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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佳肴居(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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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憋住了,没说话。
病房里原来那批病友大多走了,有几位平日里说说笑笑能吃能睡的老头子约莫已经康复出院,另外俩整天病恹恹无精打采的,听说是住进了ICU。
便再没出来。
林向兵说,他俩是一先一后躺在担架车上被推走的。一个看上去六十出头,胡子拉碴鬓发花白,几根几缕黏在一起,下巴颏上沾满干巴的南瓜糊糊,脸色晦暗苍白压根儿不像活人;另一个瞧着得到了耄耋之年,人生得短小精悍,即便穿着千篇一律的病号服,也总给人一种没落士族里逃难出来的、混迹社会久经红尘的才尽江郎的感觉。
“他俩没再回来。”
林向兵把那本纯手工练习册轻轻合上,夹在手掌之间叠放在大腿上,小角度仰头叹息:“起初还有个留男孩儿发型的护士小姑娘一边照顾他俩,一边跟其他人有说有笑,倒也自在——现在那些病号也走了,护士也不常来了,这儿也就冷清多了。”
“我当时发烧,迷迷糊糊睡得沉呐,以为他俩病好该出院啦……梦做到一半儿听见了轱辘声,我心里那个乐得呀,天还没亮病就好了大半,谁知……”
“爸,”林准忽然打断,“您别说了。”
“准儿,你也是读医的好苗子,”林向兵把那本练习册摞在床头柜的一叠书本上面,手掌轻抚着儿子的肩膀,“你说说,这大夫每天像根绳子,一头是活人一头是死人,他们得多不近人情,才能张罗得了阳间阴间这许多事儿?”
林准的脸色有些难堪。
“你呀,你得给林家村争口气呐,”林向兵说话一贯慢悠悠的,嗓音里纫满世事留下的斑驳凿痕,“如果我老头子能再活十年二十年,别人问起准儿,我能跟他们说——准儿留在杭州的大医院啦,名声有多好,每天接多少病人……”
点滴就在他的悠悠絮叨里尽了。
病床上有个按钮,连按两下能召唤就近的护士。小护士给林向兵拔针头的时候,林准偷偷瞥了一眼她的护士帽——可惜她盘着发髻,不是他方才描述的短发女孩。
林准的目光颤了颤,而后晃悠悠地越过点滴橡胶管儿,落在林向兵的额角。林向兵拥有一位中年农民的全部特征,肤色黝黑些许泛红,眼角的鱼尾纹几乎与鬓发接壤,牙齿稍显不整且微微发黄,绷绷嘴便能现出深陷的梨涡。
他鼻子一酸,那句话便趁机从喉咙里跳了出来。
“爸,我不想学医……”
“什么?”
林向兵一愣神的功夫,病房的门忽然大开,刘蕾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白纸,把装着苹果橘子的塑料兜往地上一掼,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就要去拽林准的耳朵,嗓门震耳欲聋像在茅房里开迫击炮:“不孝儿,你挂了几科?说!你挂了几科?”
刘蕾在谁面前都软,除了她丈夫儿子。
刘女士本以为林准得蔫头耷脑跪地求饶,没想到这小娃儿真以为自己翅膀硬了,低头静默了一阵儿,忽然抬头,眼眶红得像冒出了血,而后霍然起身,疯了似的夺门而出,“咣当”一声甩上了病房的大门。
窗棂上的积灰跟着飞起来,在空中颠了三颠。
林准在门外双手撑墙,脑袋垂着,身体弓成标准的“C”形,牙关咔咔地咬出了响,若再使点力气,只怕后磨牙就要碎成二维码了。
不要!
我不要!
我不想学医……
胸腔中似有岩浆汹涌,林准憋红了脸才勉强克制住自己,没让它外化为吼声迸发出来。
“啊……”
而后忽然断续着吼了一嗓子,末了攥紧拳头,狠狠砸向石板墙。关节应声惨嚎,皮肤很快绯红肿胀,细密的血点像毒蛇的信子似的幽邃猩红。
林准上气不接下气地流着眼泪,大脑里一片空白。停了几秒,忽然跌跌撞撞地朝楼梯口冲去,半途不慎被松动的白瓷砖绊得一个趔趄,险些儿跌倒。
目光凝滞空洞,犹如魂灵死去的机器人。
刘蕾没出门瞧,病房和走道闹而复静。
夫妻俩四目相对着愣了好一会儿,方才意识到自己没有白日做梦,林准突然发疯是真的,病房门被他摔得差点儿阵亡是真的,刘蕾手里那张才打印好还热乎着的成绩单也是真的——
高等数学:未及格。
有机化学:未及格。
普通化学:未及格。
行啊。
上回是二缺一,这回仨凑齐了。
大学化学实验和中国近现代史纲要不算百分制,只评个甲乙丙丁四档,林准得了清一色两个“丙”,勉强逃出“挂科”的定义范畴。
刘蕾怔在原地站了半晌儿,手指颤抖着把那张成绩单展开、铺平、摊在床头柜上。由于病房采光不足,头顶的日光灯开到最亮,灯光撞在那本绿皮的《有机化学》上,斜斜地折射出一道墨绿色的影。
“他……刚才说……什么?”
刘蕾的声音和手指同一频率颤抖。
林向兵一条腿半屈起,胳膊搭在膝盖上,垂着脖子目光涣散地投射在白色被单的某个褶皱。
许久,才微微作声。
“他说他不想学医。”
声音嘶哑浑浊,像才经历了泥沙濯洗的干涸已久的河道,开春一声惊雷后,忽然蹿进了涓涓细流。
而后稍稍直起腰板,又清了清嗓子,嘴唇的皮肤被灯光晃得雪白骇人,脸上纵横的褶皱深陷如刀刻的瘢痕——他凝视着刘蕾的眸子,目光如刀似要将她的头颅自眼眶至后脑勺贯穿一个窟窿。
“老婆。”他顿了顿,眼眶发红。
“咱送准儿来杭州,是不是错了?”
……
头脑短路从病房跑出来后,林准把所有可能的遭遇都想了个遍儿,唯独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半路上遇到一群把“来者不善”四个大字刻在脸上的家伙们。
“哦,原来是你。”
“操他妈的混小子。”
崔博两手扳住俩男青年的肩膀,往后一甩打开一条缝儿,肌肉发达的身躯像座小山似的一步一步逼近蜷缩在角落里的林准,嘴里那根烟起码叼了一个钟头以上,烟嘴被咬开了纸皮,棉花丝里缠着斑斑点点的焦油色,张嘴就是一股浓浓的尼古丁味儿。
林准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这是条胡同里曲折拐弯的老巷子,也是医院和学校之间的最短近道。地面尘土喧嚣,左右都是一人高的废弃砖瓦墙,墙头上苔藓横生,破碎玻璃片儿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光晕泛寒。
“说,你咋认识的那小娘们儿?”
林准本就害怕得不敢动弹,听他嗓门突然抬高,不禁又往角落更深处挤了挤,肩膀和后脑勺被硌得生疼。
“我……我不认识。”
“不认识?”
崔博扬起语调,朝地上啐了一口,把烟蒂埋进黄土后又拿脚底板狠搓了搓,末了俯身,虎口卡在林准的下巴颏上,恶狠狠地逼问道:“老宋才跟我说过,你认识那个穿白褂子的男娃儿,咋的才过一个半月,就脑瘫了不记事儿?”
穿白褂子的男娃?
莫非,是他?
小天?
林准表情一滞。
“操,老子管他是真是假,”崔博忽然甩手,林准猝不及防,后脑勺“砰”地一声撞在砖瓦墙上,痛得钻心,“你叫林准是吧?医学院临床大一,住在兰楼六层是吧?”
“你爹娘住望月樱花苑,五号三楼,是吧?”
林准咬紧牙关,捂着后脑勺闭上眼睛,心里暗暗后悔自己咋就为了省十几块出租车钱,非要跟土拨鼠似的钻进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要说大城市里的街痞流氓,林准就算没亲身遭遇,在各类小说影视剧里也算司空见惯,故而撞见这五六个牛仔裤黄头发的家伙时,他心里倒也镇静,想着至多丢一把票子挨一顿打,回头报警也就过去了。
怪就怪在,他是怎么知道自己这些底细的?
“说话!”
崔博吼了一声,显然不耐烦了。
“是又怎样!”林准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梗起脖子拼尽全力怒吼,眼睛里缠满血丝,红彤彤的宛如才从炼狱挣扎而出的撒旦,“你是什么混账东西,大白天的没事找事,小爷——”
后面半句还没出口,一记耳光就跟了上来。
“操他娘的。”
崔博手掌扇完还不忘用手背再补一刀,末了越想越气,弧突然抬起膝盖狠狠地撞在他的小腹:“行,你不是自称爷么,从今儿开始你也给你爹我送铜子儿,望月后院,随叫随到!”
林准痛得头脑发昏,嘴角沁出了血丝。
原来是群勒索学生的小混混儿。
“别想着报警叫人,你他妈敢,你爹你娘跟着你下地狱,”崔博薅着林准的头发,把他的脑袋硬扯到自己嘴边,嘴唇贴着的耳朵威胁道,“还有,再跟那小娘们儿搞在一块,老子碾不死你。”
而后转身,冲砖瓦墙背面勾唇一笑:“你说对吧,锋哥。”
“亲爱的。”
……
林准纠结了一整晚,到底没把自己遭遇崔博一伙人的事儿告诉身边同学。
林向兵的病还没稳定下来,一家人不敢贸然回林家村过年,故而只能在望月公寓将就着了。
程溥阳也没急着回四川老家,听他说,实验室项目的开题报告提前到了年前,他没辙儿,不得不留在学校和孙鑫一起打移液枪调离心机,未来的一周估计要在弥漫着浓浓老鼠味儿的实验动物中心呆着。
考完试后,他俩没再碰过头。
大学有个特点,不同专业不同年级的学生都在一周之内完成考试,但由于专业必修课和选修课不尽相同,故而“放纵期”开始的时间也参差不齐。
大一的孩子们应当是最轻松的,像高数、普化、有机这类多专业混班教学的通识必修课,通常挤在考试周前两天尽早考完,而把后续时间留给高年级的专业课考试,大家互不干扰,教室也腾得开地方。
因此,从考试周第三天起,学校的主干道上便陆续能看到拖着行李箱、背着旅行包的身影,三五成群或独行踽踽,脚步声、说笑声和行李箱轱辘声搅成了一团。
月牙楼和小剧场大厅门口拉着“考试失利,还有机会;考试作弊,失去学位”的横幅,梅兰竹菊宿舍园里的电子屏也变着花样儿发公告,今天写着“童鞋,考柿粥味道如何”,明天又改成“叮,这有一份临时抱佛脚指南,请查收”之类无聊透顶的玩意儿。
等到考试周正式结束,校园已经人迹罕至。
田径场中央的绿草坪被料峭冬风涂成了灰黄,东西操场过道里的法桐顶着光秃秃的枝桠,红漆塑胶跑道上,白色的分界线依然清明,只是多了枯枝残叶的点缀,多少也添了些红尘难耐韶华不再的忧伤意味。
林准在那只他摔过跟头的沙坑周围踱了几个来回,而后徐徐弯腰俯身,伸手捞了一把碎沙,再任它自指缝倾泻而下。
金灿灿绵酥酥的,隐隐折射出七彩光斑。
蓦地,竟像极了他十八岁的青春年少。
关于——存在的与不再来的。
林准直起身子,因低血糖再度发作而眼前发黑。他张口卖力地做了几轮深呼吸,总算让头脑稍稍清醒。末了怅然地朝四周望了一圈儿,目光惘惘扫过法桐树梢与空落落的鹊巢。周遭的静令人感到力不从心,沉寂得近乎失真;偶有一两缕顽皮的风掠过操场的护栏,在耳际飒飒作响。
他忽然心头一紧。
那种心悸的感觉毫无来由,也摸索不清它的归处。冥冥中似乎有阵儿缥缈的声音,像是从海螺深处的纳尼亚王国传来的号角,轻柔地绕过他鬓角的发丝,弹舌轻问——
“是不是那些曾经弥足珍贵的东西,关于你的未来、你所热爱的事情、你希望自己所成为的自己,真的在悄悄失去?”
林准使劲儿摇摇头。
他还能再说什么呢?五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认识了那些可爱可气又可笑的面孔,体会到了“贫穷”俩字背后的千钧负重,想定了“读医而不从医”的念头,明确了自己十八年未曾予以重视的、关于爱情的不可告人的难言之隐。
“原来,我真的是同性恋。”
“我真的是恶心至极羞耻至极的同性恋。”
人都说,爱情、未来与现实是支撑人的精神世界的金字塔,三者构成一个稳定的等边三角形,一旦坍塌,将会不可避免地引发一场情绪与情感的洪流。
对于林准而言,它们更像一盘跳棋。
从三个角隅出发,相向而行,彼此逐渐浸润;而后回到对侧相同的位置,再周而复始。
生活便是这样齿轮般日夜轮转的。
然而事实至此,关于“爱情”和“未来”的棋局已经踏上了不归之路——至少他理解的是这样。现在只剩下“现实”独历风霜,倘若现世安稳,那至少还有希望,将来的一切仍然可期;倘若这唯一的中流砥柱也轰然崩塌,只怕他这颗烧得滚烫的心,也如大厦将倾、摇摇欲坠了。
林准叹了口气。