘娘,反而跑去伺候公主!贾家的脸都丢尽了!”
“我……我也是为了家里好……”王夫人委屈。
“好了。”贾母揉着太阳穴,声音疲惫,“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元春那孩子,自小有主意。她选了这条路,或许……有她的道理。”
她想起现在一天不如一天的贾府。元春这条路,或许真是条生路。
探春在一旁,眼中闪着光。大姐姐去了公主府……女子也能当官,也能做一番事业吗?
惜春默默画画,笔下却不再是佛像,而是女子执剑的轮廓。
宝玉则闷闷不乐:“大姐姐怎么又去伺候人了……多委屈。”
宝钗温声劝道:“宝兄弟此言差矣。长公主身份尊贵,能在她身边侍墨,是多少人求不来的机缘。元春姐姐这是有了好前程。”
话虽这么说,她心中却也起了波澜。女子……原来不止嫁人一条路。
长公主府外,一辆朴素的马车等候着。
贾元春走出府门,身后跟着抱琴。她换下了宫装,穿着一身淡青色的常服,头发简单绾起,只插了一根银簪。虽无华服珠宝,但那通身的气度,却比在宫里时更加从容。
马车旁还站着一个人——冯渊。
他穿着公主府管事的服饰,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坚定。锦绣姑姑说,公主愿意给他个机会:陪元春姑娘去贾府寻他的未婚妻英莲,也是……去面对薛家。
“贾姑娘。”冯渊拱手。
“冯管事。”元春还礼,心中却是一沉。她听说了冯渊的事,也知道薛蟠是姨妈的儿子。这一去,怕是少不了一番纠葛。
在抱琴的搀扶下,元春上了马车,车轮缓缓转动。
车厢里有些沉默。
元春看着窗外陌生而又熟悉的街景,忽然开口对赶车的冯渊说:“冯管事,你的事……我深表遗憾。”
冯渊握紧赶车的马鞭,低声道:“谢姑娘关心。在下……一定为讨回公道。”
“薛蟠是我表弟,”元春直言不讳,“但我不会偏袒。若他真的作恶,该受什么罚,就受什么罚。”
冯渊转头看了一眼车厢,眼中闪过讶异。他本以为,这些世家女子都是互相包庇的。
元春似乎看出他的心思,苦笑道:“冯管事或许不信,但我贾元春今日既选择跟了长公主,便要以律法为准,以公道为绳。亲情是亲情,公道是公道。”
她顿了顿,补充道:“况且……薛家如今,也未必愿意认我这门亲戚了。”
她离宫去公主府,在很多人眼里是“自毁前程”。薛姨妈那边,怕是也在骂她不知好歹了。
冯渊沉默良久,才道:“姑娘高义。”
马车驶离公主府,向荣国公府方向而去。
元春握着抱琴的手,对着抱琴担心的目光,心理坚定道: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再难,也要走下去。
她要靠自己,活出一片天。
通往青州的官道上,尘土飞扬。
卢凌风一马当先,玄色披风在秋风中猎猎作响。身后,冯紫英、卫若兰、赵武等三十余骑紧紧跟随。他们已经连续赶路半月,人疲马乏,但每个人的眼睛都亮得惊人。
“吁——”卢凌风勒马,停在了一处高坡上。
众人随他望去,只见坡下是一片广阔的平原,土地龟裂,草木稀疏,远处稀稀落落有几个村庄,土墙茅屋,了无生气。更远处,隐隐可见连绵的群山,那是羌人出没之地。
“这就是青州。”卢凌风声音沉静。
冯紫英啐了一口:“他娘的,比传闻中还荒。”
卫若兰蹙眉:“这一路所见,十村九空,壮丁要么逃荒,要么被抓了壮丁,要么……投了天神教。卢兄,这局面,比打仗还难。”
卢凌风没有回答,只是望着这片土地。他想起离京前母亲说的话——“青州是个烂摊子”。
也想起黛玉之前说的——“民生多艰,然人心不死。以诚待之,以实务之,假以时日,必有转机。”
“难,才要我们来。”卢凌风忽然开口,声音铿锵,“传令下去,今日就在前方村庄扎营。我们不进城,先看看这里的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
“是!”众人齐声应道。
马蹄声再起,少年们策马冲下高坡,向着那片荒芜的土地,向着那些困苦的百姓,向着未知的艰难险阻,义无反顾地奔去。
他们不知道,西北的天空,黑压压的蝗虫正越过山岭,向这片土地扑来。
路虽远,行则将至。
林如海父女的济世之路,苏仁的医者仁心,青雀的侠义之道,贾元春的独立之选,卢凌风等人的安民之任……
这些路在脚下延伸,在寒风中交织,在乱世中闪烁着微弱却坚定的光。
而更大的考验,即将到来。
[猫头]祝大家平安喜乐,努力存稿中。笔力有限,想的很多,但是写不出来[捂脸笑哭]也就存了2-3章,没多少存稿,上班还要干活,最近流感咳嗽不止,太痛苦了。宝子们,千万带好口罩,锻炼身体,保护好自己,妖魔鬼怪快离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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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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